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史家睁开眼时,看到一堆怪怪的黑色物体和火光。他的头抽痛着,手臂后方有多条痕迹明显的疼痛伤口,每次他一吸气,身体左边也会隐隐抽痛。
花上好一段时间集中精神后,世界逐渐由模糊中聚焦。穿斗篷的男子坐在旁边,他已经没戴手套了,厚重的斗篷破烂地垂挂在身上,除此之外,他似乎毫发无伤。他戴起兜帽,掩盖着脸庞。
「你醒了?」那人好奇地问,「那很好,要是伤了头就麻烦了。」他的兜帽掀开了一些。「你能说话吗?你知道你在哪吗?」
「知道。」编史家口齿不清,仿佛连说个字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那更好,能答第三个问题就表示没事了。你觉得你可以站起来,帮我个忙吗?我们需要把这些尸体燃烧埋葬。」
编史家稍微移一下头,突然觉得头晕想吐。「怎么了?」
「我可能打断了你几根肋骨。」那人说:「没办法,其中一只爬在你身上。」他耸耸肩,「很抱歉伤了你,我已经帮你缝好手臂的割伤,应该会愈合得不错。」
「它们都走了?」
兜帽男子点了一下头。「斯卡瑞尔不会撤退,它们就像飞出蜂窝的黄蜂,会一直攻击到死为止。」
编史家一脸惊恐:「有一整窝这种东西?」
「老天,不是。这里只有五只,不过我们还是得把他们烧了埋好,以防万一。我已经砍了我们需要的木材:白蜡树与山梨木。」
编史家发出有点歇斯底里的笑声,「就像儿歌唱的一样:
我来教你怎么弄,
挖个十乘二的洞,
备好梣木、榆木、山梨木……」
「没错。」兜帽男子冷淡地说,「儿歌里藏的东西会让你大感意外,虽然我觉得我们不需要挖到十尺,但有人要帮忙,我不会拒绝……」他意有所指地逐渐降低音量。
编史家移动一只手,轻轻去摸后脑勺,然后看了一下手指,发现手上没血迹,他很讶异。「我想我没事。」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肘撑起身子,坐起来。「有没有……」他的眼神闪烁,整个人一瘫,像没骨头似的往后一倒。他的头撞到地,弹了一下,就稍微偏向一边、搁在地上静止了。
寇特耐心地坐了好一会儿,看着那名不省人事的男子。编史家除了胸膛缓缓起伏外,一动也不动,此时寇特僵直地站了起来,在他身边蹲下。寇特翻开他一边的眼皮,再翻开另一眼,对看到的情况哼了一声,似乎觉得不太意外。
「我想你大概是不会再醒来了吧?」他语气中不抱多大的希望。他轻拍编史家苍白的脸颊,「不太可能……」一滴血滴到编史家的额头,之后很快又一滴。
寇特挺直身子,不再挨近编史家,尽量擦掉那血迹,却愈擦愈糟,因为他的手本来就沾满了血。「抱歉。」他茫然地说。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掀开兜帽,他的红发压扁贴着头,半张脸布满干掉的血迹。他慢慢脱掉扯烂的斗篷,下面是件皮制的铁匠围裙,上面满是刮痕。他也脱掉了围裙,围裙下是件普通的灰色上衣。他的肩膀和左臂满是又湿又黑的鲜血。
寇特拨弄了上衣的扣子一下,最后还是决定不要脱了。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拣起铁锹,忍着痛开始慢慢挖洞。
第五章 纸条
寇特把编史家软趴趴的身体横搁在受伤的肩膀上走回家,回到纽沃尔时已是三更半夜。镇上家家户户都熄了灯,寂静无声,道石旅店却是灯火通明。
巴斯特站在门口,几乎是气得跳脚。他看到有人走近时,便冲到街上,愤怒地挥着一张纸。「纸条?你溜出去,就只留给我一张纸条?」他嘶声怒吼:「我是什么?码头边的娼妓吗?」寇特转身,耸肩把编史家软趴趴的身体交到巴斯特的手里。「巴斯特,我知道你只会跟我吵吵而已。」
巴斯特轻而易举地把编史家抱在身前,「那纸条还随便写,『你看到这张纸时,我可能已经死了。』那是哪门子的纸条?」
「你应该要到早上才会看到那张纸的。」寇特疲累地说,他们开始走回旅店。
巴斯特低头看他抱着的人,仿佛第一次发现手中的东西一样。「这是谁?」他稍微晃了那人一下,好奇地看他一眼,接着就像麻布袋似的轻松把他甩放到肩上。
「不幸在错误时间刚好走在路上的倒霉鬼。」寇特轻蔑地说:「不要太用力晃他,他可能有点脑震荡。」
「你究竟是溜出去做什么?」他们走进旅店时,巴斯特质问。「如果你要留纸条,至少应该告诉我什么……」在旅店的灯光下,巴斯特看到寇特沾满血迹与泥土的惨白模样,顿时目瞪口呆。
「你要担心的话,请便。」寇特冷冷地说,「实情就像你看到的那么糟。」
「你出去猎杀他们,对吧?」巴斯特嘶声道,接着他又瞪大眼,「不对,你留下卡特杀死的那只斯卡瑞尔的部分残骸了,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对我说谎,对我!」
寇特叹了一口气走上楼梯,「你是因为谎言生气?还是因为没逮到我说谎而生气?」他一边问一边往上走。
巴斯特气急败坏地说:「我生气,是因为你觉得你不能相信我。」
他们就这样停下对话,先打开二楼许多空房间里的一间,帮编史家脱下衣服,放上床,盖好棉被。寇特把编史家的背包与行囊放在一旁的地板上。
走出房间关上门后,寇特说:「巴斯特,我相信你,但我希望你平安无事,我知道我可以自己处理。」
「瑞希,我可以帮忙的。」巴斯特带着受伤的语气,「你知道我会帮忙的。」
「巴斯特,你还是可以帮我。」寇特一边说,一边走进他的房间,颓坐在他的窄床边。「我需要缝补一些伤口。」他开始脱掉上衣,「我也可以自己来,不过肩膀上方和背部比较难缝到。」
「瑞希,别再说了,让我来。」
寇特指向门说:「我的医疗用品在地下室里。」
巴斯特嗤之以鼻:「谢谢,我会用我自己的针。坦白讲,你那些凹凸不平的铁针,缝起来一点也不利落。」他打颤,「用溪水与石头磨针,你们未免也太落伍了。」巴斯特冲出门外,没关上门。
寇特慢慢脱下上衣,干掉的血液将衣服紧黏在伤口上,扯开时让他脸部痛得纠结,只得咬紧牙根吸气。巴斯特拿着一盆水回来帮他清洗伤口时,他又恢复一副不以为苦的表情。
擦洗掉血渍以后,出现一条长得吓人的直割痕,在寇特的白皮肤上绽露出红色的伤口,就像被理发师的剃刀或玻璃碎片割开一样。割痕总共约有十几道,大多是在肩上,有几道在背上与手臂上。有一道是从头顶开始划下头皮,直达耳后。
「瑞希,我以为你不会流血。」巴斯特:「因为你有那些无血之类的称号。」
「巴斯特,传说的东西不能尽信,那都是骗人的。」
「你的伤势没我想的那么严重。」巴斯特擦拭着双手。「按理讲,你原本可能会掉只耳朵。那些东西的伤势也跟攻击卡特的那只一样吗?」
「我看不出来。」寇特答。
「它们总共有几只?」
「五只。」
「五只?」巴斯特大惊,「另一个家伙杀了几只?」
「他引开了其中一只一会儿。」寇特大方地说。
「老天,瑞希!」巴斯特说,他一边摇头,一边把比肠线还细的东西穿过骨针。「你真是命大,你应该已经死两次了!」
寇特耸耸肩说:「巴斯特,这又不是我第一次命大,我已经很擅长和死亡擦身而过。」
巴斯特开始缝补伤口,「这会有点刺痛。」他的手异常温柔,「瑞希,坦白讲,我也不明白你怎么有办法活那么久。」
寇特再次耸肩,闭上眼说:「巴斯特,我也不明白。」他的声音听来疲累而低沉。
◇◇◇◇
几小时后,寇特房间的门开了一小缝,巴斯特往里头窥探,只听到缓缓规律的呼吸声。他轻轻地走到床边站着,弯下腰看着熟睡的人。巴斯特看着他脸颊的颜色,闻着他的鼻息,轻轻触摸着他的额头、手腕、喉头。
巴斯特拉了一张椅子坐到床边,看着主人,听着他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把他脸上散乱的红发拨到后方,就像妈妈对熟睡中的孩子那样。然后他开始轻轻哼歌,曲调轻快而奇怪,像首催眠曲:
眼见凡人出世,日后渐衰,不亦怪哉,
明知他们明亮的灵魂易燃,风儿可随意吹拂,
我该不该为你增火,你那闪光预示着什么?
巴斯特的声音渐弱,动也不动地看着主人呼吸时的胸膛起伏,度过破晓前的漫漫黑夜。
第六章 回忆的代价
编史家下楼到道石旅店的交谊厅时,已是隔天傍晚。他把皮革背包夹在一只手臂下,面色苍白,脚步不太稳。
寇特坐在吧台后方翻着书,「啊,我们的意外访客,头还好吗?」
编史家举起手摸摸后脑勺,「动太快时会有点抽痛,但还行。」
「那不错。」寇特说。
「这是……」编史家迟疑了一下,环顾四周。「这里是纽沃尔吗?」
寇特点头,「事实上,你就在纽沃尔的中心。」他大手一挥说,「蓬勃的府城,众人的家园。」
编史家凝视着吧台后方的红发男子,他倚靠着桌子以便撑住身体。「老天!」他屏息问:「真的是你,没错吧?」
旅店老板一脸疑惑:「抱歉,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会否认。」编史家说:「但根据我昨天看到的……」
旅店老板举起一只手,请他静一静。「在我们讨论你可能撞坏脑袋以前,先告诉我,到提努耶的路况如何?」
「什么?」编史家问,他生气地说:「我不是要去提努耶,我是……噢,即使不看昨晚的事,路况也满糟的,我在修院长浅滩外被抢,之后就一直是靠双脚步行。不过既然你在这里,这一切都值得了。」编史家瞥见挂在吧台上的剑,深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变得有点不安。「请听清楚,我不是来这里惹麻烦的,我不是为了缉拿你的悬赏金而来的。」他勉强一笑,「我也不是你的对手……」
「很好。」旅店老板打断他的话,抽出一块白色的亚麻布,开始擦拭吧台,「你又是谁?」
「你可以叫我编史家。」
「我不是问我可以叫你什么。」寇特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德凡,德凡·洛奇斯。」
寇特停止擦拭,抬起头。「洛奇斯?你是不是与公爵有关……」寇特声音渐弱,自顾自点头。「没错,你一定是。你不是随便哪个编史家,而是那个编史家。」他紧盯着那个秃头男子,上下打量着他。「我这样说对不对?大名鼎鼎的本尊。」
编史家稍微放松了一些,显然对于自己稍具名气很高兴。「我之前不是故意不报名字,我已经好几年没把自己当成德凡,老早就把那名字忘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旅店老板,「我想你也知道一些个中原因……」
寇特不理那暗示。「几年前我读过你的书:《龙蜥的交配习惯》。对脑子充满想象力的年轻人来说,那本书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他低头,又用白布沿着吧台的纹理擦拭,「我承认,后来得知那种龙不存在时,我满失望的,那对男孩来说是个沉痛的启示。」
编史家微笑,「坦白说,我自己也有点失望,我去寻找传奇,结果却发现是只蜥蜴,它是很吸引人,但毕竟还是蜥蜴。」
「而如今你在这里。」寇特说:「你是来证明我不存在吗?」
编史家紧张地笑:「不,不是,我们听到一个谣传……」
「『我们?』」寇特打断他的话。
「我一直和你的老友史卡皮周游各地。」
「他收你为徒了?」寇特自言自语:「当史卡皮的徒弟,感觉如何?」
「其实比较像是伙伴。」
寇特点头,依旧面无表情。「我原本猜他会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造谣者,你俩都是。」
编史家的笑容变僵,忍住原本快讲出来的那些话,努力恢复沉稳的态度。
「所以我能为你效劳吗?」寇特把干净的亚麻布搁在一旁,露出他当旅店老板的最佳笑容。「要不要吃点什么或喝点东西?住个一晚?」
编史家迟疑了一下。
「我这里什么都有。」寇特挥手泛指吧台的后方。「老酒,顺口白酒?蜂蜜酒?黑麦啤酒?还是来点水果甜酒!梅子酒?樱桃酒?绿苹果酒?黑莓酒?」寇特依次指着酒瓶。「别客气,你一定想喝点什么吧?」他一边说,嘴巴笑得愈开,牙齿露出太多,愈看愈不像和善的旅店老板。在此同时,他的眼神也愈变愈凶恶。
编史家目光下移,「我原本想……」
「你想!」寇特不以为然地嘲讽他,收起伪装的笑容。「我很怀疑你真的想过,不然你早想到……」他停了一会,「你来这里是陷我于多大的危险。」
编史家脸红了,「我听说克沃思天不怕地不怕。」他激动地说。
旅店老板耸耸肩。「只有祭司和傻瓜才是天不怕地不怕,我向来跟老天的关系不是挺好。」
编史家皱眉,知道这其中有陷阱,他得继续保持冷静,「我格外小心,除了史卡皮外,没人知道我要来。我也没跟任何人提到你,没想到真的会找到你。」
「这真是让我十分安慰。」寇特讽刺地说。
编史家显然很沮丧:「我得先承认,我来这里可能是一个错误。」他停了一下,给寇特反驳的机会,但寇特不发一语。编史家小小叹了一声,继续说:「但木已成舟,你难道不考虑……」
寇特摇头说:「那是很早以前……」
「还不到两年。」编史家提出异议。
「而且我也不是过去的我了。」寇特没停下来,继续说。
「过去的你究竟是什么?」
「克沃思。」他简单地说,不愿再多做解释。「现在我是寇特,经营旅店,那表示啤酒是三铁币,住宿一晚是一铜币。」他又开始用力地擦拭吧台。「就像你说的,『木已成舟』,谣传会自己发展下去。」
「但是……」
寇特抬起头,编史家瞬间看穿他眼神表面的愤怒,看到背后的痛苦,血肉交织,仿佛伤口太深、难以愈合。接着寇特移开目光,但怒气仍在:「你能用什么补偿我忆起往事的代价?」
「大家都以为你死了。」
「你还是不懂,对不对?」寇特摇头,觉得又好气又可笑。「那正是重点所在。你死了,大家就不会再找你了,宿敌不会想要一清宿怨,也不会有人来找你说个明白。」他尖酸地说。
编史家不肯就此罢休,「有些人说你是虚构人物。」
「我是虚构人物。」寇特从容地说,做出夸张的手势。「我是很特别的虚构人物,还会自创故事。关于我的最佳谎言,都是我自己编的。」
「他们说你从来没存在过。」编史家客气地更正。
寇特无所谓地耸耸肩,他的笑容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消失。
编史家察觉到他的弱点,继续说:「有些故事还说,你不过是个沾满鲜血的杀手。」
「那也是我。」寇特转身擦拭吧台后方的柜台。他再次耸肩,不过没像之前那么泰然自若了。「我杀过人,也杀过比人还可怕的东西,他们个个都是罪有应得。」
编史家缓缓摇头,「传闻说的是『刺客』,而非『英雄』。秘法克沃思和弑君者克沃思是两个很不一样的人。」
寇特停止擦拭吧台,转身面对墙壁,他点了一下头,没有往上看。
「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