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雅库布的行为中有某种东西把他和拉斯柯尔尼科夫联系起来:谋杀的毫无目的及它的理论性质。但是,其中也有区别:拉斯柯尔尼科夫是探讨一个杰出的人是否有权为了自己的利益牺牲一个劣等人的生存,可是,当雅库布把药管交给那个护士时,他心里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雅库布对探讨一个人是否有权牺牲另一个人生命的问题不感兴趣,相反,雅库布坚信没有人有这样的权利,事实上,各种各样的男人女人心安理得地硬说他们有这种权利,这使他感到恐惧。雅库布生活在一个人的生命为了抽象的思想而被轻易地毁灭的世界里。他熟知那些傲慢的男女们的脸:不是邪恶的而是正直的,燃烧着正义的热忱,或者闪耀着愉快的同志之情,脸上表现出富于战斗性的天真单纯。还有的人表现出虔诚的懦弱,咕哝着歉意而又孜孜不倦地执行着他们都知道是残酷和不公正的判决。雅库布熟知这些面孔,他憎恨他们。而且,雅库布知道所有的人都暗暗希望一些人死,只有两样东西阻止他们实现自己的愿望:对惩罚的畏惧和进行谋杀的体力上的困难。雅库布知道,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力量在远处进行暗杀,人类在几分钟内就会灭绝。因此,他认为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实验完全是多余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把毒药给那护士?这也许只是一个偶然的事?毕竟,拉斯柯尔尼科夫用了很长时间思考和准备他的计划,而他则仅凭一时冲动行事。然而,雅库布意识到,他也不知不觉地准备了许多年,当他把毒药一拿给茹泽娜,这件事就变得象是一个罅隙,把他过去的全部生活,他对人们的全部憎恶都容纳进去,从而获得了平衡。
拉斯柯尔尼科夫打算用斧子杀害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时,他意识到他正处在一个可怕的门槛边缘,正处在违背上帝戒律的边缘,即使这个老太婆是一个邪恶的造物,她仍然是一个上帝的造物。雅库布感觉不到拉斯柯尔尼科夫这样的恐惧,对他来说,人不是上帝的造物。雅库布热爱崇高和优美,但是他认识到这些不是人类的特性,他非常了解人,因此不喜欢他们。雅库布是崇高的,所以要给他们毒药。
我是一个灵魂高贵的杀人犯,他对自己说,似乎有点好笑和悲伤。
位斯柯尔尼科夫杀害了高利贷的老太婆后,不能控制他良心上爆发的可怕的谴责风暴,雅库布深深确信一个人无权牺牲别人的生命,却没有感到一点悔恨的痛苦,可是,那个被他毒害的护士无疑是比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高利贷老巫婆更加可爱的一个人。
他试图假设那护士果真死了,以此来考查自己。不,这个念头不能让他充满任何有罪感。雅库布平静安宁地开车驶过令人悦目的乡村,它正在轻轻地诉说着别离。
拉斯柯尔尼科夫所经历的谋杀行为是一个悲剧,并在他行为的重负下犹豫不决。雅库布惊奇地发现,他的行为没有重负,容易承受,轻若空气。他不知道在这个轻松中是不是有比在那个俄国英雄的全部阴暗的痛苦和扭曲中更加恐怖的东西。
他开得很慢,不时因眺望风景而中断他的思想。他对自己说,那片药的插曲不过是一场玩笑,一场没有后果的玩笑,是他整个一生在这块土地上没有留下痕迹,留下根,留下标记的象征。现在,他象一阵风就要离开这块土地了。
19
克利马抽了二百五十毫升血后,头有点晕,他不耐烦地在斯克雷托的候诊室等着,他不希望不和医生告别,并请他照顾茹泽娜就离开疗养地。在他们实际上把它从我身上打掉之前,我仍然可以改变我的主意——茹泽娜的这些话仍在他耳边回响,使他感到恐惧。他担心他一离开,茹泽娜就不再受他的影响,她也许会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主意。
斯克雷托医生终于出现了,克利马匆匆握着他的手告别,对他杰出的爵士鼓演奏表示感谢。
〃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斯克雷托说,〃你是了不起,我倒非常愿意再开一次这样的音乐会。也许我们还可以在别的疗养地举办演出。〃
〃我很乐意, 我的确喜欢你这样支持我! 〃小号手热情地说,又加了一句:〃我想请你帮一个忙:请你注意一下茹泽娜,我怕某些蠢念头又会钻进她的头脑,女人是这样捉摸不透。〃
〃不会再有什么钻进她的头脑了,别担心,〃斯克雷托说,〃茹泽娜已经死了。〃
克利马一下子没能理解斯克雷托的意思,医生不得不解释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他说:〃这是自杀,但它看起来有点神秘。人们会产生各种各样古怪的念头——你知道,她去流产事务委员会后一小时就杀害了自己。但是,请不要担心,〃他看见小号手脸色变白,便抓住他的胳膊,〃幸运的是,我们的这位护士同一个年轻的机械工有过关系,他坚信那孩子是他的。我断言你同茹泽娜决不会有任何性关系,是她说服了你扮演父亲,因为当双方都未结婚时,委员会就会拒绝流产的要求。我只是想要你有所准备,万一他们会问你一些问题。我看你的精神状态不好,真遗憾,你得振作起来,我们以后还要开许多音乐会哩!〃
克利马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继续握紧斯克雷托医生的手。
凯米蕾正在里士满楼他的房间里等他,克利马紧紧把她搂住,接着开始热烈地吻她——先是劈头盖脸,然后他跪在她面前,吻她的衣裙下摆。
〃你怎么啦?〃
〃没什么,我只是很高兴和你在一起,你在这儿我感到很愉快。〃
他们收拾行装,把它运到汽车上。他说他累了,要她来开车。
他们沉默地开着车。克利马精疲力尽,但非常轻松。想到也许会被询问,这使他有点不安。他害怕凯米蕾会由此知道一点什么。但是,他在心里重复着斯克雷托医生的话,即使人们询问他,他会装出是一个清白的上等人角色(在他的国家,这并不少见),他装作是一个父亲,只是为了帮一个年轻女士的忙。没有人能够为这样一个有骑士气概的行为责备他,甚至连凯米蕾也不能。
他看着她。她的美丽象浓烈的芳香弥漫在汽车的小小空间里,他感到在他有生之年,他将愉快和满足地呼吸着这芳香。在他的内心,他听见一支小号柔和而遥远的声音。他决定在有生之年,他将愿仅仅为讨这个女人喜欢而搞音乐,为了他亲爱的女人,他唯一的爱。
20
每当她坐在驾驶盘前面,她都会顿时感到更加有力和独立。但是这一次给予了她自信的,不仅是驾驶员的角色,而且是她在里士满楼过道里遇见的那个陌生人的话。她不能把这些话从她心里驱走,她也不能忘记他的面孔。这张脸比她丈夫光洁无须的面颊更富有男子气,这使她感到她实际上从来没有认识一个真正的男人。
她从眼梢斜睨了一眼小号手疲倦的面容,这张脸似乎有点下垂,露出一种莫测高深的满意的微笑。而他的手正抚摸着她的肩膀。
这种过分的温存既不能愉悦她,也不能感动她,它那令人费解的动机只能进一步证实她的怀疑,小号手对她保守了某个秘密,他在用铅包住某个秘密的单独的存在,不让她窥视。然而,这一次她的反应并不是痛苦而只是漠然。
那个男人说什么来着?他就要永远离去了,她的心怀着一种温柔缠绵的思慕感到悲伤。不仅思慕着这个男人,而且怀念着失去的机遇。不但这一个机遇,而且所有的机遇,她为全部失去的、错过的、漠视的机遇,甚至为那些她永远毫无所知的机遇而感到悲痛。
那个陌生人说他一直象一个瞎子那样活着,他从来没有意识到有美这样一个东西。她理解他。她不是也一样吗?一直盲目地活着,心目中只有一个形象,被强烈的妒光照亮的一个形象。如果这盏探照灯突然熄灭了会怎么样呢?成千上万个别的形象将会出现在白昼的光辉中,而那个象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男人就会仅仅变成许多男人中的一个。
她掌握着方向盘,她感到自信和美好,她想到:难道真是爱情把她限制在克利马身边——或者仅仅是害怕失去他?难道即使在一开始,恐惧就是一个爱的忧虑形式,爱一旦消退(过度紧张和精疲力尽),剩下的只是一个空的形式?也许她所剩下的便是恐惧本身,没有爱的恐惧?如果她竟失去了这种恐惧,那还会剩下什么呢?
在她旁边,小号手又莫名其妙地露出笑容。她瞟了他一眼,在心里对自己说,一旦她失去了嫉妒,那就什么都不会留下了。她开着车向前猛驶,忽然,她明白了前面某处有一条分手的路。自从她和小号手结婚以来,同他分手的念头第一次没有使她产主任何忧虑。
21
奥尔加走进巴特里弗的寓所,请求人们原谅:〃请不要为我这样闯进来生气,可我是这样紧张,我忍受不了独自一人。我肯定没打扰你们吧?〃
那个公安检察员也在屋子里,与巴特里弗和斯克雷托在一起。他回答说:〃不,你没有打扰我们。我们已结束了公务,正在聊天。〃
〃检察员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斯克雷托医生对奥尔加解释。
〃她究竟为什么这样做?〃
〃她和她的男朋友发生了争吵,在争吵中间,她忽然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放进她嘴里。我们所知道的就这些,我怕我们能知道的也永远就这些了。〃
〃检察员,对不起,〃巴特里弗坚持说,〃我要求你记住我在陈述中告诉你的话,茹泽娜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同我度过了她的最后一夜。这一点也许我没有对你讲得很清楚: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夜晚,茹泽娜非常幸福。这位平凡普通的姑娘只需摆脱她那敌意的枷锁和冷漠的环境,就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个充满爱、温柔和高尚的光彩夺目的人。你不了解她的内心禁闭着一个多么美好的人,我重说一遍:昨天晚上,我为她打开了一道通向新生活的门,她渴望着开始过这种生活,但是有人阻拦了我,〃巴特里弗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加了一句:〃这一定是地狱的力量。〃
〃当遇到的是地狱的力量,我怕警察局就没有管辖权了。〃检察员说。
巴特里弗不理睬这句讽刺话,〃自杀的判断在这个案件里是绝对胡说,试想一想,正当她就要开始生活时,她根本不可能杀害自己!我再次告诉你,我不会容许任何人指控她自杀。〃
〃亲爱的先生,〃检察员回答,〃没有人指控她自杀,首先,自杀不是犯罪,它同刑事审讯毫无关系,它不是我们所要关心的事。〃
〃不,〃巴特里弗说,〃你不认为自杀是犯罪,因为对你来说,生命不过意味着只是活着。但对我来说,检察员,没有比自杀更大的罪孽了,它比谋杀还要坏。谋杀可以是出于复仇或贪婪的动机,但甚至连贪婪也是一种对生活的违反常情的爱。然而,那些自杀的人却带着嘲笑把上帝的馈赠扔进尘土。自杀是在造物主的脸上啐唾沫。我告诉你,我要尽我所能证明这姑娘是清白的,你说她杀害了自己,可是告诉我为什么;她有什么可能的动机?〃
〃自杀的动机通常是某种神秘的事,〃检察员说,〃此外,探寻这些不是我的工作。你不要为我严守职责而生我的气。我有大量工作,我几乎没有足够时间对付这些,这案子虽然没有结束,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不期望会有任何戏剧性的新进展。〃
〃你让我感到惊异,检察员,〃巴特里弗用一种非常冰冷的语气说,〃我很惊异,你这么快就准备结束有关一个人生命的事。〃
奥尔加注意到检察员的脸气得发红,但是他随即控制住自己,停了一会儿,用一种几乎过于温和的声调说:〃那么好吧,让我们假设你是对的,发生了一件谋杀。咱们试着想象它可能是怎样发生的,在死者的手提包里,我们发现一管镇静药,我们假设茹泽娜想要取出一片管里的药,但有人却换了一颗看上去相似但却有毒的不同的药片。〃
〃你认为茹泽娜吞服的毒药是来自那管镇静药?〃斯克雷托医生问。
〃当然,那片毒药也许是分开放在手提包里的,如果是自杀,那就会是这个情形。但是,如果我们假设我们正在处理的是谋杀,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有人把毒药放进了药管,这片毒药的形状和颜色都与镇静药相同。〃
〃恕我不能同意,〃斯克雷托医生说,〃把生物碱变成一颗光滑成型的药片不是那么容易的,它只能由某些人用类似制药机的东西制造出来,而这一带没有人有这种条件。〃
〃你是说这附近任何人都不可能配制这样的药?〃
〃不是不可能,但是非常困难。〃
〃对我来说,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就够了,〃检察员又继续说,〃现在,让我们考察一下谁可能有兴趣看到这姑娘死去的问题。她并不富裕,这样我们可以排除贪婪。我们也可以排除政治动机或间谍活动,剩下来的便是性方面的动机。那么,谁可能是我们的嫌疑犯?首先是她的情人。在她死之前,他刚同她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你们认为是他悄悄给了他毒药?〃
没有人回答检察员的问题,他继续说:〃我不这样相信。那个小伙子还在为得到姑娘而奋斗,他想要娶她。她怀着他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是别人的,重要的是,他坚信他是父亲。当他一察觉她想要流产,他就变得绝望了。但是请记住,茹泽娜是从一个听证会上回来,不是从一次实际上的流产后回来!就我们这位绝望的英雄来说,一切都还没有失去,胎儿还活在她的身体内,他准备尽一切力量救它。当他这样渴望做她的丈夫,做她孩子的父亲时,认为他毒害了她将是荒谬的。此外,斯克雷托医生刚才向我们解释了,对一般人来说,得到一片制成象普通药的毒药是不容易的,这小伙子怎么能设法搞到这样一个东西,一个没有社会关系的毛孩子?谁能向我解释这一点?〃
检察员一直朝着巴特里弗,这时他耸耸肩膀。
〃那么好吧,让我们考虑别的嫌疑犯,那个城里来的小号手。他几个月前结识了死者,我们不知道他们有多亲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总之,他同死者变得非常友好,她感到可以直率地求他假装是孩子的父亲,陪她去流产事务委员会。她为什么求他而不求一个本地人?这很容易推测,住在这地区的已婚男人会担心流言蜚语,在家庭里引起风波,只有一个住在很远地方的人能为她提供这个帮助。此外,怀着一个有名的艺术家的孩子的传闻,对这个护士来说是颇为得意的,同时也不可能损害小号手的名誉。因此,我们可以设想,克利马先生毫不犹豫地就提供了这个帮助,那么,他干吗要杀害这个可怜的护士呢,正如斯克雷托医生刚才告诉我们的,克利马先生根本不可能是胎儿的父亲。但是,为了争辩的缘故,我们甚至可以考察一下这个可能性。让我们假设克利马是父亲,对他来说这是非常不愉快的。可是告诉我,当她已同意接受流产,这一步并己得到官方的批准,他究竟为什么要谋害她呢?我们有什么可能的理由,巴特里弗先生,认为克利马是一个凶手呢?〃
〃你并没有理解我,〃巴特里弗轻声回答,〃把什么人处以绞刑,我不感兴趣,我只希望使茹泽娜免罪,因为自杀是最大的罪孽。甚至最残忍的受苦也会有某种神秘的价值,甚至处在死亡边缘的生命也是美丽的。一个没有直面过死亡的人不会知道这一点,但是我知道它,检察员,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坚持尽我的全部力量证明这姑娘是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