寒水碧叹了口气,道:“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听你咳嗽,我心里就发毛——对了,那天水墨芳找你去做什么?”杜鸣鹤沉下脸来,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道:“难以启齿。”寒水碧见他眼里闪着愤怒和憎恶的火花,惊讶欲绝,道:“出什么事了?”
杜鸣鹤道:“别问了,但水墨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恶毒言语来形容她都不为过!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美丽的女人,心肠竟如此恶毒!”
寒水碧从未见过他这样严厉地评价女人,瞠目结舌。待要问个究竟,杜鸣鹤却把头扭开了。他无奈地笑了笑,道:“你还是对她有怜惜之意,要不为什么要替她隐瞒?”
杜鸣鹤淡淡一笑,道:“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为什么要替她宣扬?”寒水碧瞧着他道:“说老实话,你还喜欢她么?”杜鸣鹤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寒水碧道:“当年是她背叛了你,但是当她请你为他做事的时候,你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杜鸣鹤截口道:“胡说,那是她给我设了局!”
寒水碧淡淡笑道:“真的么?你忘了她背叛你之后你那种狂暴疯癫的样子?你当时的那种样子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甚至是雯姑娘死后也没有见过……她早就成了你心中最大的创痛,那种创痛关乎一个男人的尊严……但是我相信你对她的迷恋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否则……”
杜鸣鹤冷冷道:“不要说了!”
寒水碧叹了口气,转向窗口,看见远处摇摇晃晃地走来一人,身无寸缕,不停地抓挠自己的胸口,抓得鲜血淋漓,洒了一路。他皱了皱眉,道:“你看那个人是怎么了?”
话音方落,那人一跤跌倒,一动不动了。
杜鸣鹤惊讶万分,随即从窗口一跃而下。寒水碧立刻跟了过去,只见那人全身发青,遍体鳞伤,已然气绝。他惊骇不已,道:“这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杜鸣鹤仔细地检查了这人的全身,慢慢站起,道:“你可能不会相信,但这个人确实是死于妖闭门失传数十年的妖闭大法。”
寒水碧耸然道:“难道已经有人窃取了黑匣子的秘密?”
杜鸣鹤解下斗篷,给死者盖在身上,道:“看样子是。”
地面落满似花非花的细蕊,无声无色无味,踩上去,有种不甚分明的柔软之感。
端木夫人幽灵般穿过院子,长长的裙幅在地面拖过。她脸色惨白,眼睛执拗而疯狂地睁着,布满血丝,显然好几夜没有合眼了。
澹台西楼无声无息地躺着,双眼紧闭,嘴唇发紫。
她心里蓦地涌起悲怆之感,双腿发软,跌坐在床头,呆呆注视着他毫无生气的脸,悲从中来,颤声道:“楼儿,楼儿……你快醒醒,楼儿……你不能死……不能死……”
她俯下身子,怔怔瞧着他惨白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爱,在过去二十九年里,她从未意识到他对她如此重要,而她也从未如此为他心疼过——也许在此之前,她是根本不知道伤心的,她生怕在她懂得悲伤之后,却再也没有人值得她为之悲伤落泪。她颤抖着去摸他的脸颊——在过去的岁月里,她从未爱抚过他,哪怕在他襁褓之中,她也从未抚触过他,拥抱过他……
突然寒光一闪,一柄匕首不知从何处刺出,电光火石之间,便刺入她的胸口。她全身一激灵,旋即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刺痛。她本能地挥手反击,手掌重重地掴在对方脸上——她已经明白,床上这个人根本不是她的儿子!她身上每一根肌肉都紧张起来,猛提一口真气,暴退数尺,捂住伤口,目眦欲裂,厉声道:“来人啊!快来人!”
那人一招得手,立即从窗口逃了出去。
等到澹台慕容、穆犹欢等人闻讯赶来,端木夫人已委顿在地,气若游丝。澹台慕容惊动颜色,大声道:“快请杜先生!快请杜先生!”
穆犹欢冷眼旁观,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笃定而阴毒的笑容。他当然知道是谁干的,他慢慢地退了出去,望着缓缓沉落下去的夕阳,心中仿佛出了一口恶气。
断断续续的咳嗽像带刺的鞭子,不停地抽打在她心上。她面无血色,紧紧绞着双手,指节发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床头,眼睁睁看着他把体内的血一点点咳尽,他的每一声咳嗽都像一只魔爪,把她的心撕扯得鲜血淋漓。她的眸子暗淡无光,如果可以,她愿意以一切代价换回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就像一根已经点燃的蜡烛,正在一寸一寸减少。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整个人几乎崩溃。
澹台西楼勉强睁开眼睛,笑道:“别难过……”一阵越发剧烈的咳嗽阻断了他的言语,她慌忙去抚他的胸口,他咳出血来,洒了她一身。他歉意地喃喃道:“对不起,我弄脏了你的衣裳……”
她心酸得想哭,颤声道:“不要紧……不要紧……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什么都不在乎……”
澹台西楼脸上飘过一个微笑,慢慢道:“我知道我自己的病,这病已经跟了我二十几年了,我知道它总有一天会要我的命……”她泫然欲泣,嘶声道:“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澹台西楼抚着她的秀发,叹道:“现在不说,我怕就没机会了……你别难过,生死有命……何况任何人都要死的,不死反倒可怕了……”看她泪流满面,举手替她拭泪。
她拼命克制自己,可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流淌在他脸上,她全身发颤,哑声道:“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你不能死……”
澹台西楼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喃喃道:“别说傻话……”
看见杜鸣鹤走进屋来,澹台西楼微微一笑,道:“杜先生……”杜鸣鹤道:“我来看看公子的病情。” 澹台西楼笑了笑,道:“还有什么可看的,你就不必费心了。”
杜鸣鹤沉声道:“公子为何说这样的丧气话?”拎着药箱走过来,“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决不放弃。”坐下来为澹台西楼把脉,神色凝重。当他的眼光掠过澹台西楼的脸时,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深深的惋惜和惊艳之情,在他看来,这是一个与尘俗极不协调的存在,他的洁净、从容、高贵和超逸,都和扰攘红尘格格不入。越是凝神注视他,杜鸣鹤越是感到红尘纷扰,众生世相,不过是二分流水,一分尘土。
澹台西楼慢慢张开眼睛,凝神注视着杜鸣鹤。他的眼光专注而深邃,只有孩子才会这样专注地盯着人看,但孩子不会有他的冷漠与睿智,只有看破红尘的得道高僧才会有如此宽广的视野,如此幽深的目光,但高僧不会有他的落寞与倦怠——这两者却在他身上奇迹般地融合。俗世中的人,都不会再有这样澄澈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早已在无尽的观望者蒙尘转枯。他默默地看着,始终坚定而苍凉。
杜鸣鹤心情凄怆而悲哀,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去。澹台西楼笑了笑,道:“没有救了,对么?”杜鸣鹤摇了摇头,道:“不见得,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的。”
澹台西楼唇边漾起一丝笑意,道:“不要勉强。”杜鸣鹤叹了口气,道:“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澹台西楼道:“那是因为我早就看透了。端木夫人怎么样?”
杜鸣鹤沉默了一会,慢慢道:“她伤得很重……”澹台西楼一震,道:“她……她有性命之忧么?”杜鸣鹤道:“不好说。”开了张药方,道:“公子好好歇着,我明天再来。”
澹台西楼黯然道:“多谢先生,慢走。”
秋季的天空高而深远,蓝得晶莹透彻,白色的圆柱耸立在灿烂艳丽的黄叶林中,触目惊心。
杜鸣鹤拾起一枚枯黄的叶片,怅然若失。这样的季节,这样的黄昏,这样的落叶,一切都让人肝肠寸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年轻,这让他蓦地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心头一震,猛一抬头,看见了澹台慕容。
高高的枫树,静静地掩住幽寂的院子,树后重门紧闭,看不透个中凄凉。秋林映着落日,凄艳的酡颜映衬着天边渐浓的暮色。澹台慕容坐在枫树下,凄艳的红叶映着他消瘦的身影,让人倍感凄凉。
大凡一个人功成名就时,心境都会变得苍老、疲劳、倦怠、虚空,而那些年华老去的英雄豪杰们更是想尽力除却心中的虚无及倦怠,为晚年平添一点生气。澹台慕容显然对这个儿子异常关注,也异常珍惜。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一定很痛苦,焦躁不安的情绪强烈地侵蚀他的心,而他却不能对任何一个人倾诉他的悲哀与痛惜,因为他是江湖中人眼中的英雄。在人们看来,这样的英雄是没有恐惧、没有失败、没有痛苦、也没有挫败感的。虽然未必所有人都相信有这样的人存在,但是谁都希望有这样一种愿望存在,这也许正是一种寄托,对平常人来说,强者就是一种力量,或者说一种模范。他们是弱者,所以他们需要这样的模范来指引他们,让他们觉得有所依傍,有所慰藉。
在世俗人眼中,英雄是最崇高、最令人艳羡的,而事实上,他们往往是最可悲的,成为一个英雄远远没有保持一个英雄的形象那么难。
杜鸣鹤隔着树枝望着孤独的澹台慕容,心里涌起难言的悲痛之意。
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随着夜色加重,越来越冷清,让人忍不住要潸然落泪。澹台慕容寂寞地坐在树下自斟自饮,望着天际逐渐变浅的红光,渐渐与光与影融为一体,最后归于黑暗。
白日转瞬即逝,雪拂兰坐在屋里,聆听窗外的雨声,四下环绕着暗淡、灰冷、微弱的光影。她怀着沉重无精打采的心情,开始感到寒意以及淡淡的伤感。她的心境完全被澹台西楼的病情扰乱了,她胸口也闷得难受,只觉四下里漂浮着凋零、沉闷和坟墓的气息。她迟疑地打开窗子,沉思片刻,决定去看看他,自从他们订婚之后,她还从未见过他。
她走出屋子,门前的木兰树掉下一朵花来,正好砸在他头上。她抬起头来,这株木兰看起来慵懒沉寂,慢条斯理,但它开花的方式却是简捷直率、华丽狂野的。她昨天早晨还只见到白中透绿的花苞开放,也看见洁白的花朵如梦似幻地在风中舞动,现在花朵却已经褪了色,花瓣也变黄了,昨日花朵还像雪白的锦缎,只一天,雪白的花朵便失去了颜色,变成淡淡的肉桂色,花容随之变形,衰弱疲惫的姿态令人心痛,摸上去宛如皮革一般,柔软而有韧性,还有淡淡的芳香。她心里震动了一下,心情沉痛起来,情不自禁地把那朵花放进袖子里,穿过沉寂的园子。
木苍来给她开门,面带忧色,轻声道:“雪姑娘,杜先生正在为公子把脉,你少等片刻。”雪拂兰眼里掠过一丝阴影,幽幽道:“他怎么样了?”
木苍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好……很不好……”正说着,杜鸣鹤出来了。
雪拂兰哀恳地望着他道:“他……他怎么样?”
杜鸣鹤注视她良久,平心静气道:“我会尽我所能的。”雪拂兰神色凄怆,喃喃道:“他会死么?”杜鸣鹤道:“我说过我会尽力而为。”
雪拂兰咬了咬唇,道:“你不能对我说实话么?”
杜鸣鹤眼光转向远处干枯的林木,也许是不愿让别人看清他眼中的忧伤。这昔日苍翠的树木,每到寒冬都会褪去一切色彩和形相,正如死去的人脱去皮囊,可是树木的荣枯都由自己承担,人死后的一切苦难却要由爱她恋她的人承受,而无论如何忍受,人也无法起死回生。他的衣袂在寒风中抖动,漆黑的头发映得他的脸庞无比惨白。过了很久,他慢慢道:“我说的就是实话。”说着就径直离去了。
雪拂兰呆呆看着他走,心里一阵阵绞痛。
木苍道:“雪姑娘,公子睡下了,你改天再来吧。”雪拂兰怔了半晌,轻轻道:“我进去看看他行么?”木苍摇了摇头,道:“公子不希望睡着的时候有人进去。”
雪拂兰无精打采地回到屋里,发现萧满楼正等着她。她吃了一惊,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萧满楼神色凝重,道:“主人伤得很重,姑娘去看看他吧。”雪拂兰讶然道:“有谁能伤得了他?”
萧满楼道:“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第三十章 不如怜取眼前人
深夜,狂风无情地横扫着整座园子,吹过枯黄的葡萄藤和光秃秃的林子,摇撼着所有的枝丫和树干,狂啸过所有的障碍,将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吹得格格作响,将一团团枯叶吹成旋涡般往上飞。杜鸣鹤站在黝黑的窗前,空芒、黑暗、死亡与灰暗就在花园里虎视眈眈。
澹台西楼死了。
他虽然尽了力,仍然感到十分歉疚。澹台西楼却显得那么从容,以至于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认为,死亡才是他真正的结局。他以一种先知先觉的智慧洞悉了人类的种种弱点,也参透了生命的本真连同它可悲的局限,所以他并不痛苦。他临死前还是笑得温柔平静,看到那样的笑容,任何人都会觉得自己活着才是个错误,如果老天爷连这样的人也容不得,他还有什么资格接受世人的祈求与祝愿?
雷声从天际滚来,闪电火蛇般在云层里蜿蜒游动,霎时间暴雨倾盆,冷风夹着冷雨吹进来,他身上立刻湿了一大片。他关上窗子的一瞬间,仿佛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他没有注意,点起一盏灯,拉开被子,准备睡了。就在这时,他心口忽然痉挛起来,耳中隐约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哭泣。他侧耳倾听,那声音就像游丝一样,若有若无,随即被风吹散了。隔了半晌毫无动静,他不禁以为是一种幻觉,哪知过了不久,那哀怨惨痛的哭声又远远飘来,他全身一震,拉开门,循声而去。
走出一箭之地,他就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一株合欢树下,他犹豫了一下,唤道:“姑娘,姑娘……”但那女子根本未曾听见,他走得更近了一些,只听她哭道:“为什么,到底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死?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下去的,为什么……”
杜鸣鹤惊愕不已,上前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那女子蓦然扭头,泪眼朦胧。杜鸣鹤看得真切,愕然道:“雪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急忙将她扶住,定睛一看,她浑身湿透,面如金纸,全身不停地发抖,抖得像院子里飘摇的树叶。他惊讶欲绝,失声道:“你这是怎么了?”
她手脚直抽搐,仿佛刚从冰水里爬出来似的,头冒冷汗,颤声道:“澹台公子死了,他死了……”她已经有些神智不清,眼圈发黑,双唇发白,视线模糊,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她想动弹,但四肢麻木僵硬,毫无活力。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失控了,只能这样一动不动地靠在他怀里,喉咙干渴嘶哑,眼皮沉重得直往下掉。
杜鸣鹤赶紧将她抱回屋里,为她脱掉湿衣,扶她躺下。她带着凄楚的表情睡着了,面色苍白,两颊消瘦,悒悒不乐。他心头感到一阵刺痛,一种苦闷和烦恼越来越强烈地啃食他的心。
桌上点着一支结了烛花的蜡烛,已经快要燃尽。
杜鸣鹤温存地抚摸着她湿润的头发,眼神凄凉而又深情。她在睡梦中忽然痛苦地痉挛起来,两只手抖个不停。杜鸣鹤轻轻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按摩着,她的手腕洁白柔软,右手腕上却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这道疤痕像一道闪电似的,划破暗夜的天空,往事纷至沓来,一种深沉的哀痛袭上心头,让他心里颤悠悠、空荡荡的。
外面依旧雨横风狂,树枝疯狂地敲打纱窗,屋里冷飕飕的。
与此同时,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端木夫人也倒在澹台慕容怀里痛哭不止,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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