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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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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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吗钓到了鱼?”
  “好有祭奠之物呀!”
  “现在就去吧!”
  “不!”于而龙晃晃头,口气倒是和缓的,但那执拗的性格一下子听出来了:“本来是个愉快的早晨,干嘛生拉硬拽弄得大家不舒畅,这多年,也许你不大记得我的臭毛病了。”
  王惠平哪能忘记游击队长说一不二的性格,况且他有求于这个快上台的人物,当风向刮得有利于这位一蹶不振的人物时,就不宜太拂逆了。他回头嘱咐司机改道驶往柳墩,然后说:“白打了保票啦!”
  “你这话什么意思呀?”
  “纬宇叔前些日子就来了电话,要我把你照料好,我还说,请谢医生尽管放心,我们县委的谜园招待所,还是住过高级首长的。”
  于而龙不由得一怔,他可真关心哪,这个王纬宇!
  “纬宇叔再三讲,支队长这回回乡,一定要吃好玩好休息好,那成什么问题,我拍胸脯给纬宇叔作了保证……”
  一口一声纬宇叔,听起来是多么熟悉和刺耳啊!
  
  啊,于而龙突然间发现,眼前胖胖的县委副书记,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瘦瘦的支队事务长了,这大约还是民主抗日政权刚刚在石湖建立起来的时候。
  游击队长正火冒三丈,厉声训斥着站在他面前的事务长,大吵大嚷要关他的禁闭。
  那是石湖支队相当鼎盛的时期,三王庄成了一块稳固的根据地,大久保轻易不敢来骚扰了;湖西区抗日民主政府的大牌子,高高地挂在那芦花曾经悬梁上吊的大门口,着实威武。再也比不上看着自己亲手打出来的江山,更觉得自豪和骄傲的了。在敌人心腹地带建立一小块根据地,尽管是巴掌大那么一块,也是不容易,经过好几次反复易手,才巩固了下来。
  “你以为还是在家当老百姓,在县城念你的高中,可以随随便便,吊儿郎当吗?咱们是革命队伍,不是麻皮阿六那帮土匪,执行上级命令,不许打折扣,尤其不准许自作主张。”
  莫名其妙的王惠平一声不吭地站着,对付发脾气的支队长,最妙的办法,莫如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起初以为支队长找他,又要查问粮秣数字,心里本来就揣着个兔子,先就有点胆怯;劈头一阵闷棍,打得他蒙头转向。他左思右想,虽然找不到什么有漏洞的环节,但他仍旧忐忑,支队长是决不会放空炮的。
  “说话呀!为什么不开腔啦!”
  他继续保持沉默,支队长的口气已经由责骂到讽刺,这就表明,阵头雨快过去了,很快就要出太阳,心平气和下来,一场磨难该结束了。
  “用不着装出孬包样子,一副可怜相。呸!还掉金豆,快别现世啦!你们那种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我算看透。”当时,流行着一种说新名词的癖好,一有机会就搬用。于而龙朝高门楼啐了一口:“我不是八十岁的老奶奶,又聋又瞎,你当我把话说过去,就扔脑勺后边忘了?告诉你,知识分子,支队长的话就是命令。”他猛地喊了声:“王惠平——”
  “有!”他吓一跳,赶快答应着。
  “听我口令!”
  “是!”他赶紧按《步兵操典》的要求立正等待着。
  于而龙连续发令,让他做着稍息、立正;立正、稍息的动作,王惠平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单独对他进行操练。最后,喊了一声稍息,继续教训:“看明白没有?有的命令是不一定写在纸上的,你敢马马虎虎不执行吗?”说罢,他笑了,这个怪人啊……
  王惠平以为雨过天晴,那笑声表明了这一点,便斗胆地冒出一句辩白的话,谁知他又在点燃了炮仗捻子。“支队长,我不清楚犯下啥根本性的错误?”
  于而龙差点没气炸了肺,说了个口吐鲜血,直当苋菜水,不清楚吗?我会让你清楚的,啪,他把屋里那一小口袋山芋干,扔到他脚下。“背着它到禁闭室去,好好清楚清楚去!”
  一会儿,通讯员长生回来向他反映:“报告支队长!”
  于而龙还在盛怒之中:“什么事?”
  那时候人们并不那么唯唯诺诺,长生站直了回答:“支队长,你大概冤屈了事务长!”
  “滚蛋——”
  “是。”
  于而龙就是这样: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特别觉察到错怪别人的时候,他会马上赔礼道歉;所以挨训者还耿耿于怀,他倒跑过来,向你敬礼,向你认错,拍拍你的肩膀,说不定开个玩笑,刚才他下的那阵鸡蛋大的冰雹,早化得无影无踪。
  “回来!”他叫住通讯员:“那个知识分子鼻涕虫说些啥?记住,不许犯右倾——”
  “事务长说他拿大秤约了再约,斤两不会错的。”
  那年石湖闹灾,群众生活较苦,上级从滨海地区调运一批山芋干来帮助度荒,区委定了个框框,于而龙给王惠平挨个一说,交给他去办。
  王惠平在禁闭室里枯坐着,没想到于而龙站在门口,那时作兴自觉关紧闭,连个警卫都不设。
  于而龙问:“你约了再约?”
  “是的!”他绝对有把握地回答。
  “你再说一遍!”
  “我?”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又上来了,他不敢坚信自己。
  “家家户户都按我说的如数发了?”
  “哦!”王惠平到现在才恍然大悟,支队长的火气从何而来,他以毫无挑剔的立正姿态,站起来理直气壮地回答:“就是那个秀才委员的救济粮没如数发给他。”
  “为什么吗?”于而龙冲禁闭室吼。
  他有所恃地回答:“按照现阶段阶级斗争的规律性来分析,他算不得革命的基本群众,而抗日之主要力量——”
  “这是你的话吗?”
  “不是。”
  “谁讲的?”
  “纬宇叔。”
  “什么纬宇叔!”
  “副队长。”他连忙改口。
  “什么副队长?”那时,王纬宇由于作战勇敢,调到毗邻的滨海支队去了,已经不担任石湖支队的职务。
  王惠平嗫嚅地说:“纬宇同志讲,山芋干是他们通过封锁线支援咱们的,居然去接济满清秀才,封建余孽,至少是右倾机会主义。”
  于而龙压住火:“既然如此,干脆取消多好,为啥还送半口袋去,犯一半右倾机会主义的错误呢?”
  “那不是老夫子,谁知是真是假,眼下还站在统一战线里吗!”
  “这个混蛋,又来他那一套可怕的‘革命’性了……”于而龙在肚子里暗自骂那个王纬宇。而且诧异一个被芦花从城里动员到支队来的青年,怎么能那样信服王纬宇,支队长的命令可以减半执行,一个调走的纬宇叔,他的话倒当做圣旨,实在难以理解。
  要不是那位老夫子求人将救济粮捎回来,刚才那场雷阵雨,也落不到王惠平头上了。其实,那位秀才委员并不是嫌不足数才退回的,而是他不愿给抗日民主政府增加负担,他托来人捎话:“我身为委员,理当体念时艰,心意老朽领受了,粮食还是先尽那些嗷嗷待哺的老百姓吧!”
  他那时基本上无人侍养了,儿子跑到大后方国统区的重庆去了,女婿投靠了南京汪伪政府,好几次来接他,他不去:“道不同,乘桴飘于海,俗话讲:桥归桥,路归路,我要跟这些赤脚大仙在石湖待下去。”
  早先时候,他的少爷和姑爷,媳妇和女儿一齐劝他离开石湖:
  “老爷子,别犯糊涂,这里眼看要成共产党的天下,泥杆子要坐江山啦!”
  别看他是个入过闱,应过试的秀才,思想却并未停留在满清,倒是个新派人物:“我一没剿共,得罪了人家,二没家产,怕他们共产,我是皇帝、军阀、委员长三朝都过来的人啦!倒要亲眼看看共产党是不是有气候。”
  像这样一位编过县志的耆宿,活着有功名的遗老,四州八县都闻名的板桥先生的后裔,自然,无论日本鬼子、国民党都想把这有点号召力的名望之士抢在手,以壮门面。汪记伪县长在城里望海楼摆下筵席,派汽艇专程到闸口接他就任顾问,他给辞退了;国民党第三战区拿着司令长官顾祝同的片子,聘他去作参事,抬着轿子来请,他给谢绝了。可是抗日民主政权建立以后,邀他代表三三制的一个方面,老先生连半点推托的话都不曾说,慨然允诺,而且对芦花说:“别看你给我腿上一枪,我还是拥护你们赤脚大仙!”
  对这样有民族气节,靠书画为生,过着清寒岁月的老人,拨给一点救济粮,竟会犯下右的错误么?于而龙问护粮来的王纬宇:
  “是不是调门唱得越高,就越革命啊?”
  “老兄,不是调门的问题,革命的最根本之点,就是阶级斗争。
  老夫子是什么人?咱们应该有清醒的估计。可惜你读不了绥拉菲莫维支的《铁流》——”他手往下一按,嘴角又抠得深深的:“告诉你吧,阶级斗争是铁和血的结晶。”
  说来惭愧,游击队长那时很少什么学问,字也识不得两箩筐,他说:“我不懂你的铁流铜流,也不明白你的尿啦屎啦,我只晓得老秀才拥护咱们共产党的主张。”
  王纬宇放肆地大笑:“他拥护他那漆了不知多少遍的棺材,假如不是那寿器赘着,早三年,就离开石湖;现在不是在重庆,也在南京当老太爷,不会有工夫来巴结你,讨你的好,把你的于二龙改成于而龙了。”
  于而龙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手,不去扇他的耳刮子,这张臭嘴,像墨斗鱼似的,把什么都搅了个昏天黑地。只见这个“纬宇叔”,在那墨黑墨黑的烟雾里,时而张牙舞爪飘游到上层来,时而钳首缩尾地深潜到水底,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但是捉摸不到,于是游击队长大喝一声:“你不要躲躲藏藏了,出来吧!”
  他果真出来了,而且乐呵呵,似乎是从艇尖湖水里爬上来,印在了他脑海里记忆的屏幕上。
  
  游击队长觉得应该把话说得更透些。
  “咱们都是受党多年教育的人,至少残留一点最后的觉悟吧?如果到了今天这步光景,还昧着心去把假当真,把丑当美,把恶当善,那么,老兄——”
  王纬宇摇摇头,不以为然:“任何真理都是相对的,不可能超越时空的限制,真,在一定时期一定条件下,如果需要,可能看做假,相反,同样也是需要的话,假会变作真。真理和需要是姻兄姻弟,信不信由你。”
  “哦,可怕的实用主义。”
  “你那些朴素的唯物论,早成了过时的东西了,老于,所以你总跟不上时代。”
  “照你说,连良知都不要了。”于而龙问:“继续唱这种高调下去?”
  “既然有人喜欢听——”
  “甚至还可以制造真理,就像制造假币一样?”
  “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就加工定做,成批生产,人们还虔诚地制造上帝咧!”
  王纬宇坐在沙发里,跷起二郎腿,把他老婆所写的长篇累牍的大块文章拿给于而龙看。
  于而龙诧异起来,咦?他怎么不是刚才脑海里的支队副队长,而是厂革委的第一把手?什么时候他脱掉那身破烂军装,变得衣冠楚楚起来?喝,连谈话的内容也改换了主题,老秀才的名字消失了,现在谈论的是另外一位老夫子,就是解放初期从国外回来的廖总工程师。
  他正是为廖思源又一次登门拜访王纬宇而来,上一回为了实验场曾经恳求过,甚至是低声下气地央告这位赫赫扬扬的革委会主任。今天,他不是给他讲好话来的,一开始就问:“你懂得什么叫做光荣的撤退吗?”
  王纬宇愣了一下,一个正是处于上升状态的红人,例如留有余地啊,急流勇退啊,不要把事情做绝啊一类语言是视为忌讳的。
  “怎么回事?这个垮台的英雄?”他在心里琢磨这个不肯罢休的怪物。
  于而龙笑了,心想:不必如此紧张,看来,你良心上也很有些不安的东西呢。然后才说明来意:“没有必要再坚持下去了,该给廖老头落实政策,安排个工作啦!你早早晚晚总得这样做的。”
  “你这个晦气家伙呀!”王纬宇这才放下了心,原来是为那位总工程师说项来了。“真是个多事之徒,上回,为实验场糟蹋了我煮的咖啡,这回,我可恕不招待啦!”
  “你不要再拖了,上回来的那个外国代表团,我可是替你遮掩过去了,下回——”
  王纬宇望着他,肚里骂道:“下回,没你的份啦!哪怕那些不识相的外国人,死活要见你,也不会让你出面啦!”他想起前不久宴请一个外国代表团时,于而龙和“将军”作为特别来宾应邀出席的情景,差点让他这个特别主人出了洋相啊!
  “人家外国人都打听,关心廖总的研究,为什么咱们堂堂中国,倒不能把他那个动力实验,搞出个结果来呢?墙内开花墙外香,老兄,你不觉得可惜,有损国光吗?”
  “可惜的东西多得很咧!”王纬宇耸耸肩。
  “老王,干吗总挂着人家?让他工作,让他搞实验,让他埋下头来做学问,他就安心了,他也不会产生这样或者那样的怪念头了。”他心里想:“如果你有点人味,这或许是一次改恶从善的机会呢!”
  “唉呀老于,你要嫌没事干,我可以教你怎样种植兰花,你操那份多余的心干什么?就好像一次心肌梗死还不够,偏要把石头往山里背。”王纬宇暗地讪笑这位失败的对手,到现在还不承认大局已定,可笑而又可悲的于而龙啊!如今可不是石湖,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不过,我还是想进行一次最后的游说,你表态,听不听得下去?”他真是打算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格言说给这位红极一时的革委会主任听听,而且很可能会被认为是精神病患者的梦呓。
  王纬宇做出缠不过他的样子:“王某在此洗耳恭听,,什么时候你才改掉包打天下的毛病?”一面晃着脑袋,一面在肚里骂道:“真是讨厌死了,我得轰他滚蛋!”
  “廖总有什么里通外国的问题,不错,他有个女儿在大洋彼岸,可你的那些专案组、专政队、清查班子,连他家里的箱子旮旯里,有几颗樟脑丸都查遍了,弄得那位廖师母都无法再活下去,一命归西。挂了这么多年,该给老廖头高抬贵手了。”于而龙在软绵绵的地毯上踱着,心里琢磨:关键就在你这里,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凶神恶煞,还不听你一句话,别故弄玄虚啦……
  “老兄,哪怕廖思源干净得像个玻璃人儿,我们不能离开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实际来考虑问题。”边说边想的王纬宇,望着抽雪茄的老对手思忖着:情况明摆着,秃子头顶上的虱子,他要重新上台,你不是又该指日可待了么?好容易二次把你扳倒。“老兄,政策和策略是……”
  “是不是我应该再去读一读《铁流》?”那意思分明在说:“好啊!高调又唱起来了!”
  王纬宇不会建议他去读《铁流》了,因为那位曾经大字不识几个的游击队长,现在可以捧读原文版本,而这位一度当过文教厅长的人,至今也还是只会那几句洋泾浜英语。但是,王纬宇想,别着急,老兄,我这里有一根足以打得你两眼冒金花的铁棒呢!“你看了夏岚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吗?”连忙从茶几下翻报纸,要拿给他看:“咦,她写的那篇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全部是上头最新最新的精神,别看说的文艺界,实际上是带有普遍的指导意义,那很可能是一枚红色信号弹——”他嘿嘿一笑,于而龙从他得意的神色里,看得清清楚楚,他那没有说出来的话,就是:“你还是老老实实躲进掩体里去算了!”
  “至于是红色的,还是黑色的,我不感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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