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招过后,对方招式的威力已显露无遗。这人招式中并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但上一招与下一招却衔接得天衣无缝。数十招转眼攻出,一招跟着一招,连绵不绝,生生不息。
江逸云开始觉得喘不过气来,对方掌力有一种古怪的粘力,就如同蛛丝一般,令人身不由己地往掌势最凶猛的地方靠去。若非他身法飘忽,早如落入蛛网的蝇虫一般被扣死了。就连旁边的雪拂兰和寒水碧也觉得粘乎乎的,全身腻得难受。
江逸云突然一掌击出——他从来不肯主动攻击别人,因为只要他一出手,天下绝没有几个人能全身而退。寒水碧虽然看不见,却知道江逸云已经出手。他静静地站着,听到一声闷哼,慢慢道:“她死了?”
江逸云的声音似乎有些发颤:“他……他死了,但他好像不是刚才和我交手的人……”寒水碧诧道:“那他是谁?”江逸云道:“我不知道……”寒水碧道:“那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和你交手的人?”
江逸云道:“凭直觉,我方才明明已经算准了那人的位置,可是我的手掌还没递出去,这个人就迎了上来……好像,好像是被人推上来的……”
寒水碧纳闷道:“这是在搞什么花样?”
江逸云弯下腰抱起那个人,身体犹温,触手粘腻,仿佛到处是血,而他方才那一掌,是根本不可能让他流这么多血的。他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随即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似乎有一根冰锥,陡然刺入他的心房,又冰冷,又刺痛!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唤道:“兰儿……”
雪拂兰声音在发抖:“我……我在这里……什么事?”江逸云没说话,抱着这人,发疯地向洞口奔去。寒水碧讶然道:“这是怎么了?”
洞外的阳光如此明媚,明媚得如同少女的眼波。江逸云在阳光下看清了那人的脸,便宛如五雷轰顶,震散了他的七魂六魄,天地间的万事万物在这一瞬间完全停顿,完全失去了色彩,他全身的力量也在刹那间飞快地散失。铁灰色的苍穹下,那一片清朗、凛冽的枯草地,令人不堪忍受。天气纵然晴朗,那温暖的阳光却像一辈子也照不到他身上似的。
雪拂兰飞奔过来,看见江逸云一动不动地站着,满脸惊惧和恐惧之色,她不明就里,目光缓缓移向他怀中抱着的那个人,顿时发出一声惨痛无比的尖叫。
寒水碧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只见郁姝曼浑身血迹斑斑,脸上同样血肉模糊。他只觉头皮发紧,失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江逸云面如死灰,全身发冷,两眼灰暗无神,直直地盯视前方,对任何东西都视而不见。
寒水碧扶住雪拂兰,但她毫无反应,了无生气。他抖抖索索地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她的手是那样冰冷,那样僵硬,简直就是一只死人的手了。他哆嗦了一下,哑声道:“雪姑娘,雪姑娘……”
江逸云忽然摇晃了一下,喷出一口鲜血,全身一软,向前栽倒。寒水碧愣了一下,急忙将他扶住。
这时突然响起一阵疯狂刺耳的笑声,素馨儿拍着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大笑道:“精彩,精彩极了!我早料到这场戏一定好看得很,却没想到远比我想象中还热闹!”
寒水碧恶狠狠地瞠视着她,道:“你是什么人?”
素馨儿看着雪拂兰道:“你也不知道我是谁么?”雪拂兰颤声道:“我……我好像见过你……”素馨儿道:“不错,你是见过我,三年前你陪楚更苹到捻花坞赌钱,我就坐在你对面!”
雪拂兰哑声道:“你……你是素馨儿?”素馨儿疯狂地大笑起来,道:“看来郁姝曼跟你提起过我!”雪拂兰泪流满面,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素馨儿冷冷道:“因为我恨她。”
寒水碧厉声道:“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没人性了么?”
素馨儿淡淡道:“这样做不好么?若不是我刚刚得知江逸云没有死,而且有向郁姝曼提亲的念头,我也不会这样做。”
寒水碧道:“你是什么意思?”
素馨儿看着雪拂兰笑道:“江逸云亲手杀了你娘,你还能跟他在一起么?我本来一直想杀你,不过我现在发现人活着可能比死了更难受……”
寒水碧大怒道:“好恶毒的老虔婆!”话音未落,长剑已然出鞘,剑身挟带一泓寒光,笔直地指向素馨儿眉心。
这时突听一阵刷刷衣袂飘风的破空轻响,四条人影疾如飞鸟,泻落平台,把寒水碧围在中间。人影堪堪泻落,就响起四声锵锵剑鸣,四个绿衣人拔出长剑,同时刺向寒水碧,方圆一丈之内,上下左右尽是交织的耀目寒光,几乎没有一丝躲闪的余地。
寒水碧一声厉叱,衣袖一挥,但听一连四声锵锵剑鸣,四支长剑应声而断。
四人相视一怔,随即弃剑而逃。
寒水碧眼光一扫,早已不见了素馨儿踪影,他勃然大怒,正欲去追,只听江逸云涩声道:“不要追了。”他怔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去,看见形如槁木,骤然间老了十岁的江逸云,心里混乱不堪,各种各样的思绪混杂在一起,让他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他替他感到揪心——一个人若犯了这样的错误,哪怕他是无心的,哪怕天底下的人都原谅了他,他也永远不能解脱,注定要在这自责的苦痛中永远沉沦。他很想开口说句话,但是仿佛有千钧重的磐石压住他的舌根,让他无法启齿。
空荡荡的屋里摆放着一张赌桌,几枚色子在幽暗中发出淡淡的冷光。
于怜香叹了口气,道:“那天晚上我在这里输了好几万两银子……”
冷雪雯环顾四周,道:“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话犹未了,只听哗啦一声巨响,西侧整堵墙突然移开,露出一条铺得十分齐整的青石地道。她怔了一下,道:“你这是……”
于怜香淡淡道:“权当帮雪拂兰一个忙吧,咱们去把司虏尘救出来。”
冷雪雯皱眉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地道?”
于怜香悠然道:“说实在的,天底下很少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深邃的地道,倒垂着缤纷的钟乳石,令人目眩。两侧的墙上都嵌着铜灯,灯光是紫色的,把整条地道笼罩在诡秘、幽晦、不祥的氛围之中。
约莫走了一盏茶时间,过道渐渐宽敞起来。拐了个弯,便走进一个气派恢宏的大厅,厅里布满大大小小的钟乳石,石柱、石笋、石幔、石花、石竹,星罗棋布,五彩纷呈,抬头可见顶上两条金银飞龙向外蜿蜒游动,身后波涛起伏,浪花飞溅。壁间一个钟乳石,俨然是一只巨大的鹦鹉,通体淡紫色,光彩流动,在紫光的照耀下,显得极其美丽,但这种美丽却是神秘骇人的,带着种不可捉摸的妖异之气。
这双眼睛集中了厅里所有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在这眼睛后面,仿佛藏着一丝诡笑,一丝洞悉一切、无所不知的诡笑。冷雪雯瞧着这双眼睛,这双眼睛似乎也在瞧着她,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她完全忘记这只是一双石鹦鹉的眼睛,完全把它当作一双男人的眼睛,一双确实应该属于一个极富魅力和侵略性的男人的眼睛。
她脸上不觉泛起了一丝微笑,渐渐迷失其中。而那双眼睛里的诡笑,也化作了一份柔情,一份摄人心魄、凡是女人都需要的无法抗拒的柔情。她正想走上前去,却被于怜香拉住了,只听他沉声道:“别看它!”
她登时警醒,顿住脚步,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了,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之色。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眼睛,眼光渐渐冷静下来。那双眼睛里的柔情慢慢消退了,最后,那一丝诡笑也不见了,终于连光芒也一并消失,恢复成一只冰冷的呆板的钟乳石,甚至连鹦鹉的样子也不具备了,只是一块再寻常不过的石头。而她方才凝视的地方也根本不是什幺眼睛,只是一处凹痕。她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道:“真可怕!”
于怜香道:“素馨儿是新月教徒,她的鹦鹉幻术很有火候了,小心着了她的道儿。”
由此往里走,过道时宽时窄,忽上忽下,曲曲折折,石竹林立,钟乳悬垂,壁上每隔七步就有一只紫铜鹦鹉,口中衔灯,冷漠而骄傲地睥睨着。
冷雪雯尽管心里好奇,却不敢再瞧那鹦鹉,她扶着石壁慢慢前行,忽然发现满墙的壁画,无一不与鹦鹉相关。走了一箭之地,壁画消失了,她看见一个个独立的石窟,每一个石窟里都有一只巨大的鹦鹉石雕,千姿百态,翎毛溢彩,斐然神秀。她越来越狐疑,也越来越感到可怕,咬着唇道:“为什么有这么多鹦鹉?”
于怜香道:“这都是用来对付雪栖鸿的。”冷雪雯不解道:“我不明白。”于怜香道:“素馨儿用这些鹦鹉来控制雪栖鸿的心神,这样他就永远不会离开他了。”冷雪雯看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于怜香笑了笑,道:“这很重要么?”
冷雪雯情知他不肯说,皱着眉往前走,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倒伏着一具尸体,紫光照着那死尸扭曲的面容,狰狞可怕。她吃了一惊,失声道:“这是谁?”俯下身去,发现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尸体被一个形状古拙的巨大铁矛钉在地上。
于怜香道:“看他的样子,应该就是雪拂兰的堂弟扶桑。”
冷雪雯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将铁矛拔出来,讵知这铁矛竟有千钧之力,如同千年古树,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无论她怎么努力,铁矛仍然纹丝不动。
于怜香道:“我来。”伸手握住矛头,尚未施力,就感觉这铁矛不是往上拔,而是在下坠。她微微皱眉,猛一用力,只听嘣的一声,铁矛应手而起,同时地面也裂开了一道缝,扶桑的尸体立刻掉了下去。
冷雪雯连忙去拉,这一拉就被尸体下坠的力道拽了下去。她身子才跃下,石缝立刻又合拢了,这一切几乎都是在瞬间发生的。这一瞬间里的变化实在太多,太急,等于怜香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时,冷雪雯已经不见了,再瞧地面,平整光滑,哪有一丝缝隙?
他抛开手中的铁矛,盯着两侧的墙面,寻思良久,忽又拾起那根长达七尺的铁矛,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这根铁矛粗如儿臂,精钢炼就,重逾百斤,方才有六尺余没入石板下,无怪冷雪雯无力拔出,他仰头看着壁间的铜鹦鹉,那鹦鹉口中原本应该衔着一盏灯的,现在灯却不见了,露出一个径达两寸的洞口。他心念一动,扬起手来,正想掷出铁矛,猛听身后有人道:“这不关你的事,你何苦蹚这滩浑水?”话音未了,便有五指如钩,扣向他的脉门。他手掌一翻,反向对方手腕划了过去,同时左手猛力一掷,将铁矛冲那洞口掷去。
身后那人微微一惊,右掌急拍。
于怜香随手一掌迎了上去,两人双掌击实之时,正是铁矛射入洞口之时,他这一掷之力巨大无比,竟使那七尺余长的铁矛没入洞中,只留下一尺多长露在洞外。
铁矛掷入之后,地面又裂开一条缝来。于怜香心中甚是喜悦,正想飞掠过去,突见数十点金光急射而来。他长袖舒卷,便将金光悉数击落。那人显然吃了一惊,但出手丝毫不慢,一眨眼间就攻出十余招,出手之快,掌力之强劲,招式之狠毒,皆是生平罕见。
于怜香身形飞动,连消带打,避过这暴风骤雨般的攻势,同时也看清这人的模样。
这人的脸看上去就像一只烂茄子,整张脸已被破坏得一塌糊涂,鼻子没了,嘴唇也不见了,只有一双眼睛非但没有丝毫缺损,反而充满摄人心神的魔力。这是一双灰绿色的眼睛,乍一看像狼的眼睛,凶狠贪婪,仔细看久了,就会觉得这双眼睛其实柔和至极,就像羚羊的眼睛一样,含情脉脉。从这双眼睛里发出的光芒,绚烂之至,五彩缤纷,就像艳冶歌台上舞伎们的珠串光辉,又好似酒宴上混合着灯光和月光的酒液的光彩。
于怜香诧异万分,禁不住多看了这人两眼。每多瞧一眼,他就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人的脸英俊几分。这人又拍出六掌,变化瑰奇神秘,掌势轻灵,均为他生平未见,明明见到双拳交错而来,击向左胸,到了跟前却忽然改变方向,笔直地击向眉心。
他要闪避已经来不及了,索性出手相击,闪电般朝这直捣而来的双拳扫了过去。在他掌风扫过对方拳风时,蓦觉一股前所未见的骇人力道以排山倒海之势推过来,倘若闪躲不及,免不了要被这股力量击得粉碎。他双掌猛的缩了回来,整个身子被这股力道震得飞了出去。眼看就要狠狠地撞在墙上,所有的力道却突然一齐消散,他背脊紧贴着墙壁,缓缓下滑,脚尖尚未沾地,立刻又弹跳起来,一掌朝对方当胸击到。
于怜香应变之快,委实大出对方意料,他见这一掌看似缓慢凝重,如曳千钧,不敢硬接,一跃而退。就在于怜香准备乘势追击时,瞥见那裂开的石缝又缓缓合拢。他吃了一惊,情急之中,信手一挥,把露在洞外的铁矛生生折了下来。
那人身形一闪,掠到于怜香背后,双掌齐出,击向对方后心。于怜香手中握紧那一截铁杆,反手挥出一掌。铁杆圈起两个圆,正反相生,浑圆无极,也不知怎的,对方的双掌便落空了。一根光秃秃的铁杆,竟似凭空生出了一树铁花,那人不禁变了脸色。
于怜香又挥出一掌,将对方逼退,同时将这铁杆甩了出去,他手上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那铁杆恰好嵌在缝隙之间,石板被紧紧卡住,再也无法合闭。
对方一只手掌突然击了过来,抽在人脸上,以他的眼光,居然没能看清这一掌是如何抽过来的,而他居然也被结结实实地抽得转了半个圈子。而那人斜斜飞起,眨眼间又攻出十余招。怎奈于怜香轻功之高妙,应变之灵敏,全在他估计之上,犹如神龙在天,变幻无方,一招还未发出,他身形就已变了四五种方位。这人神色微变,最后击出一掌后,就鬼魅般消失了。
于怜香无暇多虑,那人刚一消失,他立刻从石缝里跃下。
还停留在黑暗无边的半空中,他就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等到双足着地,他便瞧见了数以万计的冰柱。这是个无边无垠的冰天雪地,四面都是厚厚的冰层,将洞窟的原貌完全遮盖。石壁上嵌满了龙眼大小的明珠,每一粒明珠后面都有一面巨大的冰棱镜,将洞窟映照得宛如十个白昼一般,灿烂辉煌。
他环顾四周,一面往里走,一面扬声道:“雯儿,雯儿!”
冷雪雯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在这里。”
于怜香循声而去,走进一个幽深的地窖,四壁嵌着青铜灯,冷雪雯就站在一个铁栅栏前,手里拿着一盏灯。他快步走了过去,看见一个蜷缩在铁栅栏中间的灰影,一动不动。昏暗的灯光下,只见那人浑身是血,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他蹙了蹙眉,不忍再看,轻声唤道:“诶……”
那人的脸原是紧贴地面的,这声呼唤虽轻,却像钢丝一样钻入他的耳鼓。他吃力地抬头,看到这张蜡黄委顿的脸,于怜香悚然一惊,脱口道:“司虏尘!”
司虏尘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头发粘满血团和冷汗,条条缕缕的贴在额头上,散发出一种刺鼻的血腥味和一种伤口溃烂的腐臭。他看着冷雪雯,哑声道:“是兰儿么?”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每说一个字,全身就要抽搐一下。
冷雪雯破门而入,冲过去扶住他,身上掠过一阵阵因为震惊和难受而引起的颤栗。司虏尘费力地露出一个凄苦的微笑,这个笑容更加扭曲了他的脸,他颤抖着握着冷雪雯的手,道:“你娘呢?你娘怎么样了?”冷雪雯打了个寒噤,轻轻道:“她很好,她让我来救你……”
楚更苹在书房里看《南华经》,他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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