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才走一分钟,就听到后方传来熟悉的蹄声,我转头看到一台敞篷货车缓缓在路上颠簸而行。戴娜和我退到路边的矮木丛,因为路面宽度几乎只够货车通过。精疲力竭的农夫弯腰驼背地坐在车上驾驭马车,他一脸怀疑地打量着我们。
「我们要去莫森农场。」他靠近时,戴娜对他呼喊,「可以顺路搭你的车吗?」
那人严肃地看着我们,接着头朝马车的后方示意,「我要到波洛溪对岸,你们得从那边自己过去。」
戴娜和我爬上车,面向后方坐在车尾,两脚在车缘外摇晃,其实搭车没有比走路快多少,不过我们都很开心能有机会坐下来。
我们安静地搭车,戴娜显然不想在农夫面前谈论事情,我也庆幸自己有点时间可以厘清思绪。我为了从目击者身上取得想要的消息,本来打算说谎也无所谓的。现在戴娜让情况变得更复杂了,我不想对她撒谎,但是我也无法冒险告诉她太多事情。我最不希望发生的,就是让她以为我很沉迷于祁德林人的传闻。
所以我们就这样静默不语,能坐在她身边的感觉很棒,你们可能不觉得包扎着绷带的深色眼睛女子很美,不过戴娜是真的很美,就像月亮一样:或许不是毫无缺点,但近乎完美。
农夫开口说话,把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这里是波洛溪。」
我环顾四周找溪水,却看不到,觉得有点可惜,因为这样一来,我就没机会喝点水或梳洗一番了。辛苦赶了几小时的路,我现在满身是汗,浑身都是马味。
我们向农夫道谢,跳下车尾。戴娜开始带路,我们走在蜿蜒的山路上,穿梭于树木与偶尔出现的黑石露头间。戴娜看起来比刚离开旅店时镇定多了,不过她一直看着地面,小心踩着,仿佛还不太相信自己的平衡感。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收到你留的纸条了。」我说,从斗篷的口袋里拿出那张折起来的纸。「你是什么时候留下这张纸的?」
「近两旬以前。」
我皱眉,「我昨晚才看到。」
她自顾自点头,「你没出现时,我就担心你可能没看到。我以为纸条可能掉了,或是湿了,让你无法阅读。」
「我最近都没有爬窗户进出。」我说。
戴娜不在乎地耸肩,「我以为你会从窗户进出,我真是傻瓜。」
我想补充点什么,解释她在伊欧利恩看到菲拉送我斗篷的情况,却不知该从何开口,「很抱歉,我错过了午餐之约。」
戴娜抬头,一脸促狭,「狄欧克说你遇上火灾,整个人看起来很悲惨。」
「我觉得很悲惨,」我说,「主要是因为错过和你见面的机会,而不是火灾……」
她翻白眼,「我想你是很心烦意乱,不过你倒是帮了一个忙,我单独坐在那里……逐渐憔悴的时候……」
「我说过对不起了。」
「……一位老绅士走过来自我介绍,我们聊了一下,认识彼此……」她耸肩,从旁边看我,几乎不太好意思的样子,「之后我就一直和他见面。若是顺利,我想年底以前,他会成为我的赞助人。」
「真的吗?」我说,我松了一大口气,觉得神清气爽,「太棒了,早该有人赞助你的,他是谁?」
她摇头,深色的头发落到她脸旁,「我不能透露,他很注重隐私。他过了一旬才告诉我本名,即使到现在,我也不确定那名字是不是真的。」
「如果你不确定他真正的身分,」我缓缓地说,「怎么知道他是绅士?」
这问题很蠢,我们都知道答案,不过她还是回答了,「金钱、华服、举止。」她耸肩,「就算他只是个有钱的商人,也可以是不错的赞助人。」
「但不是最好的,商人世家的稳定性不如……」
「……名字也比较没有分量。」她帮我讲完后半段,会意地耸肩,「聊胜于无,我已经厌倦自食其力了。」她叹气,「我一直很努力博取他的青睐,不过他非常难以捉摸……我们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见第二次面,也不在公开场合见面,有时候他会约好时间却不出现,虽然我也不是没碰过这类情况……」
戴娜踩到石头时,身体跟着摇摇晃晃,我连忙去扶她,她抓住我的手臂和肩膀才没有跌倒。一瞬间,我们的身体紧紧靠着,她忙着平衡自己时,我清楚意识到她的身体靠着我。
我帮她站稳身子,然后拉开彼此的距离。不过她站稳脚步后,手一直轻轻搁在我手臂上。我缓慢地移动,仿佛有一只野鸟停驻在上头,努力避免我动作太大而吓跑了它。
我想过搂着她,一方面可以撑着她走路,另一方面当然也是为了一亲芳泽,不过我很快就打消了那个念头,我还记得她提到巡官摸她大腿时的表情,万一她也对我有类似的反应怎么办?
男人对戴娜趋之若鹜,我从对话中知道她对此感到厌烦,我不能因为不知如何是好,就犯下和他们一样的错误,我还是不要冒犯她比较好,谨慎为上。就像我之前说的,肆无忌惮和勇敢无惧是截然不同的。
我们沿着道路蜿蜒上坡,除了风吹动高草的声音以外,周遭寂静无声。
「所以他行踪隐密?」我温和地探询,担心安静太久会变得更不自在。
「行踪隐密还不足以形容他保密到家的程度。」戴娜说,翻白眼,「有一次,某个女人说要给我钱,换取他的讯息,我只能装傻。后来我把那件事告诉他,他说那是在试探我的可信度。又有一次,几个男人威胁我,我猜那又是另一种试探。」
那家伙听起来不太正派,像是逃犯,或是不让家族知道行踪的人。我正要这么说时,看到戴娜不安地看着我。她在担心,担心我因为她迎合某个有钱怪人的奇怪作风而看轻她。
我想到我和狄欧克的对话,想到我的命运虽然坎坷,她的想必更加坎坷。如果我能获得有权有势的贵族赞助,我会愿意容忍什么?如果有人愿意出钱帮我买琴弦,供我吃穿,保护我免受安布罗斯那样的小混蛋威胁,我会愿意做什么?
我忍住刚刚想讲的话,对她露出会心的笑容:「他最好真的很有钱,值得你如此烦心。」我说,「家里有金山银山之类的。」
她的嘴角向上弯起,身体似乎也因为我没对她妄下评论而放松了一些。「不过那样就太明显了。」我说。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似乎说着:没错。
「我来这里就是因为他。」她继续说,「他叫我出席这场婚礼,这里比我预期的还乡下,不过……」她再次耸肩,以沉默显示贵族的想法令人难以捉摸,「我本来期望我的『准赞助人』也会来这里……」她停顿,笑了起来,「这样讲很奇怪吧?」
「你就随便帮他取个名字吧。」我提议。
「你来选。」她说,「大学院不是会教命名吗?」
「安娜贝尔。」我提议。
「我才不要叫我的准赞助人安娜贝尔。」她笑着说。
「有钱公爵。」
「这样太随便了,再想一个。」
「我说几个,碰到喜欢的就告诉我……费多力克、法兰克、费朗、弗卢、弗达尔……」
她对我摇头,我们持续往山顶走。等我们终于爬到山顶时,一阵风突然吹过,戴娜抓住我的手臂保持平衡,我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抵挡风沙与树叶。风直接把一片叶子吹进我嘴里,害我呛到了,吃惊之余我一直咳嗽。
戴娜觉得这太好笑了,我把叶子从嘴里掏出来,发现那是状似矛头的黄色树叶,「好吧,风帮我们决定了,就叫他『梣木先生』①好了。」
『注①:原文是Ash,有梣木和灰烬之意。』
「你确定不是『榆木先生』?」她看着那片叶子问,「大家常看错。」
「尝起来像梣木。」我说,「况且榆木是女的。」
她认真地点头,不过眼睛闪闪发亮,「那就选梣木吧。」
我们走出林间,路面转为下坡,风又吹了起来,把更多的砂石吹到我们的身上。戴娜站开一步,喃喃自语,揉着眼睛,刚刚她握住我手臂的地方突然变凉了。
「可恶。」她说,擦着脸,「我的眼睛里跑进谷糠了。」
「不是谷糠,」我说,我望向山顶的另一边,在不到五十尺的地方有一堆烧焦的建筑,那应该就是莫森农场的原址。「是灰烬。」
◇◇◇◇
我带着戴娜到遮蔽风砂与农场景象的树荫下,把我的水瓶递给她。我们坐在倒下的树干上休息,她用水清洗眼睛。
「嗯,」我迟疑地说,「其实你不需要到那里去,如果你告诉我你的东西放在哪里,我去帮你找就好了。」
她的眼睛稍稍眯了起来,「我听不出来你是体贴,还是瞧不起人……」
「我不知道你昨晚看到什么,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比较得体。」
「基本上,你不必把我看得太脆弱。」她马上说,「我不是羞红的雏菊。」
「雏菊不会羞红。」
戴娜看着我,眨着发红的眼睛。
「你可能是想到『缩小的紫罗兰』(即害羞的人)或『羞红的处女』,不管怎样,雏菊是白的,不会羞红……」
「你这样就是瞧不起人。」她平淡地说。
「我只是要让你知道瞧不起人是什么样子。」我说,「给你有个比较,这样一来,我想展现体贴时,你就不会分不清了。」
我们盯着彼此看了一会儿,后来她看往别处,揉着眼睛。「好吧。」她把头往后仰,把水倒到脸上,猛眨双眼。
「其实我没有看到很多东西。」她说,用袖子擦脸,「我在婚礼之前表演,后来他们准备吃晚餐时,又表演了一次。我一直期待我的……」她浅浅一笑,「梣木先生会出现,但我知道不能多问他的事,因为我知道那又是另一种试探。」
她声音变小,皱起眉头,「他自有一套暗示我的方式,让我知道他就在附近。我离开现场,到谷仓的旁边去找他。我们一起往林里走了一小段,他问我问题,例如谁在现场,有多少人,他们是什么样子。」她若有所思,「现在我回想起来,我觉得那是真正的测试,他想知道我的观察力有多敏锐。」
「他听起来像个密探。」我沉思。
戴娜耸肩,「我们漫步约半个小时,聊天,接着他听到某个声音,叫我在原地等他,他朝农家走去,去了好一会儿。」
「多久?」
「十分钟吧。」她耸肩,「你知道等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那时天也黑了,我又冷又饿。」她抱着肚子,把身体稍微向前倾,「老天,我现在也饿了,希望我……」
我从行囊里掏出一颗苹果,递给她。那颗苹果鲜红欲滴,又甜又脆,是那种你想了一整年,但只有秋天几旬间才有机会采收的苹果。
戴娜好奇地看着我,「我以前常四处游走。」我解释,顺便也拿了一个出来自己吃,「我以前也常饿肚子,所以我通常会随身带点吃的东西,等我们扎好晚上要休息的营地,我会为你煮一顿真正的晚餐。」
「他也会煮东西……」她咬了一口苹果,又喝了一口水,「总之,我想我听到了呼喊声,所以我朝农场走,等我从峭壁后方走出来时,我是真的听到尖叫和呼喊了。我又走近一些,闻到了烟味,我从林缝间看到火光……」
「是什么颜色?」我问,嘴里还有苹果。
戴娜突然瞪我,表情充满了怀疑,「为什么这么问?」
「抱歉,我打岔了。」我吞咽苹果,「你先说完,我等一下再告诉你。」
「我已经讲很多了。」她说,「你完全没提到你为什么会来这个偏远地带。」
「大学院的大师们听到一些奇怪的传闻,派我来看是不是真的。」我说这套谎言时,丝毫没有别扭或迟疑的感觉。我甚至没事先想过,就这样脱口而出。我不能冒险告诉戴娜我在找祁德林人,万一她觉得我脑袋有问题就糟了。
「大学院会做那样的事?」戴娜问,「我以为你们就只是坐着读书而已。」
「有些人的确是在读书,不过我们听到奇怪的传闻时,就需要有人出来了解真相。大家迷信时,会开始把矛头指向大学院,心想,这附近谁在玩一些不该碰的黑暗力量?我们该把谁丢进大火里焚烧?」
「所以你经常做这种事?」她用吃一半的苹果随手一比,「我是指调查事情。」
我摇头,「我最近得罪了一位大师,他刻意让我抽中这项差事。」
这个临时掰出来的谎言还不赖,万一她真的到处去问,还不会被拆穿,因为有部分是真的。必要时,我还满会撒谎的,虽然这是搬不上台面的技巧,却满实用的。扯谎和演戏与说故事息息相关,三样技巧都是从我父亲身上学来的,他可说是大师了。
「你真会胡扯。」她平淡地说。
我原本咬着苹果,突然僵在那边。我拿出苹果,在红色果皮上只留下白色的齿痕,「抱歉,你说什么?」
她耸肩,「如果你不想告诉我实情,没有关系,但是不要随意编造谎言来安抚我,或是唬弄我。」
我深呼吸,迟疑了一下,接着缓缓说,「我不想对你谎称我来这里的原因,」我说,「但是我担心,万一我告诉你真相,你会怎么想。」
戴娜的眼睛深邃、陷入沉思,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最后她终于稍稍地点头说,「好吧。我相信你。」
她咬了一口苹果,一边咀嚼,一边凝视着我,视线一直没离开我的眼睛。她的嘴唇湿润,比苹果还红。最后我说了:「我听到一些传闻,我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真的就只有这样,我只是……」
「克沃思,抱歉。」戴娜叹气,拨头发,「我不该逼你的,那其实不干我的事,我知道有秘密是什么感觉。」
当时,我差点就对她吐露一切了,关于我父母、黑眼与梦魇般笑容的人,还有祁德林人的一切。但是我担心我会看起来像个撒谎被戳破的孩子,急着进一步辩解一样,所以我干脆懦弱地回应,沉默以对。
「你那样永远也无法找到真爱。」戴娜说。
我突然从沉思中醒来,充满了疑惑,「抱歉,你说什么?」
「你吃苹果核。」她笑着说,「你先吃完旁边,然后从下往上吃,我从来没看过这种吃法。」
「老习惯。」我随口说,不想告诉她真相。我不想让她知道,有段期间我只能找到苹果核,能找到苹果核就很开心了,「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没玩过那游戏吗?」她举起苹果核,用两根手指抓着上方的梗,「你想一个字母,然后扭转果核,如果梗没断,就想另一个字母,再扭一次,等梗断了……」她的梗断了,「……就会知道你即将爱上的人,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我低头看着手上剩下的一小块苹果,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抓起来扭了,我吃掉最后一块苹果,把梗抛掉。「看来注定没人爱。」
「你又讲七个字了。」她笑着说,「你没发现你每次都这样吗?」
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是我还没回应,戴娜就接着说了,「我听说吃籽不好。」她说,「籽里面含砷。」
「那只是迷信。」我说,阿本和我们剧团同行时,我就问过他这个问题了,「里面不是含砷,而是含微量的氰化物,你要吃好几桶才可能对身体有害。」
「噢。」戴娜疑惑地看着剩下的苹果,接着开始从底部吃。
「我刚刚粗鲁的打岔以前,你提到梣木先生发生的事。」我尽量温和地追问。
戴娜耸肩,「剩下的没什么好说的,我看到火,又靠近一些,听到更多的呼喊与骚动声……」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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