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我们光等他调琴栓,就要一个小时。我爸说过,以前的吟游诗人要花两天帮宫廷用的鲁特琴上弦,再花两小时调音,才能演奏两分钟的音乐。」
那老人只花五分钟就把弦调好了,接着他开始演奏。
我实在很不好意思承认,我完全不记得那首曲子弹得怎样。虽然我之前从没看过宫廷用的鲁特琴,更别说是听过它演奏的声音了,但是我现在满脑子只想着戴娜,听不进其他的东西。我们肩并肩倚着栏杆,我从眼角偷瞄她的身影。
她还没用我的名字叫我,也没提起我们在若恩的车队里相遇的往事,那表示她不记得我了。我想,她忘了路上只认识几天又一身破烂的男孩,也没什么好讶异的。不过,我还是有点难过,因为我思念她好几个月了,现在又无法在毫不尴尬下重提往事。我看还是重新开始比较好,希望这一次我能让她记得更久一些。
等我回神时,歌曲已演奏完毕,我热情地鼓掌以掩饰我刚刚的分神。
「刚刚你重唱副歌时,我以为你唱错了。」掌声渐渐消失时,戴娜告诉我,「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会想要陌生人加入表演,除了晚上在营火边以外,我从来没在别的地方看过那样的表演。」
我耸肩,「大家一直告诉我,最优秀的乐手都来这里表演了。」我朝她的方向挥手一比,「我相信一定有人会唱那个部分。」
她挑起一边的眉毛,「那还满冒险的,」她说,「我等候其他人自告奋勇加入,本来还有点担心,不太敢贸然开口。」
我露出疑惑的表情,「为什么?你声音很美啊。」
她不好意思地扮鬼脸,「我之前只听过那首歌两次,我不是很确定我都还记得。」
「两次?」
戴娜点头,「第二次还是在一旬以前,我去艾提亚出席一场正式的晚宴时,看到一对夫妻表演。」
「真的吗?」我不敢相信地说。
她前后来回晃着头,仿佛说谎被逮到,深色的头发垂到了脸庞上,她心不在焉地把头发拨开。「好吧,我想,晚宴前,我的确听了那对夫妇排练了一下……」
我难以置信地摇头,「那真的满惊人的,那首歌的合音很难,况且要记住所有的歌词……」我静静地惊叹了一会儿,然后摇头,「你耳朵相当厉害。」
「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戴娜挖苦地说,「但是你可能是第一个边说边盯着我耳朵瞧的人。」她意有所指地低下头。
我听到我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开始觉得我脸颊涨得通红,「你在这里啊!」我转身,看到萨伏依,那位在进阶共感术课上帮我押赌注的高大俊俏朋友。
「我在这儿。」我说,很意外他竟然在找我,更意外的是,他看到我在和小姐聊天,竟然还没礼貌的上前打岔。
「大家都在这儿。」萨伏依走过来时对我微笑,若无其事地把手围在戴娜的腰际,他故意对她皱眉说,「我找遍楼下,想帮你找那位合唱的歌手,结果你们两个一直在这里,还亲密得很。」
「我们是碰巧遇到。」戴娜说,把手放到萨伏依搂着她的手上,「我知道你至少会回来拿饮料……」她朝附近一张桌子摆头,那里除了一对酒杯以外,空无一物。
他们一起转身,挽着彼此走回他们的桌子。戴娜转头看我,扬扬眉毛,我完全不知道那表情是什么意思。
萨伏依对我挥手,要我加入他们,帮我拉了一张没人坐的椅子过来,让我有地方可坐。「我本来不敢相信下面那个人是你。」他对我说,「我以为我认得你的声音,但是……」他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是在伊欧利恩的最高层,「三楼虽然很适合年轻的恋人私下欣赏表演,却不太能看清楚台上的状况,我不知道你会弹鲁特琴。」他一手搭着戴娜的肩膀,张着那双湛蓝的眼睛,露出他迷人的微笑。
「偶尔弹弹。」我随口回答,顺便坐了下来。
「还好我们今晚选择的娱乐是来伊欧利恩,算你幸运。」萨伏依说,「不然,可能只有你的回音和椅子吱吱嘎嘎的声音和你配唱。」
「所以是我欠你一个人情。」我说,恭敬地对他点头。
「下次我们玩角牌时,你选西蒙一组,就算是还我人情了。」他说,「这么一来,那死小子只拿一对也敢叫牌时,就换你吃亏了。」
「一言为定。」我说,「虽然是我吃亏。」我转向戴娜,「你呢?我欠你一份人情,该怎么回报才好?只要你说,在我能力范围内的任何事情,我都会答应。」
「在你能力范围内的任何事情,」她顽皮地重复,「那你会做什么?除了演奏得那么好,让天神与天使听了都感动落泪以外?」
「我想我什么都能做。」我轻松地说,「只要是你要求的。」
她笑了。
「对女人这么说很危险。」萨伏依说,「尤其是对她,她会叫你去世界的另一端,从唱歌树上摘片叶子给她。」
她往后靠向椅背,用危险的眼神看着我。「唱歌树的叶子,」她若有所思地说,「那倒是不错的东西,能帮我摘一片吗?」
「好。」我说,也很讶异她真的这么要求。
她似乎还在思考,然后又摇头打趣说,「我不能让你跑那么远,我想把这人情留到改天再用。」
我叹气,「所以我欠你人情。」
「喔不!」她大叫,「我的赛维恩心里又多了一个负担……」
「我的心如此沉重,是因为我怕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你的芳名,我可以一直把你想成菲露芮安。」我说,「但是那会造成不必要的混淆。」
她打量我,「菲露芮安?要不是我觉得你在骗我,我可能还满喜欢那说法的。」
「骗你?」我生气地说,「我看到你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菲露芮安!我刚刚做了什么?我在下面接受朋友的祝贺根本是浪费时间,要是我能挽回那些虚掷的时间,我会希望我更善用那些时间,用媲美日光的光线暖和我自己。』」
她笑了,「你是小偷也是骗子,你偷用《戴欧尼卡》第三幕的台词。」
她也知道《戴欧尼卡》?「被识破了。」我坦白地说,「不过那不表示我就是骗人的。」
她对萨伏依微笑,然后又转回来看我,「甜言蜜语是不错,但是那样还是无法得知我的名字。萨伏依说你在大学院和他不相上下,那表示你也在玩一些最好别碰的黑暗魔法,要是让你知道我的名字,你可能会有掌控我的可怕力量。」她讲得一本正经,不过从她倾着头,眼角流露出的笑意,可以看出她是在开玩笑。
「没错。」我也用同样正经的口吻说,「不过我们可以打个商量,我也把我的名字告诉你,这样我也受你掌控了。」
「你是在唬弄我。」她说,「萨伏依知道你的名字,假设他还没告诉我,我可以轻易从他口中得知。」
「的确。」萨伏依说,似乎对于我们还记得他在场而松了一口气,他拉起她的手,亲了一下手背。
「他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我不屑地说,「但是他不能把名字给你,只有我才能做到。」我把一只手摊放在桌上,「我刚说用我的名字换你的名字,这提案仍有效,你要接受吗?还是我得永远把你当成艾洛茵,而不是你本人?」
她眉飞色舞,「很好。」她说,「不过我得先听你的名字。」
我把身子前倾,比手势要她也跟着向前,她放开萨伏依的手,把一只耳朵靠向我。我一本正经地在她耳边轻声说:「克沃思。」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花香,我猜应该是香水的味道,但是那味道之下是她的体香,像青草一般,有如春天细雨过后的空旷道路。
接着她回到位子上,似乎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克沃思,」最后她说,「很适合你。」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握有什么秘密。她缓缓地说着我的名字,像在仔细品味,然后自顾自地点头,「那是什么意思?」
「有很多意思。」我尽可能模仿至尊塔柏林的声音说,「不过你要让我分神,没那么简单。我已经说出我的名字,受你掌控了,换你说说我该怎么称呼你好吗?」
她微笑,再次把身体前倾,我也跟着做,把头侧向一边,感觉到她的发丝拂过我的脸庞,「戴安。」她呼出的温暖气息就像羽毛一样轻触我的耳朵,「戴安。」
我们都坐回位子上,我静默不语,她怂恿我说话,「然后呢?」
「我知道了。」我向她确认,「就像我自己的名字一样确定。」
「那就说出来啊。」
「我想保留着。」我笑着回应,「像这样的礼物不该贸然挥霍。」
她看着我。
我让步了,「戴安。」我说,「戴安,这名字也很适合你。」
我们凝视彼此好一段时间,后来我发现萨伏依不是很客气地瞪着我。
「我该下楼了。」我说,迅速起身,「我得见见一些重要的人物。」我一说出这些别扭的话,自己听来都觉得讨厌,但是我想不出来还能用什么比较不别扭的话修正了。
萨伏依起身和我握手,显然是想尽快摆脱我,「克沃思,今晚表现得很棒,再见。」
我转身看到戴娜也站起来了,她和我四目交接,微笑说:「我也希望能再见到你。」她伸出手。
我对她露出最好的笑容,「总有机会的。」我本来希望能妙语回应,但此话一出,却听起来很老土。我得尽快离开,免得闹出更多的笑话。我迅速和她握手,她的手摸起来有点凉,柔软、纤细、有力。我没有亲吻她的手,因为萨伏依是我的朋友,朋友不会做出那种事。
第五十九章 心知肚明
后来在狄欧克与威稜的劝进下,我逐渐醉了。
三个学生就这样癫癫醉醉地走回大学院,你看他们走时,可以看到他们稍微蜿蜒前进。路上很静,即使钟楼敲着深夜的钟声,也没有划破多少笼罩的寂静感。连蟋蟀也静下来了,它们的叫声就像织布里的细微缝补,小到几乎看不见。
夜晚就像温暖的天鹅绒般裹着他们,星星在无云的夜空中如闪亮的宝石,把他们脚下的路变成一片银灰色。大学院和伊姆雷是知识与艺术的中心,是文明中最重要的基础。走在这两者之间的路上,除了老树和被风吹弯的野草以外,什么也没有。这夜荒凉得完美,荒凉得美极了。
三个男孩,一位肤色深,一位肤色浅,一位——因为缺乏合适的形容——就姑且说他如熊熊烈火吧,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夜晚。或许他们注意到了一些,但是他们年纪还小,也醉了,深深觉得他们永远不会老,也不会死。他们也知道他们是朋友,对彼此的关怀永不变调。这些男孩还知道很多其他的事情,不过那些似乎都没有这点重要,或许他们是对的。
第六十章 财富
隔天我带着平生第一次的宿醉去抽入学考的时间,我感到疲累又有点想吐,走到最短的队伍后面排队,不去理会旁边数百位学生的喧哗,他们走来走去,买卖、交换、抱怨他们抽到的考试时间。
「克沃思,阿尔利登之子。」终于轮到我时,我这么说。那位一脸无聊的女子在我的名字上做记号,我从黑色天鹅绒布袋里抽出一支签,上面写着:「旬六:中午」,是五天之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准备。
但是我转身往笼楼走时,突然想到一件事。我到底需要做多少准备?更重要的是,进不了大书库,我能做多少准备?
我一边思考这件事,一边举起手,伸出中指与拇指,表示我抽到五天后的考试日期,愿意转售。
不久就有一位和我不熟的学生靠了过来,「第四天。」她说,拿起她的签,「我想以一铜币和你交换。」我摇头,她耸肩离开。
医护馆的诠士盖尔文走了过来,他伸出食指,显示他抽到今天下午的考试。从他的黑眼圈和不安的表情看来,我想他并不急着那么快就应试,「五铜币,你肯换吗?」
「我想要一银币……」
他点头,在指间翻弄着他的签。那价格很不错,没人想要第一天就应试。「或许晚一点,我先到别处看看。」
我看着他离开,很惊讶才隔了一天,差异竟然那么大。昨天的五铜币对我来说已经很多了,但今天我的钱包还满鼓的……
我茫然地想着昨晚我究竟赚了多少钱,这时我看到威稜和西蒙走了过来。威稜的深色皮肤看起来有点苍白,我想那也是昨晚喝多了的后遗症。
相反的,西蒙一如往常,充满活力,开朗愉悦。「猜猜看谁抽到今天下午的时间?」他朝我肩后摆头,「安布罗斯和他的几个朋友,这就足以让我相信世界是公平的了。」
我转身看着人群,还没找到安布罗斯,就听到他的声音,「……都是从同一个袋子抽的,那表示他们没把签混合均匀,应该重抽一次……」
安布罗斯和几个衣着体面的朋友走在一起,他们的眼睛扫视人群,寻找举起的手。安布罗斯走到离我十几尺远的地方,才终于发现他相中的那只手是我的。
他马上停了下来,沉下脸,接着突然狂笑,「可怜的家伙,有那么多时间,却没地方可以自修,罗兰还没让你回去吗?」
「冤家路窄,又来了!」威稜在我后面不耐烦地说。
安布罗斯笑着对我说,「这样吧,我给你半分钱,还有我的一件旧衬衫,跟你换时间。这样你去河边洗你那件衣服时,就有衣服可以穿了。」他那几个朋友在他身后咯咯笑,上下打量我。
我维持平静的表情,不想让他称心如意。但事实上,我很清楚我只有两件衬衫,经过两学期不断地换穿,已经愈来愈破旧了。而且,我的确是在河边洗衣服,因为我没钱送洗。
「不用了。」我轻松地说,「你的衬衫下摆染色有点太花了,跟我品味不太搭。」我拉了拉我胸前的衬衫以示说明,旁边一些学生笑了。
「我听不懂。」我听到西蒙悄悄对威稜说。
「他暗指安布罗斯有……」威稜停顿了一下,「Edamete tass,一种从花街柳巷得来的病,会流出……」
「好,好。」西蒙马上说,「我听懂了。恶!而且安布罗斯还穿绿色的。」
这时,安布罗斯也勉强和大家一起跟着我的笑话发笑,「我想,我还是得花钱消灾。」他说,「很好,就当是救济穷人吧。」他拿出钱包,摇了一摇,「你想要多少钱?」
「五银币。」我说。
他瞪着我,钱包开了一半,僵在那里,那价格高得夸张,一些旁观的学生纷纷用手肘轻推彼此,显然是希望我能骗安布罗斯为我抽到的时间,付出比实际价值高出好几倍的价钱。
「抱歉。」我说,「需要我帮你换算吗?」安布罗斯上学期入学考的算数考很烂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五银币太扯了。」他说,「今天已经过了那么久,你能拿到一银币就算运气好了。」
我不在意地耸肩,「那四银币也可以。」
「你一银币就会卖了。」安布罗斯坚持,「我不是白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想我是无法让你付到一银四那么高了?」我问,连自己都受不了我悲伤的语气。
安布罗斯露出鲨鱼般的微笑,「这样吧,」他慷慨大方地说,「我给你一银三,我不介意偶尔做点善事。」
「谢谢。」我乖乖地说,「不胜感激。」我可以感觉到大家的失望,因为他们看我像狗一样接受安布罗斯的施舍。
「不客气。」安布罗斯自鸣得意地说,「扶弱济贫一向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