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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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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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笑了,而且是出声地笑。
  于而龙想着,怎么这副动人的面孔有点熟悉呢?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似的,而且绝不是在那幅伦勃朗的画上。
  眼前这位多少有点贵族气派的姑娘,岁数要比于莲小些,但是比起画家来,要深沉得多,稳重得多,她很能约束自己,懂得超过她年龄所能负担的东西。她莞尔一笑,适可而止,分明想接近你,但又很有分寸;有些想和你攀谈的意思,可又不显得唐突冒失;打算了解你,又不露出过分的兴趣;也许希望你帮她一点忙,却又不让你看出她准备巴结你,一个多么复杂的心灵啊!
  活见鬼啊!她头发那样黑,她背影又是那样绰约,特别是那张魅人的笑脸,确实,于而龙敢发誓,曾经在哪儿见过,然而记不起来了。
  
  尽管眼前这个姑娘,和于莲的性格是绝不相同的,然而,于而龙却发觉到她和自己的女儿一样,眉宇间留有那种辛酸的、不太愉快的生活残影,那若隐若现的烦恼,那时来时去的阴云,会在眼波间一刹那闪过。
  难道她们都曾在生活的海洋里浮沉过,或者,还呛了几口又咸又涩的水?
  于而龙愈来愈相信自己的判断,这是一个地道的石湖姑娘,她那种大胆奔放的情感,坦率亲切的态度,是石湖女性特有的开朗性格。不过,由于那种残存在眉宇间的阴影,就像冬天的石湖,那一层薄薄的冰,把欢悦的绿水给凝固住了。
  但是他女儿,却似乎冲破了这种阴影的局限,她才不在乎一个离婚的女人,而受到的那些有意或者无意的议论褒贬。她有着活泼开朗的性格,有着豁达大度的胸怀,是一个心中不存丝毫芥蒂的女性。
  她笑起来,是纵情的,任性的,甚至是放肆的,会笑得前仰后合,会笑得泪水迸溅,会笑得弯下腰,妈哟妈哟喊肚子疼。
  “莲莲,都三十老几的人啦!还孩子气。”谢若萍每当她笑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总要提醒她一声。
  “妈!太可笑了!太可笑了!”她常常会格格地笑个没完没了。
  于而龙不禁想起那个追查谣言的艾思,恨不能把“将军”都拖陷到编织的罗网里去,是怎样被于莲一耳光扇走的,那是他头一回领教了这个泼辣的女儿,那爆发性的笑。
  大概爱情的追求,和在猎场上的奔逐,在某些道理上是相通的,必须在万无一失,绝对有把握的情况下,才能举枪射击;否则,惊起猎物,也只是扑空,而且,万一碰上一头凶猛的野兽,对不起,一翦一扑,翻过身来,那猎手的处境就够狼狈的了。
  于莲,确实像一头野马,她漂亮,迷人,然而她很难驯服。艾思,他和夏岚保持着某种联系,俨然是艺术界的一个哨兵,总伸出警犬似的鼻子,这里那里在嗅着异端可疑的气味,好编在他的阶级敌人新动向的情况简报里。在出了于菱被捕的事情以后,足迹稀疏了一些——因为他也顾忌自己被编进别人的情况简报里。终于,经夏岚的同意,又来叩于莲的门了。何况,正如他自己说的,在灵与肉的考验面前,后者战胜了前者,他被那充满魅力的画家吸引得不由自主地来了。
  于莲那时正在给外贸出口公司,画一幅中国画风格的油画《百花》,她总是喜欢作艺术上的探索和尝试,而且只有沉浸在创作意境里,才能免去画室外阵阵袭来的烦恼。事实上,谁也躲不进象牙之塔,这不是来敲门了。但她,可没有在意,因为她的心在那朵舒张的玉兰花上,多么盼望着自己也有那么一天。
  正在于菱抓走以后,显得格外空荡荡的房间里,倾听着录音带的柳娟,出来给这位怀揣野心的猎人开门。
  “在吗?”艾思手里捧着一大把鲜花,那马蹄莲张着大嘴,显然象征着捧花人的某种欲望。
  柳娟紧蹙着眉头,首肯地歪歪脑袋,表示于莲在屋里作画。她虽然还算不得这一家的正式成员,但已能按照这家人的不同标准,接待不同的来访者。她脸上的笑容,可以像风力一样,分出十二个级别,从淡漠的笑,谨慎的笑,到亲切的笑,甜蜜的笑,分别送给每个客人。演员吗,拿不出这点本事还行?她给艾思一个节制的笑,就像编辑碰上一部名家粗制滥造出的蹩脚作品那样,因为她分明看出,他不是一个有希望的竞争者,不过拘着面子罢了!
  艾思推开了画室的门,只见于莲正在画架前聚精会神地画着粉露欲滴的花瓣,那像白玉也似皎洁的颜色,似乎画出了花瓣细腻的肌理,也使求婚者透过她那薄薄的半透明尼龙裙,看到了她那和花瓣一样诱人的象牙似的肤色。他决定了,甚至在敲门时还曾有过的疑虑,都被这个披着纱裙的维纳斯赶个精光。她不是女人,在他的眼里,是一个勾魂摄魄的肉体妖魔,他无法控制自己了……两年多来,一直使他犹豫,斗争,拿不定主意,究竟应不应该向于莲求婚?一个离过婚的风流女人,一个头脑里有许多异端的画家,一个有着倒霉的老子,有着囚犯的弟弟,在政治上处于危险边缘的人物,值不值得为之付出牺牲?现在,他拿定了主意,举起了双筒猎枪哦,不,举起那张开大嘴的马蹄莲,盯着那连衣裙里高耸的乳峰,向着那玉兰花一样动人的脸,把嘴凑过去。
  “你干吗?艾思。”
  于莲生性怕热,在夜晚作画的时候,甚至只穿一条三角裤衩,那还热得她动不动跑到浴室里去冲凉,现在,觉得艾思热烘烘的身子挨得太近了。
  “于莲,我的蒙娜丽莎……”他把那丰腴销魂的肉体揽在了怀抱里。
  画家推开了他,诧异地:“你喝酒了吧?怎么有股酒精味?”
  他乜斜着眼缠过来:“于莲,我想了好久,坦率讲吧,你也不是豆蔻年华,我也不是毛头小伙子,咱们总该有个结果啦,还用得着海誓山盟吗,夏岚同志讲得好,已经到了现实主义的年龄了。”
  “看样子你没有发高烧!”她看他那副神魂颠倒的样子,便推开那束鲜花,告诉他,“不要自作多情吧!”
  “那是什么话,两年来”
  于莲放下画笔,转过身来,慵懒地斜靠在梯凳上,在艾思眼里,她整个体态和那断臂女神相似极了,同样,那冷酷的神情也和石雕一样淡漠,她说:“你要知道,我是一个女人,有时需要一点慰藉和同情,正如一条小船,在岸边暂时靠一靠,但决不会和土地联系在一起的,从长远来看,她终究是要和风波、浪涛为伍的。”
  他高声地:“我就是浪涛,我就是风波——”
  “不,你是一个告密者!”她想起了那回追谣的事情。
  他装听不懂,靠前一步:“我现在什么都置之脑后,你爸爸,你弟弟,还有你的过去,我作出了不顾一切的牺牲,于莲,为了幸福,为了爱情……”他冲动地把于莲搂住,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酒精味、石碳酸味的嘴,贴在那海棠红的粉脸上。
  啪!——于莲反身抽出手来,眼眉倒竖,狠狠地抽了他一记耳光,暴怒地说:“不许提我弟弟!”
  可她弟弟的忠实女友,却在隔壁房间里,放着不知从哪里转录来的流行歌曲,一个低沉的女中音,在如泣如诉地吟哦着:“忘了吧!忘了吧!把我忘却,记住那春雨中的一朵白花……”
  求婚者捂着嘴巴走了。
  于而龙和谢若萍亲眼看到女儿在楼栋门口和客人告别,然后就听她一阵风地哈哈大笑地冲回屋里,那格格的狂笑,把“雨中的白花”都打断了。
  “出了什么事?”
  她笑得直在沙发上打滚,尼龙裙皱成一团。
  大夫皱起眉头:“至于高兴到这种程度,三十老几的人啦!”
  “自打弟弟走,我头一回痛痛快快地笑了个够。”她笑完了给自己总结着。
  “怎么啦?”
  “我给艾思一巴掌。”
  “干嘛打人?”
  “他要娶我,夏阿姨批准的。”她又哈哈地大笑。
  于而龙突然冒出一句:“打得好!”他老伴反对他,尽管她并不喜欢艾思,但女儿粗暴地对待求婚的人,以后谁还敢登门:“怎么说不该动武。”
  “妈,我表演给你看,该打不该打?”于莲搂住柳娟,装出艾思死皮涎脸想亲嘴的模样:“你们说,还有别的办法叫他头脑清醒吗?只不过一下,可不得了啦,他捂着个脸,干嚎着,疼得在地板上打滚,然后又嗷嗷地爬起来踮着脚跳,那份德行,哦,还记得那年,菱菱养的黑狗,遭开水烫的那回,艾思真是狗急跳墙,恨不能从楼上蹦下去。”
  于而龙不相信:“装蒜,会疼到那种地步?”
  他女儿又大笑起来:“他是才从医院拔了牙,就赶来求婚的呀!”
  哈哈哈哈,全家都笑得合不拢嘴,柳娟都笑出了眼泪,确实,自从于菱被保释出来,充军发配以后,头一回屋里充满了欢乐的笑声。
  “我实在有点抱歉,下楼时对他说,对不起!我是通关手,干妈从小对我就讲,打人最疼的了。他端着下巴颏,哼哼唧唧地:‘领教领教,要是通关手长在那些工宣队的手上,你的《靶场》,你的谣言,早和你弟弟做伴去了!’”
  然而,历史并不常如人意。
  
  倘若眼前的年轻姑娘,于而龙思忖着:恐怕就办不出如此张狂的举动,而且也不会创造出“小船靠岸”的爱情理论。于莲,是一朵带刺的三月玫瑰,弄不好会扎手,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那蹄子是不大饶人的。但是,和于而龙并驾齐驱划着舢板为他指路的姑娘,却以石湖方式表达她的兴趣和性格。
  齐头并进的船只,由于水流的力量,往往不善驾驭就相互碰撞,因此,需要一点熟练的技巧。这位自告奋勇的同伴,好几次似乎无心地将船头歪过来,害得于而龙差一点来不及闪避。
  她嘻嘻一笑,一种富有心机的慧黠:“你挺会使船。”
  “实不相瞒,我是个打鱼人。”
  “鬼才信咧!”她看着那身挺括的制服,十分肯定地说:“你不会是省里来的干部?”
  “为什么是省里?”
  “那我估计对了,从首都来的。”
  “也许可能吧!”
  她微笑地说:“看你的风度,有点像。”
  于而龙笑了,他记得有一回在国外,去看一家著名的艺术剧院演出果戈理的名剧《钦差大臣》,主人错把他当做周浩同志,而把“将军”、部长当做普通陪同人员,闹了一场误会。看来,这副派头把年轻人给征服了。
  “反正你是个不小的干部,也许是下来私访的吧?”
  “瞎说。”
  “给我们呼吁呼吁吧!”
  “呼吁,我能给你效什么劳呢?”
  “其实也不是为我,是为鱼。”
  一提到鱼,于而龙来了精神,这个年轻姑娘使他越发地感到亲切。
  她咬咬嘴唇,终于侃侃地谈起来:“……你看到那一连串的桩子了吗?要围湖造田呢!造田当然是件好事,但是,造一亩田要花费多少劳动力,多少钱哪?倒也不用去讲了,算政治账吗!可是破坏了生态平衡,连鳗鲡鱼都没法回游产卵啦!”
  于而龙由不得郑重地看着这位替鱼类讲话的姑娘,从她讲到的生态平衡,可以肯定她是一条在石湖生长,见过海洋大世面的小鳗鱼。
  “石湖的红荷包鲤都快要绝种了,你给那些目光短浅的人讲讲,造一亩田,打双千斤,所能提供的蛋白质,也不如一亩水面的鱼类提供得更多。去年,从海里回来的鳗鲡,成千成万地死在半路上,水都变臭了,看着真心疼啊!”
  他由不得肃然起敬,鱼是他们的共同语言,可是,于而龙想:“我能给你帮什么忙呢?孩子!”他坦率地告诉她:“没有人会听我的。”
  “别哄人!一清早就静了湖,不许渔船出港,县委的游艇也出动了,说明贵客来临,我们那位王书记,他呀!”说完轻轻一笑,听那语气,该和王惠平不陌生的,因为她是以一种不介意的态度来议论他,正如于而龙随便谈起王纬宇一样:他那个人哪……
  “其实我啥也不是,正如你所说的,一个旅行家,小同志!”
  “小同志?”她笑了,从笑声里,于而龙听出来他女儿自认为是个成熟女人的笑声。而且一般常识,女性往往喜欢别人说她年轻,可她,却有点怪。
  “我确实是一个回到故乡来的旅行家!”为了给她提供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据,他朝三王庄方向指去:“我是那里的人。”
  “三王庄?”
  “嗯,真正是你的乡亲。”
  她摇头:“你别骗人啦!”
  “那里还曾经有过一棵挺高挺大的白果树,至少半个石湖都看得见的,不知怎么没了?”
  她开始注意地倾听,显得有点认真了。
  “我能向谁呼吁?去说服谁?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她眼光里透出一点半信半疑的神色,但是在那满月似的脸盘上,似乎有个熟悉的影子,于而龙确好像在哪见过似的,但是搜遍脑海里每个角落,找不到一丝印象。她说:“我还是不大信,虽说你口音有点石湖味,可你一点不像石湖人,因为在我印象里,石湖好像不可能——”她格格地笑着把话咽住了。
  “好,那我再说给你听——”他声音沉重凝滞起来:“就在那棵白果树旁边,有一块墓碑,可不是谁都会注意到的,姑娘,怕你也不见得关心那块小小的墓碑。”
  她突然止住了桨,转过身来把他仔细端详,本来她那魅人的笑容,好像湖面上的一丝漪涟,刹那间被清风吹跑了。她轻轻地,似乎是自言自语:“干吗提起白果树下的墓碑呢?”
  他向刚结识的同伴解释:“年轻人,每个人都有他心目中视之为神圣的东西。”也许因为他言语中带着深沉的感情,她礼貌地报之以淡漠的一笑,显得有些勉强,一点也不像刚才那样动人了。
  她说:“我全明白了。”嘴角带点挑战的意味,这使于而龙惶惑,接着她又歪着头问:“是从柳墩来的!”
  “眼力不错呀!”他夸了一句,以为她会高兴。
  她毫无表情,仍旧冷静地问:“从林大娘家来?”
  “完全正确。”他奇怪这条小鳗鱼对于情况了如指掌的熟悉。
  “你该是到陈庄寻找一个人的下落?也许这个人对你来讲,会是一段不愉快的历史插曲吧?”她苦笑着。
  于而龙听得毛发都竖起来,战略意图的暴露,是兵家大忌,他停下桨来凝视着对方。
  她嫣然一笑,但是笑得冷冰冰的:“果然是你!”
  “我是谁?”于而龙才不相信她会知道一个离开三十年的游击队长。
  “用不着说得那么明白,我心里有数就行啊,欢迎哪!”
  “那可以问问你是谁吗?”
  她已经不那么友好了:“何必多问呢?你不是要去陈庄吗?”
  女性的心真是善变啊,一转眼间,那股热情劲早消逝得无影无踪。她冷淡地扬着手,以那副贵族的雍容气派,向芦苇丛中挖出的笔直河道指着:“一直往前走吧,就该认识啦!”
  于而龙问:“是认识你,还是认识湖荡里的路?”
  她盯着于而龙,眼光是多种心情的混合物,似乎酸甜苦辣都有,慢慢地思索着回答:“谁知道呢?也许,迟早都会认识的……哦,实在对不起,我得忙我的鱼去了。”
  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的路人。
  两条舢板拨转船头,分道驶了开去……
  于而龙望着那窈窕的背影,心里在琢磨:她是怎么回事?像石湖的潮水那样,来得匆匆,去得匆匆,究竟是为了什么?
  游击队长越发地莫名其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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