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暴的举止、对母亲粗言相向。光这些就足够令人怀疑他的为人了,而且刚刚苏菲又说他还没有登基,阿克蕾儿会感到不安也是理所当然。
阿克蕾儿突然越来越忧心了。
该不会想要请求这个国家帮忙,这件事本身就是个错误?
此时,阿克蕾儿忽然感觉到身体被抬了起来。
是尤里把阿克蕾儿抱了起来。
“公、公主殿下!”
赫斯提亚发出了悲鸣,阿克蕾儿本人则是吓到说不出话来。她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在尤里的怀中盯着他。
“继续待在这么闷的房间会不舒服,请公主移驾到我的住处吧。”
“给我等一下!尤里!”
无视苏菲尖锐的叫声跟赫斯提亚的制止,尤里抱着阿克蕾儿,用轻快的步伐开始往前定。
“那、那个……请放我下来,我一个人也能走。”
阿克蕾儿小声地抗议,但尤里完全没有理她,依然在点着蜡烛的漫长走廊上继续前进。明明抱着一个人,他的脚步却没有一丝紊乱;而且他抱的还是身材虽瘦,但身高比一般女性高很多的阿克蕾儿。
“啊!”
突然的摇晃,让阿克蕾儿发出悲鸣,并且抱住尤里的胸口。
她虽慌张地想放开手,可是激烈的摇晃让她终究没有这样做。
不久,前方出现耀眼的光芒。
那里是跟刚刚走过的地方完全不同风格的空间——要说成客厅也行的宽敞走廊。
白桦木墙上设有几扇窗,让阳光能够照进来。比起石材,木材大概更容易加工吧?除了可开关的窗户外,这里还设有很多捕捉采光的小窗,整体空间比起石造宫殿明亮多了;不论是用木材铺成的地板。还是刻有精细花纹的梁柱,都能充分地接收到阳光。
尤里走到某扇门前停下脚步,那是一扇用枹栎制成、有着精美雕刻的门扉。
“我们到了。”
尤里低头看着在自己怀中傻住的苍白脸庞,露出冷笑。
见阿克蕾儿没有马上回答,他用打趣的口吻说:
“要抱着你进房吗?”
阿克蕾儿吓了一大跳。
“……不、不用。我要下来,请放我下来。”
她压抑着“就算把他撞开,也要从怀中挣脱”的想法,用僵硬的声音回道。
尤里明显露出扫兴的表情,好像在说“真是禁不起玩笑”。
但对阿克蕾儿来说,这种行为已经不是在开玩笑了。
好不容易被放下来以后,愤怒跟焦虑让她光是压抑情绪就忙不过来。
她多想抱怨尤里旁若无人的举止,但想到接下来还要求他帮忙,阿克蕾儿犹豫了。
“尤里殿下。”
门缓缓地开启,房里出现一位女孩。
充满异国风情的美貌,令阿克蕾儿不自觉注视着她。
从头巾下露出暗红色发丝,肌肤的颜色则是带点黄色的蜂蜜色。
土黄色的上衣搭配暗红色裙子,外面套了件缝有刺绣的围裙,打扮得十分朴素。年纪应该十五岁不到。清秀的脸庞还残留些稚气。
女孩讶异地瞪着阿克蕾儿,那率直的眼神甚至到了有些失礼的地步,完全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对初次见面的人该有的顾虑。从黄绿色的瞳眸射出的烟一率视线没有任何顾忌,反而像是在表现对他人的漠不关心。
“鲁蜜菈。”
尤里叫了她。这似乎是那女孩的名字。
但是女孩并没有回应。尤里不在意地说道:
“拿些喝的来吧。我的份就不用了。”
鲁蜜菈没有做出明确的回答便走出房门,跟进来的阿克蕾儿擦身而过。
涂有批土的墙壁上有许多梁柱,且与走廊的一样刻有简单而精细的浮雕;地板上则铺着织有复杂图腾的地毯。
这里跟几分钟前待的苏菲住处,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
因为是经由走廊而来,所以应该是在同一栋建筑物里没错。
“不要呆呆地站在那里,坐下吧。”
阿克蕾儿正在欣赏窗框的浮雕,听到这句话才回头望向屋内。
尤里已经坐在表面铺着毯子的长椅上。
他的对面摆着只有一根桌脚的桌子、长椅,以及一对椅子。这些家具上面也都有精细的雕刻。房间的一角有个巨大的天盖,绸缎帘子从顶端层层重叠地垂下,里头的东西想必是床吧。
阿克蕾儿迟疑地往门外看去。刚刚那个叫做鲁蜜菈的女孩还没有回来。
要跟这名青年两人独处,说实在令她有些抵抗。
粗鲁的举止、粗暴的言谈。以及像在讽刺人的语气。
实在不是可以静下心来好好谈话的对象。
而且对上流阶级的女孩来说,跟异性独处本来就很难令人接受。
“不用担心,我对女人没兴趣。”
尤里粗鲁地说道。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虽然心里也不是完全没这顾虑,但被一语道破,阿克蕾儿还是连忙否定。
“不用找藉口了,让我听听看你有啥贵干吧。”
极其冷淡的口气,这次让阿克蕾儿害怕了起来。
(……怎么会有这种人。)
从刚才到现在,尤里不晓得已经做出几次无礼的举动,阿克蕾儿快忍不下去了。
但不能将情绪表现出来,因为她是站在央求别人的立场。
要不是这样,她可是连五分钟……不,是连一分钟都不想跟这种男人在一起。
阿克蕾儿在脑中像在念咒一样,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
“西那·法斯堤马军已经包围阿卡迪奥斯这件事……您知道吗?”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说出这句话,尤里听了后点点头。
“你想要援军对吧。”
这回轮到阿克蕾儿点头了。
昔日繁荣的帝国布兰纳,在建国一千两百年后的现在,立场已经有如风中残烛;曾经那么广大的领土,现在只剩下几座小岛跟帝都阿卡迪奥斯而已。
盯上阿卡迪奥斯这个城市的,是海峡对岸的国家西那·法斯堤马。
这个国家把将路西安教视为仇敌的异教谢里夫教视为国教,他们为了取得前进西方的桥头堡,看上了阿卡迪奥斯的地形,再三要求布兰纳直接交出此地。
阿克蕾儿的父亲尼基弗鲁斯当然拒绝了此一要求。
西那·法斯堤马便开始攻击阿卡迪奥斯四周的城墙。
可是这些城墙是千年来守护帝都的屏障,普通的攻击根本奈何不了它。这显然会演变成一场长期抗战。
阿克蕾儿的父亲当然对此事有了觉悟。
现在虽然还在交涉当中,但阿卡迪奥斯已经着手储备粮食了。
在强大的西那·法斯堤玛军面前,布兰纳还能采取如此强硬的态度,主要是因为对国家城墙的稳固有着绝对的自信。
在城墙还幸存及粮食充足的情况下,阿卡迪奥斯应该是不会轻易被攻陷。
在军队固守城池的同时前去请求援军,正是阿克蕾儿的目的。
“所以,你是从城里出来的吗?”
“不是,我人刚好在母亲调养身体的基鲁克岛。我在那里听到阿卡迪奥斯被包围的消息。”
王妃泰美斯长期患病,御医表示待在状况不稳定的帝都,她的身心可能会无法负荷,于是在两个月前便移居到基鲁克岛。内海缭绕的这座岛,虽然比阿卡迪奥斯更北方,但是个一年四季空气都很温暖的疗养地。
阿卡迪奥斯被包围这件事,阿克蕾儿并没有告诉母亲,而是带着赫斯提亚及数名士兵离开岛上;当然也有跟下属们告诫这件事不要告诉王妃。
阿克蕾儿的母亲因为在危急关头不能尽身为王妃的义务,一直感到很内疚。如果又让她听到这件事,说不定会因为内心的冲击跟疲劳而倒下。
“原来如此。你是因为跟基鲁克岛距离最近的首都是贝鲁斯加,所以才来到这里的吧。”
阿克蕾儿内心直冒冷汗。“距离最近才来这里”——这很可能被解释成“不是特地选择这个国家,而是偶然在附近才来请求援军”。
她怕这会令这名旁若无人的年轻人心里感到不舒服。
说老实话,这也不能说是完全不正确。
阿克蕾儿选择佛兰得鲁最大的理由,的确是因为这个国家的首都贝鲁斯加离基鲁克岛非常近。如果母亲的疗养地点是别处的话,她可能就会去别的国家了。
但是这点不能老实说出来。
“并不是这样的,贵国士兵的勇猛善战,在大陆早就广为流传了。”
“你是说我们‘不亏是能空手跟熊搏斗的野蛮人’吗?”
“…………”
这次很明显是讽刺语气了。
勇猛,但野蛮又无知——各国的人们都这样嘲讽佛兰得鲁的士兵。
尤里完全不在乎答不出话的阿克蕾儿,继续说道:
“乾跪拜托圣王厅,请他们要求路西安教圈的各国出兵不是比较好吗?”
这句话戳中核心,使阿克蕾儿皱起了眉头。
确实没错,比起独自跟各国求援,这样做要来得简单多了。
管辖整个路西安教组织的圣王厅,对异教徒可说是深恶痛绝。
如果通报国家快被异教王国攻入,对方一定会从其他路西安教国家派来援军。只想明哲保身的各个国家,就算回绝了苟延残喘的布兰纳请求,也应该没办法无视圣王厅的要求。
但是——
“我不认为圣王厅会那么轻易地援助布兰纳。”
到了这地步再继续藏在心里也不是办法,阿克蕾儿直接地说了出来。
“什么?”
“您知道布兰纳的帝王是如何被承认、进而登基的吗?”
“我当然知道,你们国家是用自己的力量来决定一切。”
在路西安教圈内的国家,君主要登基需要圣王的承认。
当中只有布兰纳,是唯一一个由跟圣王厅毫无任何关系的议会来任命帝王的国家。
那是因为布兰纳建国在路西安教诞生之前,藉由布兰纳认定它为国教,路西安教才能有现今的发展。
“就算失去了昔日的繁荣,权力及名誉还尚未被夺走吗……”
阿克蕾儿听到这些话有点生气,但是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
“布兰纳如果请求圣王厅的援助,他们一定会藉机想要插手帝王的任命。”
“光是这样还好。那个地方远比公主所想的还更群魔乱舞,说不定会以保护为名义,把布兰纳变成圣王厅的直辖地区呢。”
布兰纳现在的规模,只不过是一个都市国家,要是又失去君主的任命权,那才真的会变成圣王厅的直辖地区。如果事态演变成那样,连国家本身的存亡都很危险。
就算会被说“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哪管这么多”,但他们作为一个独立国家,还是想要避免这个情况。
“……这件事我很清楚。”
“那你应该也想像得到我想说的事吧?”
阿克蕾儿没有回答,但她当然知道。
“帮助你们国家,对我的国家有利可图吗?关于西那·法斯堤马军的传言,在各国的宫廷中都已传开。他们占领了原本是同一个国家的诺鲁·法斯堤玛,又接着攻打周围的小国,将领土扩大了三倍之多,‘草原之狼’可是让各国都感到恐惧的军队啊。没有哪个鬼迷心窍的君主,有胆背负可能会跟他们一战的风险。”
没有人会高兴地主动去捡火焰中的栗子。
尤里没有拐弯抹角地扯东扯西这点,比起边说着“彼此都是路西安教徒,所以情同兄弟”,又不断找各种理由一直不愿出兵救援的瓦鲁斯帝国及纳巴尔王国等国,令人感到直截了当多了。
现在的布兰纳确实没有能给佛兰得鲁的东西。
但布兰纳的帝都——位于大陆最东边的阿卡迪奥斯,对路西安教国家来说就像是座防波堤。阿卡迪奥斯一旦被攻陷,佛兰得鲁公国国土的南边及瓦鲁斯帝国国土的东边都将与西那·法斯堤玛接邻。
相信没有人不知道,这将会构成多大的威胁。
为了不让尤里看穿自己的劣势,阿克蕾儿故作镇定地说:
“阿卡迪奥斯要是被攻陷,佛兰得鲁的国土将与西那·法斯堤玛接邻,这种情况你们能接受吗?”
“哈!”
尤里嘲笑着阿克蕾儿所说的话。
“对西那·法斯堤玛来说,比起这种鸟不生蛋的国家,瓦鲁斯帝国的领土有更大的吸引力,他们一定会西进。”
尤里的口气听不出是在自嘲还是夸耀。
但确实是如此,不管他们拥有多么宽广的河流、还是广大的森林,若一年中有一半时间被冰雪覆盖的话,对习惯温暖气候的西那·法斯堤玛人应该完全没有吸引力,如此一来,攻打环境更好的瓦鲁斯帝国也是理所当然。
(果然——)
她早就有心理准备,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了。
跟这个国家……不,是跟这个人求援难如登天。
嘴上说的话虽然都很正确,但全都带有嘲讽的口气,感觉不到一丝好意。
阿克蕾儿充分理解到自己有多么天真。请求援军就该给予对方好处,而布兰纳现在手上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回报的筹码,黄昏帝国的悲哀在这时令人感到鼻酸。
尽管后悔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些情况的对策,但主要的参谋全都还在阿卡迪奥斯,根本无法与他们深入商讨。
(该怎么办才好……)
阿克蕾儿十分沮丧。
“但也不能说‘绝对’就是了。”
头上响起的声音,使她惊讶地抬起头来。
“尤里殿下?”
“西那·法斯堤玛有可能会做出不正确的判断,也有可能因一时兴起而攻打过来。不管如何,国土跟‘草原之狼’接壤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话与其说是讲给阿克蕾儿听,不如说是尤里在说服自己。
阿克蕾儿静静看着他那不高兴的表情。
脑中想起刚刚跟苏菲谈到的事情。
——传统及显赫的历史,正是这个佛兰得鲁公国所追求的东西。
没错,佛兰得鲁被瓦鲁斯及那巴尔等强权国家嘲笑是北方的乡下人。因为他们属于落后国家,所以布兰纳的历史跟传统应该会带来很大的效益。
虽然这样说有点在侮辱人,但想将勇猛果敢的他们变成同伴,并且抓住他们的心,她或许只差一步就能成功。
阿克蕾儿试着压抑正在加快的心跳,深吸了一口气。
“尤里殿下的母亲说,想要让我与您结婚。我所拥有的权利跟名誉对这个国家而言,是否具有其价值呢?”
突然从口中蹦出的话语,令阿克蕾儿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结婚!跟这个人!?)
背脊突然一凉,她全身僵硬了起来。
阿克蕾儿马上知道自己的觉悟有多么天真。为了拯救阿卡迪奥斯,她明明已经打算挺身而出,却在这阶段就被个人的感情左右了?
(不行!我得振作点!)
阿克蕾儿把脸抬了起来,像是要甩开这份犹豫。
眼前的尤里正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灰色的眼睛瞪得大大地。
“那女人居然说了这种事?”
她一瞬间不能理解他是在说谁。把亲生母亲说成“那女人”?阿克蕾儿完全无法相信会有这种事情。
“是、是的。”
尤里突然站了起来,一巴掌打在桌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随后对被吓到的阿克蕾儿很激动地说:
“不要乱说话!那女人不可能说出那种话!”
声音压得很低,比起乱吼乱叫更有压迫感。
“我、我没骗你,她说‘希望你能跟我儿子结婚’……”
阿克蕾儿试着驱逐恐惧,压抑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应该没有说出会让尤里生气的事情。——她这样告诉自己。
这样就让尤里看到自己害怕的模样,那太令人心有不甘,因此她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