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国学大师及其时代:狂人刘文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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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国学大师及其时代:狂人刘文典-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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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白听〃复述的情况看,刘文典当天晚上的演讲涵盖的内容十分丰富,既谈到了鲁迅的小说,又谈到了鲁迅的思想,还谈到了鲁迅的为人。尽管带有一定的〃拨乱反正〃的意味,但在遣词造句上确实有故弄玄虚、哗众取宠之嫌,有的语句甚至直接揭了鲁迅的短。
  那么,刘文典为何要发表这样的演讲呢?他真的是像有些报纸所说〃想借此表示自己的'独特见解',而达到红起来的目的〃吗?
  刘文典与鲁迅的交往
  这就要从刘文典与鲁迅的早年往来说起。
  1956年是鲁迅逝世二十周年,云大中文系师生积极筹备了一个纪念特刊,约十五万字,内容主要是研究鲁迅思想和作品的论文。刘文典应邀向特刊编辑委员会成员鄢朝让、袁世平第一次讲述了他与鲁迅的关系。这次访问的文字整理稿后来被收进纪念特刊,题目《回忆鲁迅》还是刘文典亲笔题写的。
  据刘文典在这篇文章里回忆,他与鲁迅的〃渊源〃最早缘于〃先后同门〃,都是章太炎的学生。1908年前后,鲁迅重返日本,在东京研究文艺,这时听说章太炎于神田大成中学内开〃国学讲习会〃,于是邀集几个朋友另请章于《民报》社讲《说文解字》。1909年6月,鲁迅回国。这时,刘文典刚刚到日本留学,四处拜师无门,后来在一位朋友的推荐下,拜见住在日本东京小石川区学林社的章太炎,从此成为〃章门弟子〃。

  第64节:〃骂鲁迅〃风波(3)

  由此可见,鲁迅从章太炎学在先,刘文典则在后,两人在章太炎的讲学处并未谋过面。不过,在日本留学的中国籍学生平时往来甚多,刘文典也多次从别人那里听到关于鲁迅和弟弟周作人的故事,知道他们有两大有趣的特点:第一、周氏兄弟都不喜欢说话;第二、他兄弟两个随时都是口不离糖,以至饭都很少吃。鲁迅那时还不抽纸烟。
  从别人的口中,刘文典在心里悄悄刻画出了对于周氏兄弟最初的印象:周作人的西洋文学较好些,中国的旧学,鲁迅要学得好些。因为周作人是日本京都立教大学的学生,那里很多教授都是美国人。当然,这个仅凭道听途说而形成的印象,大体上是模糊的。
  回到国内后没几年,刘文典和鲁迅都进了北大文科教书。在此之前,他们还曾因《新青年》杂志而聚集在陈独秀的周围,只不过刘文典除了写稿之外,很少过问《新青年》的编辑工作,因而也一直未得机会与鲁迅见面。到了北大以后,两人〃虽然常常见面,但是很少往来〃,鲁迅没有去过刘文典的家,刘文典也没有去过鲁迅的家。
  刘文典说,他当时〃并不佩服〃鲁迅,〃只是觉得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教授〃。每次在北大教员休息室里见面,他也几乎没听到过鲁迅同别的教授谈话,而且总是一下课就披起大衣走人。只不过,刘文典注意到一个细节:这时候的鲁迅已经不吃糖了,而是拼命地抽纸烟。
  有一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刘文典没有课,刚好经过鲁迅的教室,于是便好奇地走了进去,想看看这位〃师兄〃是如何上课的?结果,一听就听了两个小时,一直到傍晚五点钟才回家。在这一次课上,刘文典发现鲁迅对西洋的文学、艺术以及中国所谓的〃旧学〃都是十分渊博的,〃从那天以后,我就开始佩服他,崇拜他〃。
  当然,这种〃佩服〃、〃崇拜〃更多源自对鲁迅学识的赞赏。这和他后来〃佩服〃、〃崇拜〃陈寅恪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只不过对于后者的〃佩服〃、〃崇拜〃是全方位的。至于鲁迅人格的伟大,刘文典〃那时还没有发现〃。
  后来,因为偶然的机会,刘文典与鲁迅长谈了几次。听到刘文典谈论对《昭明文选》的看法,鲁迅竟然没有像以前痛骂〃选学妖孽〃那样痛骂刘文典,反而给予他很多的赞赏,这让刘文典很是高兴。两人的关系因为这样的交流而接近了许多,只是仍谈不上成为亲密的朋友。
  刘文典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我们是少年同学、中年同事,比泛泛的朋友稍要亲密些。在教学、工作之外,两人仍然没有任何的私人往来。
  鲁迅后来成了中国文学革命和思想革命的一员健将,写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包括小说、诗歌、散文和杂文,向恶毒的旧制度发起挑战。但刘文典在读了鲁迅的《呐喊》之后,〃很不以他为然〃,因为在《呐喊》的序言中,鲁迅说〃中国的革命绝不会成功〃,而且还用〃曲笔〃在烈士的坟头上加了一个花圈。
  读完这些文字,刘文典很是不安,他认为〃鲁迅不只是孤僻,简直是冷酷了〃。这样的观点,也为他1949年7月11日的那场演讲埋下了伏笔。对于后来被人誉为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的鲁迅,刘文典始终没有做到完全地〃崇拜〃,用他的口头禅说,就是没有做到〃十二万分地崇拜〃。
  后来,鲁迅离开了北京,先后到了广州、厦门、上海等地,刘文典与他也从来没有书信往来。

  第65节:〃骂鲁迅〃风波(4)

  两人最后一次会面,是因1929年5月李秉中结婚,新人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宴请亲朋好友。李秉中是刘文典在北大时的学生,也是鲁迅的学生,而且深得这两位老师不约而同的赏识。
  李秉中写了部《边雪鸿泥记》,请胡适介绍给商务印书馆出版,结果很长时间没有消息,只好央请刘文典打听一下近况。刘文典满口答应,立即给胡适写信,并在结尾落笔:〃请你务必拨冗回弟一信,以便答复前途。〃
  鲁迅更是把李秉中当做不可多得的〃少年知音〃之一。他也曾为李秉中的《边雪鸿泥记》多次写信给胡适,关切之心,令人感动。1924年9月24日,在一封给李秉中的信函中,鲁迅更是大胆解剖自我,首次坦露〃曾经想到自杀〃的隐秘心迹:〃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我大约不是一个勇士。〃这样的声音在鲁迅的生命中还是很少听见的。他后来与李秉中一直保持着密切的通信往来。
  李秉中结婚,刘文典和鲁迅同时到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刘文典记得,那一天,他去得比较早,但鲁迅更早,躺在芍药栏边的一张藤椅上,悠然地闭目养神。刘文典看到鲁迅穿了一件新的竹布大褂,便开玩笑说:〃这可是《风波》里赵七爷的装束啊!〃
  鲁迅听了,似乎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有生气。《风波》是鲁迅写的小说,赵七爷是小说里的主要人物,是个遗老,总靠假学问骗人。鲁迅知道,刘文典只是一时口快,并没有揶揄他的意思。
  由于婚礼迟迟没有开始,刘文典就拉过一张椅子,坐在鲁迅旁边,与他说了半天的话。鲁迅这一天的精神似乎特别好,面色也不像往常那样枯涩,只是说话的神情依然是一成不变的严肃,就连说笑话时都是一样。
  老友重逢,刘文典很热心地问起鲁迅在外地生活的状况。鲁迅说,有一次在广州,有个国民党军警想要考察他,他就不客气地回话说:〃我这么大的年纪,思想是极其复杂、极其古怪的,岂是你们这般年轻人所能考察得了的!〃一句话,把那几个年轻的国民党军警震得一愣一愣的,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刘文典听了,哈哈大笑,觉得很是有趣。
  两人正聊得热火,新郎新娘出来了。在主人的邀请下,大家各自走到大厅里吃西餐。席散的时候,已是下午3点多钟,刘文典就匆匆地回去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鲁迅。其实,这次鲁迅在北京也停留了一段时间,但刘文典并没有去找过他,足见两人交情的深浅。
  关于这次会面,鲁迅在1926年7月6日的当天日记里也有记载,不过依然是他一贯的简约笔法:
  赴中央公园贺李秉中结婚,赠以花绸一丈,遇刘叔雅。
  两人的交往似乎也就仅此而已,说不上多么亲密,也说不上多么生疏。据蒙树宏先生考证,鲁迅在著述里曾五次提到刘文典:见于《鲁迅日记》三次(两次见面,一次购买刘文典的《淮南鸿烈集解》),见于《鲁迅致许广平书简》一次,见于《二心集·知难行难》一次。2
  在《知难行难》里,鲁迅浓墨重彩地写了刘文典顶撞蒋介石的事情,行文是完全带着赞赏口吻的。这说明鲁迅极为钦佩刘文典的人格,对于和他的交情又不是完全冷漠的。
  铺天盖地的〃大批判〃
  或许正是出于与鲁迅这般的往来,刘文典才会在《关于鲁迅》的演讲中任意指点,〃大放厥词〃。

  第66节:〃骂鲁迅〃风波(5)

  1949年,距离鲁迅逝世已经十三年了。刘文典可能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时候的鲁迅早已不是活着时的鲁迅了,在当时很多人的心里,鲁迅已经成为一个〃神〃,碰不得。
  鲁迅晚年稍稍表现出来的左倾,让无数左翼人士和红色力量为之激动。1936年10月19日凌晨5时,鲁迅病逝,宋庆龄在与上海地下党负责人冯雪峰电话沟通后,立即要求上海各界救国联合会和妇女救国会〃把丧礼搞成一个运动〃 3。当时还有一种声音传出,要求国民党政府〃改浙江省绍兴县为鲁迅县〃、〃改北京大学为鲁迅大学〃。
  在10月22日送葬的队伍里,许多人更是高唱《鲁迅先生挽歌》:〃你的笔尖是枪尖,刺透了旧中国的脸。你的发音是晨钟,唤醒了奴隶们的迷梦。在民族解放的战斗里,你从不曾退却,擎着光芒的大旗,走在新中国的前头!〃4 鲁迅在当时青年学生、工人、作家等群体中的影响力,渐成汹涌浪潮。
  一年之后,1937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一周年,毛泽东在延安陕北公学的纪念大会上讲话,定下基调:〃孔夫子是封建社会的圣人,鲁迅则是现代中国的圣人〃。众所周知,他后来又在《新民主主义论》里对鲁迅做出前所未有的高度评价:
  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和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诚、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新文化的方向。
  《新民主主义论》是1940年1月9日毛泽东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的长篇演讲。当时,全国各地的进步青年正从四面八方突破国民党的白色封锁,纷纷涌向延安这个革命的圣地。毛泽东将鲁迅视为〃现代中国的圣人〃,并一连用了五个〃最〃来赞赏他,代表的正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而刘文典忽视的,恰恰是这股力量。那天晚上,当他坐在泽清堂的讲台上,大谈他与鲁迅的交情,大谈鲁迅的〃疵点〃时,他可能并未想到第二天的报纸上对于他的〃批判〃将会铺天盖地而来。尽管这原本应该在他的意料之中。
  在这场〃大批判〃中表现最为积极的《正义报》和《观察报》,虽然都是民办的报纸,但在整体倾向上是比较激进的,读者中有不少人都是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李公朴、闻一多在昆明被枪杀,这两份报纸都及时报道,全面揭露国民党的卑劣行为。1949年9月9日,蒋介石要求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整肃〃全省,查封了三份报纸,其中就包括《正义报》和《观察报》。
  纵观云南各家报纸发表的〃反攻〃刘文典的文章来看,大多是带着激愤情绪的,甚至不惜在遣词造句中〃扯起嗓子骂娘〃。真正对刘文典演讲所传达的信息进行核实、考证的,并不多。
  且来看看这些〃大批判〃文章……
  够了!也不必和刘先生逐条讨论了(因为牛头不对马嘴,无从讨论起)!我相信,只要是(对)鲁迅著译有一点相当了解的人,对刘先生这一通所谓的讲演,如果不认为他是信口开河在胡乱讲说,那我真认为奇怪了!我们只要看他对是谁说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是抄盐谷温著作的话,他都没有弄清楚,以及鲁迅说中国革命不会成功的话,我们在《鲁迅全集》上并没有看见……也许是鲁迅先生对刘先生说的;据刘先生说鲁迅和他是朋友,但据《鲁迅全集》似乎鲁迅先生和刘先生并没有什么朋友关系……就压根儿可以断定刘先生对《鲁迅全集》并没有读过,并没有读完,充其量他看了一本《呐喊》,就来讲什么《关于鲁迅》,还说是了解得最清楚,真是领教!领教!呜呼!

  第67节:〃骂鲁迅〃风波(6)

  (白听:《听刘文典讲〈关于鲁迅〉》,1949年7月14日《正义报》。)
  鲁迅先生不但是作家,而且是彻底的中国人民的战士。他的文学直到今天都还发生着足以使统治者发抖的力量,所以他是非中庸者,是统治者迫害的对象,是反动文化人的死敌。
  刘叔雅先生则不然。他是国内被誉为〃国宝〃的大学教授,是庄子研究权威,是温文尔雅之士,他从不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过人,一直受着御座的恩宠,视为〃国宝〃看待;不仅此,他尚舒服地躺在床上吸阿芙蓉,青烟缭绕,说不出的魏晋风度。他不知道中国有多少人没有饭吃,多少人在灾难中呐喊,他只知道在象牙之塔里做〃逍遥游〃,这种生活跟鲁迅先生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难怪他要说鲁迅的杂文是雕虫小技,毫不足奇,难怪他要说鲁迅的为人太刻薄,缺少胸襟大度,他本来便是鲁迅思想及意志的敌人。
  (方凝:《鲁迅与刘叔雅》,1949年7月25日《正义报》。)
  〃刘讲到鲁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人生态度是太过于小气和偏狭;并且举例说:人被狗咬了一口,人是否也还咬给狗一口呢?〃
  这,如果找不出鲁迅被狗咬了一口,也还咬给狗一口的事证,也就不能随便妄说鲁迅〃小气和偏狭〃,更不能说〃过于〃。我看,刘教授固然很〃大气〃、很〃正阔〃的了。但被狗咬了一口,身体要受损害和拿不进钱来肚子要饿坏,就都是同样于不利的,那么又几曾见刘教授做墓志拒收报酬?做寿序却谢稿金?真是〃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白道:《斥刘文典的〈关于鲁迅〉》,1949年7月17日《观察报》。)
  刘文典又翻陈账了。前天讲了一会《关于鲁迅》,似乎有〃盖棺〃还不准〃论定〃的气概,可惜鲁迅死得太早,再无人敢来研究他老人家的〃鞭尸论〃。
  为什么?因为在昆明〃捧鲁迅的人〃,谁能〃比鲁迅学问还高〃呢?也许刘老先生会感到〃没有敌人〃的空虚的吧!
  (东方:《矛与盾》,1949年7月14日《朝报晚刊》。)
  二十余篇反驳刘文典的文章,几乎都是长篇大论,极尽挖苦,甚至将刘文典爱吸鸦片的老底又揭了出来,言词之间充满火药味。有的文章标题就很恶毒,如《警惕刘文典嘴里的毒液》、《给国宝给苍蝇们》、《论吃死人的人》、《庄子教授升天坠地记》,等等。有的虽然摆出学术讨论的姿态,但在论证过程中却〃移花接木〃或〃顾左右而言他〃,如《谈鲁迅的思想生活与创作》,分明是一副〃谁都不可以批评鲁迅〃的架势。
  几乎听不到支持刘文典的声音。即使有,也都是很微弱的,而且注定一闪现就被淹没在〃大批判〃的唾沫浪潮里。1949年7月22日,一位署名为〃羊五〃 的作者在《正义报》上发表了一篇短文,《也谈〈关于鲁迅〉》。羊五说,〃我们治学不是信宗教,也不是读党义,如果囿于一家之言,会永远关在小圈子内打转转,看不见更大的天,认不清更大的世界,鲁迅会有他真正的价值、分内的光荣。他的好坏,不在我们一味的捧,恶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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