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着打岔,故事结束前,你就会知道一切答案。」杰克说:「就让他来说吧。」
「杰克,没必要这样。」葛拉罕说:「孩子只是好奇,你只管喝你的酒。」
「我早就喝光我的酒了!」杰克抱怨:「我需要再来一杯,但老板还窝在后头忙着剥老鼠皮。」他拉大嗓门,用空杯敲着桃花心木吧台。「喂,我们渴死了!」
旅店老板端着五碗炖肉与两条温热的圆面包走了出来,为杰克、谢普、老马添满啤酒,利落地张罗着。
这些人享用晚餐时,故事也就先搁着。老马以老光棍惯有的狼吞虎咽方式,一下就把炖肉扫得一干二净,他吃完面包,正要回头讲古时,其他人还在吹凉热腾腾的炖肉。
「现在塔柏林需要逃离这里,他环顾四周,却发现牢房没有牢门,也没有窗户,四周都是平滑的硬石,那是没人挣脱过的牢房。」
「但塔柏林知道万物之名,所以万物都听命于他。他对石头说:『碎裂!』石头就应声而碎,石墙如纸张一般撕裂。塔柏林从洞口可以看到蓝天,呼吸芬芳的春日气息。他站到墙边,往下看,毫不犹豫地踩进半空中……」
男孩瞪大双眼:「不会吧!」
老马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所以塔柏林就这样坠落了,但他没有绝望,因为他知道风的名字,所以风也听命于他。他对风发号施令,风就托起他的身子,如吹起的蓟子冠毛般,让他缓缓落地,像母亲轻拂般,轻柔地帮他站稳地面。」
「塔柏林到了地面后,摸了一下他们刺他的地方,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伤,这可能是一时命大,」老马故意轻敲鼻翼:「又或者和他戴在衬衣下的护身符有关。」
「什么护身符?」男孩嘴里还有满口的炖肉,就迫不及待地问。
老马坐在凳子上,身体往后仰,很高兴抓到这个细说分明的机会。「几天前,塔柏林在路上遇到一个匠贩,虽然塔柏林也没有多少食粮,他还是和那老人一起分食晚餐。」
「这是明智之举,」葛拉罕低声对男孩说:「大家都知道:『匠贩会双倍报恩。』」
「不对,不对。」杰克嚷嚷着:「要这样说才对:『匠贩之见,抵双倍善念。』」
这时,旅店老板当晚第一回出声,「其实你们都少说了一大半。」他站在吧台后方的门口说。
匠贩有债必偿,有恩必报,
简单交换,一来一往,
大方施舍,双倍以还,
傲慢侮辱,三番回堵。
吧台边的人看到寇特站在那里都很讶异。这几个月以来,他们每个伐日夜晚都来道石旅店,之前寇特从不插话,其实他也插不上什么话,他搬来镇上才一年左右,跟大伙儿还不熟。铁匠的学徒从十一岁就住在这里,大家每次提到他,还是会说「那个雷尼许的小孩」,仿佛雷尼许是某个海外国度似的,而不是三十里外的小镇。
「我就听过那么一次。」寇特显然很尴尬,刻意说点话打破沉寂。
老马点点头又清清嗓子,继续说故事:「这个护身符价值多达一桶皇家金币,但匠贩因塔柏林的善举,只象征性地收他铁币、铜币、银币各一。那护身符如冬夜般漆黑,摸起来如冰霜般冰冷,但只要挂在塔柏林的脖子上,就可幸免于恶魔等邪恶事物的伤害。」
「现在我也肯花大钱买那样的东西。」谢普郁郁不满地说。今晚聚会中,他喝得最多,但话最少。大家都知道上个燃日夜晚他的农场出事了,但大伙儿是好朋友,他们都知道别逼问他详情比较好,至少别那么早问,等大家喝茫一点再说。
「是啊,谁不想呢?」老马谨慎地说,喝下一大口酒。
「我不知道祁德林人是恶魔,」男孩说:「我听说……」
「他们不是恶魔,」杰克坚定地说:「他们是最初拒绝泰鲁所选路径的六个人,他诅咒他们只能在绝境中徘徊……」
「杰克·沃克,现在是换你讲古吗?」老马严声责问:「如果是换你讲,我就让你讲个够。」
两人怒目而视好一会儿,后来杰克终于移开眼神,低声喃喃几句应该是道歉之类的话。
老马回头回应孩子:「那就是祁德林人神秘的地方,」他解释:「他们来自何方?他们做了罪大恶极的事后又往何处去?他们是出卖自己灵魂的人吗?是恶魔?还是幽灵?没人知道。」老马轻蔑地看了杰克一眼:「虽然傻瓜都宣称他们知道……」
这时故事引发了更多的争论,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祁德林人的本性、机灵者会注意到他们存在的哪些征兆、护身符能不能帮塔柏林防范强盗、恶犬或落马等等。话题愈聊愈热络时,前门砰地一声大开。
杰克往门那边看过去。「卡特,你来的正是时候,快来告诉这个傻瓜,恶魔与狗的差异,大家都知……」杰克话说一半就停了,他冲到门口,「我的老天,你怎么了?」
卡特站到灯下,脸色惨白,身上血迹斑斑,胸前紧抱着老旧的鞍毡,鞍毡的样子看起来很怪,仿佛捆着一堆生柴。
几个朋友看到都连忙跳下椅凳、冲了过去。「我没事,」他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向交谊厅,他瞪大着眼,眼神惊魂未定,仿如受惊的马匹,连声说:「我没事,没事。」
他把整捆鞍毡放在最近的桌子上,鞍毡重重地碰撞桌面,好像里面装满石头一样。他的衣服交错着又直又长的切痕,灰色上衣除了塞进裤子里的部分以外,都裂成松散的碎布垂挂着,还沾染了暗红色的血渍。
葛拉罕试着扶他就座:「老天,卡特,坐下来吧,你怎么了?先坐下。」
卡特硬是不肯,他摇头说:「我说过,我没事,我没伤得那么重。」
「他们有几人?」葛拉罕问。
「一个,」卡特说:「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妈的,卡特,我跟你说过了,」老马既愤怒又惊慌,以那种只有至交好友才会激起的反应脱口而出:「这几个月我一直警告你,不要单独外出,连到贝登都不行,外头不安全。」杰克抓住老马的手臂,要他冷静。
「你就坐下来吧,」葛拉罕说,他还是想让卡特就座:「我们帮你换下那件衬衫,清洗一下。」
卡特摇头:「我没事,只是有点割伤,那大部分都是奈莉的血迹,它扑到奈莉身上,在小镇两里外,过了老石桥的地方杀了她。」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静了下来,铁匠的学徒同情地把手搭在卡特的肩上,「太可怜了,奈莉温驯得跟羊一样,你带她来装马蹄铁时,她不咬人也不乱踢,是镇上最听话的马,真要命,我……」他声音渐弱:「真要命,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无助地望向四周。
老马终于设法挣脱杰克,「我警告过你,」他重复说道,手指着卡特:「最近有些人为了一点钱就会要你的命,更别说是马匹与马车了,你现在要怎么办?自己拉车吗?」
气氛变得有点僵,杰克和老马两人怒目而视,其他人则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安慰朋友。
在一片寂静中,旅店老板的举止也格外小心。他两手端满东西,利落地绕过谢普,开始在附近的桌上摆放物品:一盆热水、一把大剪刀、一些干净的纱布、几个玻璃瓶、缝合伤口的针线。
「他早听我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老马嘟哝着,杰克试着让他平息下来,但老马对他置之不理。「我只是实话实说,奈莉死了真的很可惜,但是他最好现在就听话,否则也会完蛋,遇到那种人不可能两次都命大。」
卡特忿忿地抿着嘴,伸手去拉血迹斑斑的鞍毡边缘,里面包的东西立刻翻了出来,挂在布上。卡特更用力地一扯,东西如一袋扁平的河石般匡啷倒放在桌上。
那是如车轮般大的蜘蛛,黑如石板。
铁匠的学徒一惊,踉跄后退,不慎撞倒桌子,几乎跌坐于地。老马的脸色一垮,葛拉罕、谢普、杰克则是吓得说不出话来,惊声躲开,双手掩脸。卡特抽搐般往后退了一步,屋内顿时一片死寂。
旅店老板蹙眉低语:「它们还不可能爬到这么西部的地方。」
要不是因为太安静,大家不可能听到他说什么,这下大家都听到了,他们全把目光从桌上的蜘蛛移开,转而静静地凝视着红发老板。
杰克首先出声:「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旅店老板的眼神看起来很疏离,「斯卡瑞尔。」他心不在焉地说:「我以为山上……」
「斯卡瑞尔?」杰克打断了他的话:「老天,寇特,你见过这东西?」
「什么?」红发老板顿时抬起头,仿佛突然记起自己身在何方:「噢,不不,我当然没见过。」眼看他是现场唯一和那邪物仅隔一步的人,他谨慎地稍稍后退。「我只是听人说过而已。」大家盯着他看,「你记得两旬前来过这里的商人吗?」
他们都点头,「那混蛋竟然半磅盐就收我十分钱。」老马反射性地说,他已经为这件事抱怨过上百遍了。
「要是我早点买些盐就好了。」杰克喃喃自语,葛拉罕静静地点头赞同。
「他真是下流的贼头。」老马脱口说,觉得用惯用的字眼骂一骂,心里也舒坦多了,「缺盐时,我可能还愿意付两分钱,但收我十分钱简直是抢劫。」
「路上多点这怪物,你就不会嫌贵了。」谢普冷冷地说。
大家再次把目光集中到桌上的东西上。
「那商人告诉我,他们听说这东西是在麦尔肯附近出没。」寇特连忙解释,观察他们每个人端详桌上东西的表情。「我以为他只是想哄抬物价。」
「他还说了什么?」卡特问。
旅店老板若有所思地停了半晌,然后耸耸肩说:「我没听到整个来龙去脉,他只在镇上停了几个小时。」
「我讨厌蜘蛛。」铁匠的学徒说,他一直站在离桌十五尺远的地方,「把它盖上。」
「那不是蜘蛛,」杰克说:「它没眼睛。」
「也没嘴巴,」卡特指出:「它是怎么吃东西的?」
「它吃什么?」谢普冷冷地说。
旅店老板持续打量那怪物,他凑近身子,伸出一只手,其他人则是进一步拉开和桌子的距离。
「小心,」卡特说:「它的脚跟匕首一样锐利。」
「比较像剃刀。」寇特说,他细长的手指拂过斯卡瑞尔不甚起眼的黝黑躯壳,「感觉又滑又硬,像陶器一样。」
「不要乱动它。」铁匠的学徒说。
旅店老板小心翼翼地移动身子,抓起它一只又长又滑的脚,想用两手扳断它。「不像陶器。」他改口说。他把怪物放到桌边,卯足全力压着它,喀的一声拔下它的脚。「比较像石头。」他抬头望着卡特。「这些裂痕是怎么来的?」他指着躯壳表面上的细纹。
「它攻击奈莉时造成的。」卡特说:「它从树上跳下来,在奈莉身上爬,用脚划破她的身体。它动作太快,我甚至没来得及回神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卡特在葛拉罕的力劝下,终于陷坐到椅子上。「奈莉被马具拌住,遭到攻击,断了几条腿,然后它转而攻击我,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他双手抱住血迹斑斑的胸部,全身颤抖。「我设法把它扳开,死命地踩它,它又爬到我身上……」他声音渐弱,脸色惨白。
旅店老板一面自顾自地点头,一面拨弄着那怪物。「里面没有血,也没器官,灰灰的一坨。」他用手指戳了一下,「像蘑菇一样。」
「老天,拜托你就不要再碰它了。」铁匠的学徒央求。「有时候你杀了蜘蛛,它还会抽动。」
「你看看你们,」老马严声斥责:「蜘蛛不会大得跟猪一样,你们也知道它不是蜘蛛。」他环顾四周,和每个人一一目光相接。「这是恶魔。」
他们盯着那个被支解的怪物。「噢,拜托!」杰克说,一如往常般提出异议:「又不是……」他做出难以细说分明的手势,「它不可能是……」
大家都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世上当然有恶魔,但是他们就像泰鲁的天使一样,就像英雄与国王一样,是属于故事里的,远在天边。至尊塔柏林召唤火焰与闪电以摧毁恶魔,泰鲁亲手斩除他们,把呼天抢地的他们流放到无名虚界。但你的儿时玩伴不可能在往贝登的路上踩死这种东西,这太荒谬了。
寇特拨着红发,打破沉默,「有个确定的方法,」他说,伸手进口袋。「用铁或火。」他掏出一个鼓胀的小皮包。
「还有上天的名字。」葛拉罕指出:「恶魔害怕三样东西:冰铁、明焰、上天的圣名。」
旅店老板抿着嘴,那表情并非不悦。「那当然。」他一边说,一边把皮包里的东西都倒在桌上,拨弄那些杂乱的硬币:有沉重的大银币、轻薄的小银币、铜币、破烂的半分钱、铁币。「谁有铁板?」
「就用铁币吧,」杰克说:「那是好铁。」
「我不需要好铁。」旅店老板说:「铁币里含碳太多,几乎称得上钢了。」
「他说的没错,」铁匠的学徒说:「只不过那不是碳,我们是以焦煤炼钢,焦煤和石灰。」
旅店老板恭敬地对孩子点点头:「小师傅,这方面你最在行了,毕竟那是你的本业。」他修长的手指终于在一堆硬币中找到一枚铁板,他捡起那铁板说:「找到了。」
「它能做什么?」杰克问。
「铁可以杀恶魔。」老马的语气不大笃定:「但这只怪物已经死了,可能无法发挥效用。」
「有一种方法可以辨识。」旅店主人和他们一一对望了一眼,仿佛在打量他们一样。然后他毅然走回桌边,他们又退得更远了。
寇特把铁板压在那怪物的躯体侧边,结果发出短促清脆的碎裂声,就像松木在烈火中劈啪作响一样,众人大惊,看到那漆黑的东西还是动也不动,才松了一口气。老马和其他人相视苦笑,就好像男孩被鬼故事吓到一样。等屋内开始弥漫花朵腐烂与毛发燃烧的刺鼻甜味时,他们又笑不出来了。
旅店主人啪的一声把铁板放在桌上,「我想,这样就确定它是恶魔了,现在我们要怎么办?」他一边说,一边用围裙擦手。
◇◇◇◇
几个小时后,旅店老板站在道石的门口,放眼望着暗夜。旅店窗子投射出来的灯光,落在泥土路及对门的铁匠坊门上。这条路不宽,人车也少,感觉不像其他路那样是通往某处的。旅店老板深深吸了一口秋夜的空气,不安地四处张望,仿佛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他自称寇特,来这里时特地小心挑了这个名字。从前,他多半为了寻常的理由更换名字,也有几次是基于不寻常的理由。名字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他抬起头,看到无月的深邃夜幕上闪烁着万点繁星,每个星辰他都认得,都知道它们的来由和名字,他对它们了若指掌。
寇特低下头,不自觉地叹息,接着转身进门。他锁上店门,拉上大窗,仿佛刻意让自己远离星辰和它们形形色色的名字。
他有条不紊地拖着地板,每个角落都不放过。他擦洗桌面与吧台,耐着性子利落地做事,忙了一小时后,水桶里的水还是干净得很,让女士洗手都没问题。
最后他拉张凳子坐在吧台后方,开始擦拭两大酒桶间的一堆瓶瓶罐罐。在这方面,他就不像做其他事情那么利落了,很快就可以明显看出,那擦拭不过是想触摸与握住东西的借口。他甚至哼了点小调,不过他自己也没察觉,否则他一定会打住的。
他用修长的手转动瓶子时,那熟悉的动作缓和了脸上一些疲累的线条,让他看起来更年轻,一定还不满三十岁,甚至离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