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往伊欧利恩走时,门房轻拉了一下高帽子的帽缘前端,对我们点头行礼。他身高至少有六尺半,皮肤黝黑,看起来身强体壮。威稜递给他一个硬币时,他微笑地说:「少爷,收您一铜币。」
接着他转向我,展露同样开朗的笑容,他看到我的鲁特琴箱时,扬起一边的眉毛,「很高兴看到新面孔,您知道这边的规定吗?」
我点头,递给他一铜币。
他转身指向里面,「您看到柜台了吗?」在房间底部,有一条蜿蜒五十尺的桃花心木柜台,很难不看到,「看到它尾端转向舞台了吗?」我点头,「看到坐在凳子上的人吗?如果您想试试看能不能赢得银笛,可以去找他,他叫史丹勋。」
我们同时把视线转回外面,我把肩膀上背的鲁特琴顶高了一些,「谢谢……」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停顿了一下,「我叫狄欧克。」他又露出轻松的微笑。
我一时心血来潮,伸出我的手说,「狄欧克是『饮酒』的意思,我待会儿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接着笑了出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毫无顾忌的欢笑,他亲切地握我的手,「我可能真的会喝喔。」
狄欧克放开我的手,往我身后看,「西蒙,这位是您带来的吗?」
「其实是他带我来的。」西蒙对我刚刚和门房之间的简短交谈,似乎有点不太高兴,但是我猜不出来是什么原因,「我想没人能真的带他去哪里。」他把一铜币交给狄欧克。
「好吧。」狄欧克说,「我很喜欢他的某样特质,有一种鬼灵精的感觉,希望他今晚能为我们演奏。」
「我也希望。」我说,我们往里面走。
我设法以随性的样子参观伊欧利恩。在弯曲的桃花心木柜台对面,从墙面伸出了一个升起的圆形舞台。几个螺旋状的阶梯通往看似楼座的二楼,上面可以看到比较小的三楼,像是围绕着整个表演厅的挑高包厢。
表演厅里四处摆放的桌子四周是凳子与椅子,长椅排在靠墙的角落,共感灯和蜡烛交错使用,让室内呈现自然光,又不会让空气中充满了烟味。
「你刚刚还真会耍花招。」西蒙冷冷地说,「老天,下次要做什么惊人之举以前,可以先预告一下吗?」
「怎么了?」我问,「你是指我对门房说的话吗?西蒙,你真会大惊小怪,他很友善,我喜欢他,请他喝一杯有什么关系?」
「这地方是狄欧克开的。」西蒙厉声说,「他最讨厌乐手对他阿谀奉承。两旬前,有人要给他小费,他就把那人丢出去了。」他凝视着我,「是真的把他丢出去,几乎都快丢到喷水池了。」
「噢。」我说,真的吓了一跳。我偷偷瞄了一眼正在门边和人谈笑的狄欧克,看到他比请进的手势时,手臂的肌肉先是绷紧又松了下来。「你觉得他看起来生气了吗?」我问。
「他没有,那是最神奇的。」
威稜朝我们走来,「你们两个别再拌嘴了,来桌子这边坐着,我就请你们先喝一杯,好吗?」我们走到威稜挑的桌子,这里离史丹勋坐的吧台位子不远。西蒙和我坐了下来,我把鲁特琴箱放在第四个座位上,威稜问:「你们想喝点什么?」
「肉桂蜂蜜酒。」西蒙毫不考虑地说。
「娘娘腔。」威稜糗他,然后转头看我。
「苹果汁。」我说,「不是苹果酒。」
「两个娘娘腔。」他说,朝吧台走去。
我朝史丹勋摆头,「他人怎样?」我问西蒙,「我以为这里是他开的。」
「是他们两个一起开的,史丹勋负责处理音乐的部分。」
「关于他,我有什么应该知道的事吗?」我问,刚刚差点惹毛狄欧克的经验让我更加不安。
西蒙摇头,「我听说他人满爽朗的,不过我从来没和他说过话,别做什么傻事就不会有事了。」
「谢谢你喔。」我用讽刺的语气说,同时起身把椅子靠回桌边。
史丹勋身材中等,帅气地穿着深绿色与黑色相间的衣服。他脸型浑圆,留着胡须,有点肚子,可能是因为他坐着才看得出来。他微笑,用没握着大啤酒杯的那只手示意我过去。
「嗨。」他开朗地说,「你看起来满有希望的,今晚要来为我们表演吗?」他扬起眉毛探询。现在我站得比较近,才发现他有一头暗红色的头发,灯光照的角度不对时,看不出来是红的。
「我希望能上台表演。」我说,「虽然我原本打算再等一下。」
「喔,当然,我们都是等晚上才让人开始表演的。」他停下来喝一口酒,他转头时,我看到他耳朵上挂着一副金笛耳环。
他叹了一口气,用袖子开心地擦擦嘴,「你要表演什么?鲁特琴吗?」我点头,「想到用什么曲子来吸引我们了吗?」
「那要看情况而定,最近有人表演过〈赛维恩·崔立亚爵士之歌〉吗?」
史丹勋扬起眉毛,清清喉咙,用空的那只手抚平胡须。他说:「没有,有人几个月前试了一次,不过力不从心,错了几个指法后,就整个乱了。」他摇头,「总之,最近没人弹。」
他又拿起啤酒杯喝了一口酒,完全吞咽下去后才再次开口,「大部分的人觉得中等难度的曲子比较能够展现他们的才华。」他谨慎地说。
我听得出来他是在暗示我,我并没有感到不悦,〈赛维恩爵士〉是我听过最难的歌,我父亲是剧团中唯一有技巧演奏这首曲子的人,我只听过他在观众面前弹过四、五次。那首曲子约有十五分钟,但是那十五分钟需要运用迅速精确的指法,弹得好的话,可以让鲁特琴一次传出主弦与和弦等两种声音。
那满难的,但是对技巧纯熟的鲁特琴乐手来说并不是办不到。不过,〈赛维恩爵士〉是一首民谣,歌唱的部分是和鲁特琴曲调相反的对应旋律,这很难。如果那首歌是男女轮唱,副歌里女生唱对应旋律时会让整首歌变得更加复杂。这首歌如果表演得好,足以动人心扉。可惜,很少乐手能在这样复杂的歌曲中冷静表演。
史丹勋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用袖子擦了擦胡子,「你独唱吗?」他问,尽管他刚刚才暗地里警告我,但是他看起来有点兴奋,「还是你带人来跟你对唱了?跟你一起来的男孩子里有阉人歌手吗?」
我一想到威稜唱高音就想笑,不过我忍住笑意,摇头回应,「我的朋友都不会唱这首歌,我打算自己唱两遍第三段副歌,让别人有机会饰演艾洛茵的角色。」
「像剧团那样?」他认真地看着我,「孩子,我真的没立场说这些,但是你真的想和从来没练习过的人一起挑战吗?」
他知道这表演有多难,让我更加放心了。「今晚大概会有多少银笛乐手?」
他稍微想了一下,「大概吗?八个,或许十二个也说不定。」
「所以很可能至少有三名获得银笛的女性啰?」
史丹勋点头,好奇地看着我。
我慢慢地说,「如果大家之前告诉我的都是事实,真的只有优秀的乐手才能获得银笛,那么其中应该会有一位女性清楚艾洛茵的角色。」
史丹勋缓缓地喝了一大口酒,从酒杯上方看着我,等他终于放下酒杯时,他也忘了擦胡子。「你挺有自信的嘛。」他坦白说。
我环顾四周,「这不是伊欧利恩吗?我听说这里是自信的人付银币,弹金曲的地方。」
「说得好。」史丹勋说,感觉几乎是对他自己说的,「弹金曲。」他把啤酒杯砰的一声放在吧台上,些许泡沫飞溅了出来。「好小子,我希望你真的像你想的那么棒,我这里需要其他也有伊利恩那般热情的人。」他一手拨着红发,以示他的一语双关。
「我希望这地方像每个人想的那样好。」我认真地说,「我需要一个发光发热的地方。」
◇◇◇◇
「他没把你丢出去?」我回桌子时,西蒙挖苦我,「所以我猜没有很糟。」
「我觉得还满顺利的。」我心不在焉地说,「不过我也不知道会怎样。」
「你怎么会不知道?」西蒙反驳,「我看到他笑了,那一定是有什么好事。」
「不一定。」威稜说。
「我正在回想我对他说的一切,」我坦承,「有时我的嘴巴就这样开始说话,脑筋要过一会儿才能跟上。」
「这常发生对吧?」威稜露出难得的平静微笑问我。
他们的谈笑让我开始放松了下来,「愈来愈常发生了。」我笑着承认。
我们边喝边闲聊一些小事、大师的传闻,以及引起我们注意的少数女学生。我们谈到我们喜欢大学院的哪些人,不过我们更常思考我们讨厌谁,为什么,要是有机会的话会怎么对付,人性就是这样。
时间就这样过了,伊欧利恩里面人潮渐渐多了起来,西蒙不堪威稜的嘲笑,也开始喝一种来自夏尔达山脉的浓烈黑酒「史卡登」,俗称「削尾酒」。
西蒙几乎一喝就醉了,笑声变得更大,笑得更开怀,在位子上坐也坐不住,威稜还是一样沉默寡言。我为我们三人各叫了一杯大杯的纯苹果汁,威稜皱眉。我告诉他,要是今晚我赢得银笛,我会请他畅饮削尾酒,喝到飘飘然,但是万一他们有一人在那之前就喝醉了,我会亲自痛扁他们一顿,把他们丢到河里。他们都喝了不少酒,开始为〈匠贩之歌〉瞎掰情色歌词。
我就让他们尽兴瞎掰,自己则开始思考了起来。我首先想到的是,或许我应该接受史丹勋的暗示,我开始思考还有什么歌曲有足够的难度可以证明我的实力,又够简单能展现我的琴艺。
西蒙的声音把我拉回当下,「克沃思,来吧,你对押韵那么擅长……」他催我。
我回想刚刚我没注意听他们讲的对话片段,随口建议:「试试〈泰伦教徒长袍底〉。」我当时太紧张了,没有特地解释我爸有个怪癖就是爱掰情色打油诗。
他们开心地咯咯笑,我又继续思考该换什么歌,结果还没想到,威稜又让我分心了。
「什么啦!」我生气地问,接着我看到威稜的眼里出现他看到讨厌的东西时才会流露的眼神,「什么事?」我又问了一次,这次比较理性一点。
「我们都认识也喜爱的人来了。」他生气地说,头往门口点了一下。
我没看到认识的人,伊欧利恩里面已经快满了,一楼就有一百多人走来走去,我从大门可以看到外面天色已黑。
「他背对着我们,正在对一位不该认识他的可爱小姐献殷勤……在一位穿红衣、身材圆胖的男子旁边。」威稜指引我看。
「狗娘养的混账!」我说,因为太震惊而脱口说了粗话。
「我一直觉得他应该是猪养的。」威稜冷冷地说。
西蒙环顾四周,正经地眨眨眼,「什么?谁来了?」
「安布罗斯。」
「老天。」西蒙说,趴在桌上,「来得还真巧,你俩还没和好吗?」
「我是很不想理他。」我反驳,「但是他每次看到我,就非得戳我不可。」
「一个巴掌打不响。」西蒙说。
「少来了。」我回嘴,「我不在乎他是谁的儿子,我不会像胆小鬼一样对他畏畏缩缩的。他蠢到敢来戳我,我就把那根戳我的手指折断。」我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努力让自己讲话理性一些,「他终究会学乖,离我远一点的。」
「你大可不要理他。」西蒙说,语气听起来异常清醒,「只要别上他的当,他很快就会厌烦了。」
「不,」我凝视西蒙严肃地说,「他才不会。」我喜欢西蒙,但是他有时候实在太过天真,「一旦他觉得我好欺负,下次他就会加倍嚣张,我太了解这种人了。」
「他走过来了。」威稜说,随性地看往别处。
安布罗斯还没走到我们这边,就看到我了,我们四目交接,显然他没料到我会在这里。他对着永远跟在他身旁的马屁精说了一些话,他们就往不同的方向走,穿过人群去找桌子。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到威稜、西蒙、我的鲁特琴,然后又回到我的身上。接着,他就转身朝他朋友找好的桌位走了。他坐下以前,又朝我这边看了一次。
我看到他没有微笑,觉得有点不安,以前他每次看到我都会笑,像默剧般的苦笑,眼里充满了嘲讽。
接着我看到更令我不安的东西,他带了一个坚固的方形箱子来。「安布罗斯会弹里拉琴?」我脱口而出,没有特定问谁。
威稜耸肩,西蒙看起来局促不安,「我以为你知道。」他无力地说。
「你以前在这里看过他吗?」我问,西蒙点头,「他是来演奏的吗?」
「其实是朗诵,他是来朗诵诗歌,同时弹点里拉琴。」西蒙看起来像只要溜走的兔子。
「他拿到银笛了吗?」我生气地问,我当下决定,要是安布罗斯是这个团体的一员,我并不想和这团体有任何关系。
「没有。」西蒙尖声回应,「他试过,但是……」他声音变小,眼神看起来有点慌。
威稜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作势要我冷静。我深呼吸,闭上眼,努力放松。
慢慢的,我明白那些都不重要了,那顶多只是提高今晚的风险而已,安布罗斯没办法做什么来干扰我的表演,他只能勉为其难地坐在那里观看与聆听,听我演奏〈赛维恩·崔立亚爵士之歌〉,因为今晚我要表演什么已经不必多做考虑了。
◇◇◇◇
晚上的娱乐节目是由一位优秀的乐手开场,他用鲁特琴弹出不输给任何艾迪玛卢族的好琴艺。他的第二首歌表演得更好,那首歌我从来没听过。
隔了约十分钟,主办单位才叫另一位优秀的乐手上台表演。他有一副芦笛,吹得比我听过的任何人都好。接着他用小调哼唱萦绕人心的赞歌,没有伴奏,只用高亢的歌声清唱,那歌声像他之前吹的笛声一样流畅起伏。
看到这些优秀乐手的表演就像传闻般的精彩,让我相当开心,不过我不安的程度也跟着上扬了。只有出色的演出才上得了台面,与之匹敌。要不是我已经为了私人恩怨而决定演奏〈赛维恩·崔立亚爵士之歌〉,这些表演已经足以让我心服口服了。
接着又隔了五或十分钟,我发现史丹勋是刻意腾出那些时间,让观众有机会在表演的空档走动交谈,这人还满懂得做生意的,不知道他以前是否经营过剧团。
接着就换今晚的第一位挑战者上场了,史丹勋带一位年约三十岁的胡子男上台向大家介绍,那人吹长笛,吹得很不错。他吹了两首我知道的短曲,还有一首我没听过的。整个表演约持续二十分钟,我只听出了一个小错误。
大家鼓掌完后,长笛手继续待在台上,史丹勋则是在观众间走来走去,搜集大家的看法。一位侍者为长笛手送上一杯水。
最后史丹勋回到台上,全场静默无声,史丹勋走近长笛手,严肃地和他握手,那乐手的脸沉了下来,勉强露出苦笑,向观众鞠躬。史丹勋送他下台,请他喝一大杯饮料。
下一位挑战者是一名年轻女子,一身精心打扮的华服,留着一头金发。史丹勋介绍她以后,她便用清晰的歌声高唱咏叹调,让我一时间忘了内心的不安,深深为她的歌声所吸引。在那令人幸福洋溢的短暂时刻,我几乎听得忘我,除了聆听以外,什么也不想做。
可惜表演很快就结束了,在我心里留下些许的怅然,眼睛微微发酸。西蒙稍稍抽着鼻息,刻意揉揉脸。
接着她唱第二首歌,以小竖琴伴奏,我专注地看着她,我承认我看她不完全是因为她的才艺。她有一头如熟成小麦般的秀发,我离她三十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