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表妹回镇上了吗?」我问,「就是那个在莫森农场上被发现的女孩,她也在这里吗?」
那女子摇头,「这里只有你。」
「现在是几点?」
「晚餐还没好,不过如果你想吃点什么,我可以帮你送来。」
我的行囊被搁在床边,我背起行囊,里头只装着鳞片和洛登石的感觉有点奇怪。我环顾四周找鞋,才想到我昨晚为了在屋顶上跑得更稳,把鞋子脱了。
我离开房间,女孩跟在我身后。我朝大厅走,吧台还是上次那个家伙,依旧沉着一张脸。
我走向他,「我表妹在镇上吗?」
他沉着脸看着我后方的门,那名女孩从门里走出来,「奈儿,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让他起来?我看你比狗还不如。」
所以她真的叫奈儿。换做在其他的情况下,我会觉得很有意思。
他转头看我,露出笑容,其实那不过是他另一种臭脸。「老天,小子,你的脸会痛吗?连我看都觉得疼了。」他对自个儿的笑话笑了起来。
我瞪着他,「我是问我表妹。」
他摇头,「她没回来,衰神滚远一点的好。」
「我要面包、水果,还有你厨房里有的任何肉类。」我说,「以及一瓶艾文酒,有草莓口味的最好。」
他把身体贴近吧台,对我扬起一边的眉毛,原本沉着的脸露出一副可怜我的微笑,「孩子,不用急,既然你醒了,巡警还有话想问你呢。」
我咬牙忍着不对他发飙,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这几天特别烦躁,头痛的程度是你无法理解的,此外还有朋友可能身陷麻烦。」我冷冷地瞪着他,「我不想把事情弄得很难堪,所以现在请你把我要的东西拿来吧。」我拿出钱包,「拜托。」
他看着我,脸上逐渐浮出怒容,「你这个嚣张的小混蛋,你要是不对我客气一点,我就把你绑在椅子上,等巡警过来。」
我把一铁币丢在吧台上,另一枚紧紧握在我手里。
他沉着脸看硬币,「那是什么?」
我集中注意力,感觉到一股寒气从我的手臂窜起,「那是你的小费。」我说,一缕轻烟开始从铁币冒出,「为了奖励你迅速有礼的服务。」
铁币周边的漆开始冒泡,外围形成一圈焦黑的轮廓。那男人凝视着硬币,哑口无言,一脸恐惧。
「快去把我点的东西拿来。」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还有一袋水,否则我就当着你的面把这地方烧了,在灰烬和你焦黑的死人骨头上跳舞。」
◇◇◇◇
我背着满满的行囊走到灰石山丘的顶端,赤着脚,喘着气,头一直抽痛,却看不到戴娜的身影。
我迅速找了一下那一带,发现我当初留下来的东西几乎都在原地。两条毯子,水袋几乎是空的,不过其他一切都在,戴娜可能为了上厕所,暂时离开。
我在那里等候,等了很久。接着我呼喊她,一开始轻声呼唤,接着愈来愈大声,尽管呼喊时我头抽痛得厉害。最后我就只是坐着,脑中只想到戴娜独自一人行走,全身酸痛,口渴,迷路,不知天南地北。她不知道会怎么想?
我吃了一点东西,努力思考我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想开瓶酒,但我知道喝酒不好,因为我显然有轻微的脑震荡。我担心戴娜可能一时精神错乱在森林里迷了路,我得去找她,但我努力摒除这种不理性的担心。我考虑生个火,让她看到火可以回来……
这些都没用的,我知道她已经走了。她醒来,看我不在,就走了。我们离开特雷邦的旅店时,她就说过,我离开不欢迎我的地方,其他东西可以之后再作打算。她会不会觉得我抛弃她了?
无论如何,我心知肚明她老早就走了,我开始收拾行囊。我又担心,万一我错了怎么办,所以留下了一张纸条,解释发生什么事,还有我会在特雷邦等她一天。我用木炭在一块灰石上写下她的名字,然后画一个箭头指着我带来的所有食物,一瓶水和一张毯子。
之后我就走了,心情低落,思绪混乱。
◇◇◇◇
我回到特雷邦时已是黄昏。我爬上屋顶,动作比平常更小心。我得让头复原几天后,才能再相信自己的平衡感。
不过,爬上屋顶捡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屋顶的微光下,整个城镇看起来很悲惨,教堂的正面全塌了,有近三分之一的房子受到大火波及。有些建筑微微烧焦,有些烧得只剩灰烬。我虽然尽力了,但我撞得不省人事之后,想必大火还是肆虐得难以掌控。
我往北方看,看着灰石山丘的顶端,希望能看到火光,当然什么也没看到。
我走到镇务厅的平坦屋顶上,爬梯子上储水塔,水塔几乎快空了,只剩底下几尺深的水,水位比我当初把烧焦的木瓦插在墙上的位子还低许多。从这里就可以明白整个城镇为什么受损那么严重了,水位降到我临时做的符咒下面时,火焰再度燃起。不过,当初那样做还是稍微缓和了火势,要不然,现在可能整个城镇都没了。
回到旅店后,我看到很多闷闷不乐、满身熏黑的人聚在一起喝酒八卦。整天沉着一张脸的老板不见踪影,不过有一群人围在吧台边,兴奋地讨论他们在那里看的东西。
镇长和巡警也在场,他们一看到我,就连忙把我带到一间密室谈话。
我紧闭着嘴巴,表情严肃,过去几天这样折腾下来,我已经不怕这两个肥佬的官威。他们也看得出来,所以显得特别紧张。我头痛,不想多做说明,房里的异常宁静反倒让我觉得特别自在。他们因此说了不少话,提出问题时,也透露了大部分我想知道的事情。
镇上居民受伤的情况幸好都不严重,再加上当时正值丰收庆典,没人在睡梦中。很多人受了擦撞伤,微微烧焦了头发,或是吸入太多的浓烟。但是除了几位灼伤比较严重,还有一位被掉下来的木头压断手臂以外,我看来是伤势最严重的一位。
他们都非常确定龙蜥是恶魔,是会喷火和喷毒的巨型黑色恶魔。即使有人本来还对此抱着一丝疑虑,不过他们看到那怪兽被泰鲁的铁轮击毙时,也就不再怀疑了。
他们也都认为那只恶魔是摧毁莫森农场的元凶。即使这结论完全错了,不过听起来还算合理。想要说服他们相信其他原因,只是浪费我的时间罢了。
他们发现我不省人事地躺在击毙恶魔的铁轮上,当地的外科医师尽力帮我包扎了伤口,看到我的头颅异常肿胀,对于我能否再次醒来表示非常怀疑。
一开始他们觉得我只是不幸的旁观者,或是不知怎的把铁轮撬离开教堂的人,但是我奇迹似的清醒,再加上我把楼下吧台烧出一个洞,让大家终于注意到今天一位小男孩和一位老寡妇一直在说的事:老橡树像火把般起火燃烧时,他们看到有人站在教堂的屋顶上。下面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身影,他的手举在前方,几乎就像在祷告一样……
最后镇长和巡官终于没有话题可说了,他俩一脸不安地坐在那里,不断转头看着我和彼此。
这时我才发现,他们并不觉得对面坐着一位身无分文、穿着破烂的男孩,而是把我当成杀了恶魔、一身褴褛的神秘人物。我也觉得没必要澄清,好运早该降临我身上了。如果他们要把我当成某种英雄或圣人,对我来说反倒是一大好处。
「你们怎么处理恶魔的身体?」我问,看到他们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在这之前,我讲的话几乎不到十个字,他们怎么试探性地问我,我都是一脸严肃,不发一语。
「不用担心。」巡官说,「我们知道该怎么处理。」
我的胃纠成一团,他们这样说,我已经可以猜到他们怎么处理了:他们把它烧毁了。那生物是自然界的奇观,他们竟然把它当垃圾一样烧毁掩埋。我知道大书库里研究动物学的馆员为了研究这种珍禽野兽,宁可割下手来交换都在所不惜。我本来还希望,让他们有机会接触这种稀有动物,可以恢复我进出大书库的权利。
还有鳞片和骨头,炼金术士会抢破头的数百磅异变铁……
镇长热切地点头接着说,「我们挖了一个十乘二的洞,也放了梣木、榆木、山梨木……」他清清喉咙,「当然,那个洞得挖得更大一些。大家轮流挖掘,尽速完成了。」他举起手,自豪地展示手上刚冒出来的水泡。
我闭上眼睛,压抑着想乱扔屋里东西的冲动,心中用各种语言辱骂他们。也难怪这个城镇还处于那么落后的状态,大家都忙着烧毁与掩埋价值连城的生物。
不过,木已成舟,也没办法挽救了。万一他们逮到我去把龙蜥的遗体挖起来,我想我新获得的名声可能也保护不了我。「在莫森婚礼中幸存的女孩,」我说,「今天有人看到她吗?」
镇长一脸疑惑地看着巡官,「我没听说,你觉得她和那怪物有关吗?」
「什么?」他的问题是如此荒唐,一开始我还听不太懂。「你们在乱讲什么。」我愤怒地看着他们。我最不希望的就是让戴娜和这件事牵扯在一起,「她是帮我完成任务的人。」我说,故意不把事情讲清楚。
镇长瞪了巡官一眼,又回头看我。「你在这里的……任务结束了吗?」他小心询问,仿佛怕冒犯我一样。「我当然不是要刺探你的隐私……不过……」他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们安全了吗?」
「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你们是安全了。」我模棱两可地说。这么说听起来很英勇,如果我能从这件事获得一点名声,当然要制造一点好的名声。
接着我灵机一动,「为了确保你们的安全,我需要一样东西。」我把身体前倾,手指交插相合,「我得知道莫森从古坟丘里挖出了什么。」
我看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大概是心想:他怎么会知道那件事?
我往椅背一靠,压抑着窃笑的冲动。「我要是知道莫森在哪里找到了什么,就可以采取行动,确保这种事情不再发生。我知道那是秘密,但是镇上一定有人知道比较多的消息。你们快把这些话散布出去,让知道相关消息的人来告诉我。」
我平稳地站了起来,刻意不显露出身上种种的刺痛与疼痛感。「不过要快,我明晚就走了,南方还有急事等着我。」
接着我大模大样地走出门口,斗篷在我身后夸张地飘起。我骨子里就是个戏子,演完戏,我知道该如何退场。
◇◇◇◇
隔天我吃尽了美食,在舒服的床上补眠。我洗了澡,细心处理我身上的多处伤口,好好休息了一番。有些人来告诉我一些我早就知道的事,莫森挖起了古坟石,发现里面埋了东西。那是什么?就是个东西,没人知道更多的讯息。
我坐在床边盘算着写一首关于龙蜥的歌曲,这时我听到有人不好意思地敲门,声音小到我差点没听见,「请进。」
门开了一小缝,接着又拉开了一些,一位十三岁左右的女孩紧张地张望,匆匆地踏进房里,轻轻关上门。她有一头黄褐色的卷发,脸色苍白,颧骨的地方红红的,深色的眼睛看起来空洞,好像刚哭过或睡不饱似的,或是既哭过又没睡饱。
「你想知道莫森挖起什么吗?」她看着我,接着看往别处。
「你叫什么名字?」我温和地问。
「芙瑞尼雅·葛雷佛洛克。」她乖乖地说,接着看着地板,匆匆行个屈膝礼。
「这名字很可爱。」我说,「芙瑞尼是一种小红花。」我微笑,希望能让她自在一点。「你看过吗?」她摇头,眼睛依旧盯着地板,「不过,我猜没人叫你芙瑞尼雅,大家是不是都叫你尼娜?」
她一听,抬起头来,惊吓的脸庞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奶奶是这样叫我的。」
「尼娜,来这儿坐下吧。」我向床的方向摆头,因为那里是房内唯一可以坐的地方。
她坐了下来,在大腿上紧张地扭动双手,「我看到那东西了,他们从古坟里挖出来的东西。」她抬头看我,接着又低头看手。「莫森的小儿子吉米让我看的。」
我的心跳加快,「那是什么呢?」
「是一个又大又美的壶。」她轻声说,「大概这么高。」她把手举到离地约三尺的地方,她的手在颤抖,「上面有各种文字和图案,真的很美,我从来没看过那样的颜色,有些漆像金银般闪亮。」
「有什么图案?」我问,努力维持声音的平静。
「人的图案。」她说,「大多是人,有一个女人拿着断剑,一个男人在一棵枯树旁边,还有一只狗咬着另一个男人的脚……」她声音渐小。
「有白发黑眼睛的人吗?」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点头,「我看得浑身发毛。」她颤抖。
祁德林人,那是显示祁德林人和他们标记的大花瓶。
「你还记得有哪些图吗?」我问,「慢慢来没关系,仔细地想。」
她想了一下,「有一个人没有脸,只盖着兜帽,兜帽里没有东西,脚边有一面镜子,上面有一堆月亮,有满月、半月、弦月。」她低下头思考,「还有一个女人……」她涨红了脸,「脱了衣服。」
「你还记得其他的东西吗?」我问,她摇头,「那文字呢?」
尼娜摇头,「那些都是外来文字,没说什么。」
「你能画出你看到的任何文字吗?」
她再次摇头,「我才看一下子。」她说,「我和吉米都知道,万一他爸爸抓到我们在看那个东西,会痛打我们一顿。」她的眼眶突然泛起泪水,「我看了那东西,恶魔会来抓我吗?」
我摇头安慰她,不过她还是哭了出来。「自从莫森家出事后,我一直很害怕。」她啜泣,「我一直做恶梦,我知道他们会来抓我。」
我移到她旁边坐下来,搂着她,发出安慰的声音,她逐渐停止啜泣,「不会有东西来抓你的。」
她抬头看我,不再哭泣,但是我可以从她眼中看出,事实上她内心依旧十分恐惧,再多温和的话语都无法安慰她。
我站起来,走到我的斗篷旁边,「我给你一样东西。」我说,伸手进口袋,拿出我在工艺馆制作的共感灯,那是一个明亮的金属圆盘,其中一面刻着精密的符咒。
我把那个灯拿回来给她,「我在维洛伦时拿到这个护身符,在遥远的地方,越过史东瓦山。这是对抗恶魔最有效的护身符。」我拉起她的手,把灯放在她手里。
尼娜低头看那个灯,然后抬头看我,「你不需要吗?」
我摇头,「我有其他防身的方法。」
她握着那个灯,眼泪又垂下脸庞,「喔,谢谢,我会随时带在身边。」她的手因紧握着灯而发白。
她会弄丢的,不至于马上不见,但是过了一年、两年或十年就会不见,那是人性。这东西不见时,她可能会变得比以前还糟,「不需要那样。」我连忙说,「它的用法是这样。」我拉起她抓着那片金属的手,把它包在我的手心里,「闭上眼睛。」
尼娜阖上眼睛,我缓缓背诵〈维法洛拉颂〉的前十句,其实那内容不太适切,但那是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东西。泰玛语听起来很庄严,尤其你又有适合演戏的男中音时,听起来更有感觉,我刚好就有那样的声音。
我念完时,她张开眼睛,眼里充满了惊奇,不是泪水。
「现在它和你合而为一了。」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在何处,它都会保护你,让你平安。即使弄坏了,或是熔化了,护身符依旧有效。」
她张开双臂抱着我,亲吻我的脸颊,她突然又站起身,涨红了脸,不再苍白惊恐,眼睛也亮了起来。我之前没注意到,她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