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皮林斯家的孩子们充满了愤怒,而布兰文家的孩子们觉得自己真是品德出众,特里萨更是如此。两家的仇恨继续着,但有时又变得出奇的和好。那时,厄休拉是克莱姆·菲利普斯的心上人,格德伦是沃尔特的心上人,特里萨是比利的心上人,甚至最小的凯蒂也不得不做了埃迪·安东尼的心上人。这时两家便最紧密地联合在一起。只要有任何可能的机会,布兰文家的几个姑娘就总和菲利普斯家的几个男孩子泡在一块儿。可是不论是格德伦还是厄休拉实际都不可能和菲利普斯家的男孩子有任何真正亲密的来往。这种联合,这种情人的称呼,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种幻想罢了。
布兰文太太又开始讲话了。
“厄休拉,我现在告诉你,我不能让你去和一群男孩子一块儿溜大街。你不去,别的那几个孩子自然也就不会去了。”
厄休拉老得代表这个小小的布兰文俱乐部,让她感到多么讨厌啊。她永远不是她自己,不,她永远是厄休拉———格德伦———特里萨———凯瑟琳———后来甚至还加上了比利———的总和。此外,她并不真喜欢和菲利普斯家的孩子要好。她和他们的爱好很不一样。
但不管怎样,由于布兰文家的姑娘们常常毫无道理地自视过高,布兰文家和菲利普斯家的联盟很快就破裂了。布兰文家很有钱,他们可以很随便到沼泽农庄去,学校教师对这些姑娘几乎都抱着尊敬的态度。牧师也对她们另眼相看,布兰文家的姑娘们也自以为了不起,老是高高地扬着头。
“你不是什么牙雕的美人,你休拉·布兰文,你是个丑八怪。”克莱姆·菲利普斯满脸通红地说。
“不管怎么说,我反正比你强多了。”厄休拉回答说。
“是你那么想吧———瞧瞧你那张脸———丑八怪,———你休拉·布兰文,”他开始尽量嘲弄她,想让别的孩子一起来对她起哄。于是两家又开始仇恨起来。她对他们的嘲弄多么仇恨啊。她变得对菲利普斯家的人非常冷淡。在她自己家里,她是非常骄傲的。所有布兰文家的姑娘们都有一种奇怪的盲目的尊严感,她们简直带有贵族的神态。由于出身不同和教养不同,她们似乎总是在她们自己生活的道路上匆匆前进,根本不去考虑她们和别人的关系。从一开头,厄休拉就从未想到过别人可能会对她看不起。她想着凡认识她的人就一定对她有足够的了解,同时按照他的了解来对待她。她认为全世界的人都会和她一样。如果她被迫对任何人非常看不起,她便会感到十分痛苦,而且永远不会宽恕那个人。
对很多小人物来说,这是让人受不了的。布兰文家的姑娘们一辈子遇到的人总是设法把她们往下拉,让她们显得不怎么样。奇怪的是,妈妈对这种情况早已有所知,因而随时准备,只要有机会,就不让她的孩子们老呆在一个地方。
厄休拉十二岁的时候,公立小学以及和农民的孩子们那种勉强的、不多的交往,开始对她产生了影响,于是安娜就让她和格德伦一块到诺丁汉的文化学校上学去了。厄休拉大大松了一口气,她早就急切地希望逃开这个到处使人感到猥琐的生活环境,逃开这猥琐的嫉妒、猥琐的大同小异、猥琐的无聊。看到菲利普斯家的孩子们比她更穷,比她低下,看到他们说话常常吞吞吐吐,经常爱占一些小便宜,使她感到十分痛苦。她愿意和一些跟她平等的人在一起:她决不愿意降低自己的身份。她就不愿和克莱姆·菲利普斯平等相待。可是,由于这种和那种令人不可理解的痛苦的命运的支配,每当他真正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使她有一种头脑发紧的感觉。她禁不住拍打着自己的额头,总想赶快逃开。
后来,她发现逃避的办法是很简单的,那就是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她可以赶快到文化学校去,把这里的小学校,这里的这些可怜的老师,把她曾经想爱,结果却无法相爱,因而她永远也无法原谅的菲利普斯家的人全都丢开。她对于那些猥琐的人物有一种本能的恐惧,简直像小鹿怕狗一样。由于自己的盲目,她根本没有办法正确地估价和评论任何人。她只能认为每一个人几乎都是和她一样的。
她总是用她自己家的人:她父亲和母亲,她外祖母和她舅舅们作标准,来衡量别的人。她爱她父亲,因为他的举止言行是那么简单,而同时又有一个使她既无比喜爱又非常恐惧的根深蒂固的坚强的灵魂;她爱她母亲,因为她是那么简直有点离奇地把金钱、传统和畏惧全都不放在心上,她屹然独立,和任何人都没有联系,把整个世界根本不放在眼下;她爱她的外祖母,因为她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有一个非常广阔的天地完全以她为中心。所有的人都必须达到这些标准,才能成为和厄休拉交往的人。
所以,在她开始是一个十二岁小姑娘的时候,她就非常喜欢突破这人烟稀少的科西泽的狭窄的圈子。科西泽之外是那么广大,那里居住着许许多多她一定会喜爱的真正的骄傲的人。
每天早晨搭火车去上学,她必须在八点差一刻的时候就离开家,每天回到家里总是在下午五点半以后了。这情况使她很高兴,因为房子太小、太拥挤。整个家里简直是一个风暴的活动区,你根本无处藏身。让她去照管其他孩子,使她更感到厌恶已极。
家里完全是一个风暴的活动中心。孩子们都很健康,整天打闹,妈妈只要他们身体强健就行。厄休拉稍大一点以后,把这种情况看得像一场可怕的梦。后来,她看到一张鲁本斯的画,满纸都是横七竖八的光屁股的小娃娃,画的名字叫“多产”,她不禁浑身一哆嗦,从此对这个词感到厌恶已极。还是一个孩子时候,她就已经体会到生活在一大堆孩子中间,生活在这种多产的肮脏、火热的环境中是一种什么滋味。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就极反对她母亲,强烈地反对她母亲的态度,她要求有某种精神生活和庄严气派。
遇上天气不好,整个家里简直变成了一个猴子窝。孩子们在雨里跑出跑进,跑过厨房里的石板地,一直跑到黑沉沉的紫杉树下的小水潭边去,根本不管收拾房子的女佣人在一旁抱怨怒骂;孩子们全挤在一张沙发上,孩子们乱踢着钢琴,弄得那里简直成了一个马蜂窝。孩子们在地毯上打滚,一个个四脚朝天,两个孩子抢一本书,把书扯成两半,像小鬼一样无处不在的孩子们偷偷跑上楼去,要找到我们的厄休拉,在她的卧房门口低声喊叫,抓在门环上打秋千,神秘地叫喊着“厄休拉!厄休拉!”要把锁上门躲在里面的那个姑娘叫出来。一切简直毫无办法。锁着的门引起了他们的神秘感,必须打开门让他们看看,以破除他们的好奇心。于是这些孩子们全围住她,圆睁着两眼各自提出很多问题。
所有这一切妈妈看着都感到非常高兴。
“让他们吵吵闹闹总比让他们生病好。”
可是姑娘们一个个慢慢长大,也就一个个轮着拨儿感到苦恼。厄休拉现在已经超越了安徒生和格林兄弟的阶段,她开始喜欢《国王歌集》(丁尼生的作品)和浪漫主义的爱情故事了。
美丽的伊莱恩,可爱的伊莱恩,
阿斯托拉的百合般的美人,
她住在向东的高塔顶端的闺房里
守护着朗斯洛特(阿瑟王的骑士)神圣的宝盾。
她对这首诗多么喜爱啊!她多少次倚在她卧房的窗子上,肩头披着她黑色的粗壮的头发,脸上露出热情的狂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教堂里的院子,以及此刻在她眼里已经变成带阁楼的城堡的那个小教堂,从那个阁楼中,朗斯洛特马上就要骑着马走出来了。他将一边骑马前进,一边向她挥手,让他红色的斗篷在紫杉树和旷野之间飘动着:而她,啊,她,却仍只能被孤独地关锁在高高的阁楼中,洗擦着那可怕的盾牌,为它编织出一个无比精美的套子,等待着,等待着,永远等待在高塔之中。
正在这时候,楼上忽然出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门外出现了清脆的耳语声和门栓发出的吱吱声,接着,比利激动地说:
“门锁上了———门锁上了。”
接着就出现了敲门声,以及用孩子的膝盖撞门的声音和孩子气的急切的叫喊:
“厄休拉———我们的厄休拉?厄休拉?唉,我们的厄休拉?”
没有回答。
“厄休拉!唉———我们的厄休拉?”现在她的名字被大声喊叫了。但仍然没有回答。
“妈妈,她根本不理,”门外传来响亮的喊叫声,“她已经死了。”
“走开———我没有死。你们要干什么?”那姑娘愤怒地问道。
“把门打开,我们的厄休拉,”外面是可怜兮兮的喊叫。一切全完了。她听到楼下女仆清洗地板时在地下拖过水桶的声音。这时孩子们一窝蜂似的拥进卧室里,问道:
“你在干什么?你干吗把自己锁在屋里?”
后来,她弄到一把教区房子的钥匙,于是她就躲到那里去,拿着几本书坐在一个什么麻袋上。她在那里又开始做另一种梦了。
她是这里一位老贵族的独生女儿,她能够施行魔法,一天接一天在狂喜中度过。她或者像幽灵一样在这陈旧的古老的房舍中游荡。或者沿着那沉睡的廊子跑来跑去。
这时她发现有一件事使她十分悲伤,她的头发颜色太深了。她必须长着金黄色的头发,雪白的皮肤,她对她那一脑袋黑毛感到十分痛苦。
没有关系,等她长大以后,她可以去把它染了,或者到太阳中去晒,直到把它晒得又淡又漂亮。这期间她老戴着一顶用真正的维也纳花边做成的白色的漂亮帽子。
她沿着外面的廊子一声不响地跑来跑去,在那里,身上镶着珍珠的蜥蜴躺在石头上晒太阳。在她的影子落在它们身上的时候,它们还是一动也不动。在那完全寂然无声的环境中,她听到泉水的淙淙声,并嗅到一大团一大团一动也不动的玫瑰花的香味。她就这样东飘西荡,双足踩着美妙的想象荡着,飘过河水和一群群天鹅,飘到那无比富丽的花园中去,在那里,在一棵大橡树下,四脚并拢地躺着一只满身斑点的梅花鹿,几只棕黄色的小鹿偎依在她的身边。
啊,这只梅花鹿正是她所熟悉的那一只。因为她是一位魔术师,这鹿将会和她讲话,就像太阳会讲话那样会对她讲许多故事。
后来,由于她一向毫不在乎,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有一天她忘了把那间房子的房门锁上,于是孩子们都跑了进去,凯蒂划伤了指头大哭大叫着,比利把一把锋利的凿子砸得缺缺凹凹,把许多东西都给弄坏了。这一来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妈妈的不满倒是很快就结束了。厄休拉又把那门锁上,认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可是不久她父亲拿着那些被弄坏的工具走了进来,他紧皱着眉头。
“是谁他妈的把那门给打开了?”他愤怒地叫喊着。
“是厄休拉开过那道门,”妈妈说。他手里正拿着一把布掸子,他一转身就用那布掸子使劲在那小姑娘脸上打了一下。那布掸子非常脏,一时之间那小姑娘简直呆住了。她很久一动也不动,始终紧绷着她那执拗的脸。可是她心中却像火烧一般,不管她怎么忍住,眼泪却不停地流了下来,不管她怎么强忍着,她已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
不管她怎么忍住,她终于咧开嘴作出一个奇怪的仿佛咽什么东西似的神态,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感到十分难堪地走到一边去,可是她的像火烧着的心已变得十分凶狠,决不屈服。看到她走开,他马上有一种痛苦的快意,紧接着,一阵刺心的怜悯之情很快就压过了自己的威力所带来的胜利感。
“我看这是完全不必要的———你不应该用那布掸子打她的脸。”妈妈冷冷地说。
“用掸子那么打她一下是不会打伤她的。”他说。
“也决不会对她有任何好处。”
接连好几天,好几个星期,厄休拉都一直为这件事怒火中烧。她感到自己无法接受这一点打击。难道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经受不了打击,如何恐惧和畏缩吗?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可是他现在竟会对她这样,他是要在她最敏感的地方来刺伤她,他是要尽量叫她难堪,给她羞辱。
她在孤独中燃烧着的心已变得像一堆点燃的篝火。她没有忘掉,她没有忘掉,她永远不会忘掉的。当她回想起她对她父亲的热爱的时候,不信任和抗议的种子,尽管被完全遮盖起来,却已燃烧起无法扑灭的烈火。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毫无疑问地属他所有了。慢慢地,慢慢地,那不信任和抗议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烧着,完全烧毁了她和他的联系。
她常常独自一人到处乱跑,对一切积极活动着的东西都极感兴趣。她喜欢小河和小溪。不管在任何地方发现一条奔流着的小河,她都感到非常高兴。它仿佛能使她在精神上和它一起奔跑着,歌唱着。她可以在一条小溪和小河边,在几棵白杨树下,一坐几个小时,看着流水携带着一些从树上落下来的枝叶,在乱石中急速地流动。有时候,几条小鱼,如在幻梦中一样,还没有被人看清就又消失了,有时候,有几只鹡鸰在水边奔跑,有时候还有一些别的鸟跑来喝水。她忽然看到一只翠鸟像箭一样飞过———她马上感到无比兴奋。翠鸟是进入魔法世界的钥匙:它是神秘世界的见证。
可是她必须脱出这个错综复杂的交织在一起的幻觉世界:一个父亲的幻觉(他的生活在外部世界已经有类似奥德赛的冒险经历了);她的外祖母的幻觉,如此模糊而遥远的现实简直变得仿佛是神秘事物象征的幻觉:那些在头上戴着蓝色花环的村姑,深冬的雪橇;长着黑胡子的年轻的外祖父,婚姻和战争和死亡;然后关于她自己的许许多多的幻觉,什么她是一个真正的波兰公主,什么她在英格兰完全处于魔法的迷惑之下,什么她并不真正是这个厄休拉·布兰文;然后还有她在书中读到的那些海市蜃楼:她必须从这个她自己的生活的五颜六色的幻觉之中逃脱出去,逃到诺丁汉的文化学校去。
她十分羞怯,也十分痛苦。她常常咬自己的手指甲,而她的手指尖又异乎寻常的敏感,这是一种可耻的暴露。出乎一切常情之外,这思想一直占据着她的心。她常常接连几个小时非常痛苦地绞尽脑汁,看自己怎样才能老戴着手套:比方对人说,她的手被烫伤了,或者让人感到她似乎忘记脱掉她的手套了。
因为等到她上中学以后,她就要继承她自己的一份产业了。在那里,所有的姑娘都是贵妇人。在那里,她将和一些完全自由的,和自己平等的伙伴们在一起来往,所有那些猥琐的东西将全被一扫而光。啊,她要是不再咬自己的手指甲该有多好啊!要是她没有这么一个污点那该多好啊!她希望做一个最完美的人———没有任何缺点和污点,过着高尚的和高贵的生活。
还有一件让她感到十分悲哀的事,这就是她父亲完全不能登大雅之堂。他说话仍然是那么简单,仿佛是一个听差重复主人的吩咐似的。他的衣服穿得很随便,看来极不合身。而厄休拉希望穿上华丽的袍服,经过一番盛大的仪式,再去接受她的那份新产业。
对学校她也有一套新的幻想。女校长格雷小姐具有某种光彩夺目的女校长式的性格方面的美。这学校本身原是一位绅士的住房,阴森、寂静的梧桐把它同那阴森的不容闲杂人来往的大路隔开,可是这里的房舍都很宽敞,装饰得也很漂亮,朝房后望去,你还可以看到大片的草坪和丛林,看到植物园里的各种名树和一片长满青草的山坡,看到挤满在那个洼地中的市镇的屋顶、阳台和它们被照在山上的影子。
厄休拉就这样常常独自坐在这个提供学习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