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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天都沉浸在这种有趣的,他曾实际体验过的梦境之中。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走路时总把头扬得很高,一方面充满了贵族的高雅给他带来的难以述说的欢乐,一方面又为思念那个姑娘所苦。
后来,这梦境的光彩开始消失,他所习惯的那套生活的冷酷的现实开始表露出来了。他十分痛恨这种情况。那一切不过都是他的幻觉,他是完全受骗了吗?他不能再接受那平庸的现实了,他像一头公牛一样站在门口,执拗地不肯再进入他所熟悉的他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去。
为了维持他梦境中的那种光彩,他喝酒喝得比过去更多了。可是愈是这样,那光彩却消失得愈快。他对那平庸的一切咬牙切齿,说什么也不肯屈服,可是惟其如此,那平庸的现实似乎也决不肯让步。
他希望赶快结婚,不管怎样,得赶快安定下来,使自己能跳出他现在已陷入其中的泥潭。可是怎么结婚呢?他感到自己的手脚都无法动弹了。他曾经看到过一只小鸟被粘鸟的粘住的情景,那一直对他简直像是一个噩梦。他开始对自己的无能感到发疯一样地愤怒。
他希望找到一个什么东西可以让他抓住,把自己拽出来。可是没有任何可抓的东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些年轻的妇女,希望找到一个他可以和她结婚的人,可是她们中没有一个是他所需要的。他知道,想去和一些跟那个外国人一样的人一起生活是荒唐可笑的。
可他仍然这样梦想着,而且始终抱着那些梦想不放,怎么也不肯再接受科西泽和伊尔克斯顿的现实。他常在红狮酒店他的那个角落里坐下来,抽着烟,沉思默想着,有时举起他的啤酒杯,可是什么话也不说,像他自己说的,完全像一个倒霉的、给人扛活的短工了。
接着,他又为一种非常愤恨和不安的情绪所苦。他想要离开自己的家乡———马上就离开。他梦想着国外的生活。可是他和那种生活又从没有过任何接触。再说,他从小就深深扎根于沼泽农庄,扎根于自己的房屋和土地,很难丢开它们。
不久,埃菲也出嫁了,现在家里就剩下他自己和一个在他们家工作了十五年、长着一双斗鸡眼的女仆蒂利了。他感到一切都快要结束了。许多日子以来,一种平常的不现实的生活一直想把他吞没掉,可是他也一直顽强地抗拒着。可是现在,他实在必须得有所行动了。
他天生脾气温和,可是却非常敏感和容易动感情,呕吐也已使他不敢喝太多的酒了。
可是,现在既为这种无味的忿恨心情所苦恼,他仿佛已冷静地下定最大的决心,要去专为醉酒而痛饮。“去他娘的,”他对自己说,“你只能或者这么着,或者那么着———你总不能在一根柱子的影子上拴上你的马———如果你有两条腿,你早晚得颠起屁股站起来。”
于是他骑着马跑到伊尔克斯顿去,在那里勉勉强强和一群年轻人混在一起,拿出钱来请大家喝酒,并且发现他也可以就这么混得很好,他有一个想法,觉得那里所有的人都过着顺心如意的日子,一切都无比光荣,无比完美。如果有人大惊小怪地告诉他,他的大衣口袋着火(有类似“烧包”之意)了,他只会红着脸笑笑,非常高兴地说“没啥———没啥———没啥———让它烧吧,让它烧吧———”然后高兴地狂笑着。谁要是觉得他不应该让他的大衣口袋给烧掉,他只会感到非常生气:这原是世界上最有趣、最平常的事———怎么啦?
他在回家的路上,总不停地自言自语,或者对那高空显得很小的月亮讲着话,脚下蹚过照满月光的水坑,心里想着不知汉诺威怎么样!然后他满怀信心地对月亮笑着,并一再对它说,这一切实在太好了,太好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回想起了昨天的情景,于是,在他一生中他第一次在一种真正烦躁不安的情绪中,知道了什么叫作真正的烦恼。他在对蒂利吼叫、责骂一番之后,自己也感到非常可耻,因而独自躲到一边去,观望着那灰蒙蒙的田地和灰浆路,真不知道他有他妈的什么办法能逃出这令人时刻不安的厌恶和忿恨情绪。他知道这一切完全是头一天晚上的光辉生活的结果。
他的胃实在不能再喝更多的白兰地了。他带着他的卷毛狗到田野去游逛,以充满敌意的眼光观看着眼前的一切。
第二天晚上,他发现自己又在红狮酒店他那个角落里坐下了,心情显得正常和温和了一些。他坐在那里顽强地等待着,看到底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自己到底相信还是不相信他就是属于科西泽和伊尔克斯顿这个世界?这里没有任何他需要的东西,可是他有没有一天能够离开这里呢?他自己有没有什么能耐,让他可以离开这个地方?难道他不过是一个没脑袋的娃娃,不够资格和别的年轻人一样,能喝下大量的酒,到处去玩玩女人,过得心满意足,却什么问题也没有?
他就这样挣扎着过了一段时间。后来,这种紧张情绪让他实在受不了了。一种愈来愈强烈的火热的不安情绪始终存在于他的心中,他觉得两个手腕子发肿、发抖,满脑子充满了肉欲的形象,他的一双眼睛也似乎全充血了。他愤怒地和自己进行斗争,希望保持正常,他没有去找任何女人。他装着很正常的样子勉强过下去,直到后来,他感到要么得采取某种行动,要么就只好一头撞死了。
然后,他又一次跑到伊尔克斯顿去,沉默,心事重重,萎靡不振。他跑到酒馆去,一定要一醉方休。他大口大口地吞下白兰地,更多的白兰地,直到他脸色发白,两眼冒出火光。但就是这样,他也不能让自己的情绪缓解。他醉醺醺地上床睡觉,在第二天早晨四点钟醒来的时候又继续喝酒。他一定要使自己的情绪缓解。慢慢地,那紧张情绪终于开始缓解了一些。他开始感到很快乐。他终于不像过去那样紧闭着嘴,沉默不语了,他开始和人闲谈,信口瞎聊。他现在感到很幸福,和整个世界变得很融洽了。他通过热血的血缘关系和世界上的一切生物联系在一起了。所以,在经历了三天的狂饮之后,他已经从他的血液中燃烧掉了他的青春的活力,他和整个世界又融为一体了。这种状况结束了青春给他带来的最强烈的欲望。可是他是通过抹煞自己的个性而获得这种满意状况的,这个性却必须靠他的成年人的气质才能够保持和发展。
他就这样变成了一个酒鬼,每隔三四天他就要去痛饮一次白兰地,这期间他几乎整天都在醉梦之中。对这个问题他自己从来也不去想。一种深刻的仇恨情绪始终在他的胸中燃烧,他尽可能离开一切女人,对她们满怀敌意。
当他二十八岁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一个身体强壮、皮肤白嫩、腰杆挺直的漂亮的男子,一双蓝色的眼睛总是直直地向前望着;有一天他运了一车诺丁汉的种子从科西泽回家来。这时他正准备再去狂饮一顿,所以两眼一直呆呆地向前望着,仿佛正注意着什么,而又正想着自己的心事,什么都看得见,而又什么都没有往心里去,他已经几乎忘掉身边的一切了。这是那一年的早春时候。
他安静地在他的马匹的旁边走着,下山的路越来越陡,装种子的车子在他身后克啷克啷地响着。下山的曲曲折折的路穿过一条条的小山岗和树丛,往前顶多只能看出几米远。
当他在山坡上一个最陡峭的地方慢慢转弯,他的马在两根车辕中间来回扭动着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可是他当时一心只想着他的马。
接着他回头看看她,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在她的那件很长的黑斗篷下面,显得个儿很瘦小,她还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她匆匆走着,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头有点向前扎着。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正是她这种奇怪的、似乎心事重重的匆忙的脚步,仿佛她走过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看见她。
她听到了马车声,抬起头来。她的脸很清秀,可是显得很苍白,浓黑的眉毛,一张大大的嘴奇怪地半开半闭着。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仿佛半空中忽然射出了一道光亮,他是那样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于是他完全不像刚才那样仿佛忘掉了世界上的一切,而是有点不知该怎么好了。
“正是她,”他脱口而出地说。马车走过的时候,溅起了一点泥浆,她躲到一边贴着一个小土岗站着,在他追随在他的东歪西扭的马匹向前走着的时候,他的眼睛和她的眼睛相遇了。他很快就把眼睛转到一边去,向后稍稍仰着头,一种欢乐的痛苦从他的全身闪过。他现在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了。
最后他又回过头来,他看到了她的帽子,看到了她的被黑色的大氅遮盖着的身躯,以及她走路的姿态。接着她就转过一个弯,看不见了。
她已经过去了。他感觉到仿佛他现在又是在一个遥远的世界中走着,不是科西泽,而是在一个遥远的世界,在那一纵即逝的现实中。他一声不响地向前走着,彷徨、沉默。他什么也不敢想,什么话也不愿说,不愿发出任何声音或做出任何表示,甚至也不愿意改变他走路的神态。他简直不敢再去想她的脸。他现在是在她的知觉中活动,在一个现实之外的世界中活动。
他们现在已经相识的感觉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折磨着他,使他有如发疯一般。他怎么能完全肯定呢,他有什么证明?这种怀疑像他对无限空间的感觉,对空虚的感觉一样,简直具有毁灭性。但是在他的心中他坚决肯定,事情就是如此。他们已经彼此相识了。
在接下去的几天中,他一直就在这种状态中生活着。可是不久,这状态却又像一阵雾气忽然消散,重新露出了那个平庸的无意义的世界。他对人和牲畜都非常温和,可是他实在害怕那幻灭的感觉又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几天之后,在他吃完晚饭,背向炉火站着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女人从门外走过。他希望知道她已经知道他,她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他希望有人说他们之间有某种关系,所以他站在那里急切地观望着,看着她沿着大路走去。他把蒂利叫过来。
“那个人会是谁?”他问道。
蒂利,这个年近四十、长着一双斗鸡眼的女人,原本对他一片痴情,现在非常高兴地跑到窗口去看。不论问她什么,她都感到很高兴。她伸长脖子从半截窗帘没挡着的窗户向外面望去,在她东跳西跳的时候,她那黑头发梳成的小纂儿向后伸着,显得很可怜的样子。
“啊,怎么啦?”———她抬起头用她那棕色的锐利的斜眼看着———“嗨,你知道这是谁———他是牧师家干活的———你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你这个老母鸡!”他大叫着说。
蒂利满脸通红,转过头来用她的斜眼几乎是生气地看着他。
“你怎么———她是新来的管家。”
“啊———那又怎么呢?”
“是啊,那又怎么呢?”生气的蒂利回答说。
“她是一个女人,对不对,不管她是不是管家?她这人哪儿是经常给人做管家的!她是谁———她总该有个名字?”
“是啊,如果她有名字,我可不知道。”蒂利回答说,对这个刚刚才长成大人的孩子的吆喝,她可并不在意。
“她叫什么名字?”他更温和地问道。
“我真的没法告诉你。”蒂利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回答说。
“你知道的就只这些吗,你就只知道她在牧师家当管家?”
“我听说过她的名字,可是我现在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你这个只会胡说八道的长着漏勺脑袋的女人,你要个脑袋干什么用!”
“别人要脑袋干什么用我也干什么用。”蒂利回答说,没有什么比他愿意骂她几句的时候,更使她高兴的了。
暂时的沉默。
“我简直不相信谁能记得住她的名字。”这个女仆又试探着接着说。
“怎么啦?”他问道。
“哪,她的名字。”
“名字怎么啦?”
“她是从一个什么外国地方来的。”
“谁对你说的?”
“这一点我可完全知道,她的确是。”
“那么你说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不知道。他们都说她是从波兰佬来的。我不知道。”蒂利连忙补充说,她知道他一定会反驳她的话的。
“从波兰佬来的,她怎么可能从波兰佬来呢?是谁编的这一套胡说八道?”
“我就听到他们这么说———我可不知道———”
“谁这么说?”
“本特利太太说她是从波兰佬来的———要不她自己是一个波兰佬还是怎么的。”
蒂利现在直担心她自己是越陷越深了。
“谁说她是波兰佬?”
“他们全都这么说。”
“那么,她是怎么到这一带来的?”
“那我也没法告诉你。她还带着一个小女孩。”
“她还带着一个小女孩?”
“大约有三、四岁,一个脑袋像个毛绒球似的。”
“是黑孩子吗?”
“白———要多漂亮有多漂亮,整个像个毛球。”
“有爸爸吗?”
“那我可不知道。我不知道有没有。”
“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也说不清,要不就是那牧师要她来的。”
“那孩子是她的孩子吗?”
“我想准定是———他们都说是。”
“谁跟你谈过关于她的情况?”
“那是丽西———上星期一———我们看到她走过去。”
“你们看见任何一个什么走过去,都会嚼舌头嚼个没完。”
布兰文站在那里沉思着。那天晚上,他又跑到科西泽的红狮酒店去,主要也是为了想听到更多的消息。
他慢慢了解到,她是一个波兰大夫的寡妻,她的丈夫逃难到伦敦的时候就死在那里了。她说话很有些外国腔调,但是你也可以很容易懂得她讲的什么。她有一个小姑娘,名字叫安娜,那女人的名字叫兰斯基,兰斯基太太。
布兰文感觉到他那个不现实的现实现在终于建立起来了。他同时莫名其妙地对她仿佛很有把握,似乎她命中注定会嫁给他的。特别使他感到非常满意的是,她是一个外国人。
对他来说,世界已经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仿佛一个新的世界,他可以真正生活其中的世界已被创造出来。在这之前,一切都是那样空虚、虚假、无味,简直是一无是处。而现在它们却都变成了他可以摸得着的实体了。
他简直不敢再想到那个妇女。他非常害怕。但是任何时候他却都感到她的存在,就在不远的地方,他已经生活在她的世界之中了。可是他不敢去和她结识,甚至连通过思想来和她进一步结识都不敢。
有一天,他在路上走着的时候,遇上她带着她的小女孩走过。这孩子的脸简直像一朵新开的苹果花,闪亮的金黄色的头发像蓟花的绒毛一样,一绺绺一片片伸展着,还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这孩子在他对她观望的时候,怀着妒意似地紧贴在她妈妈的身边,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厌恶地呆看着他。可是那妈妈又对他看了一眼,简直仿佛完全是无意的。而正是她这种无意的神态更使他止不住心情激荡了。她有一双灰棕色的大眼睛,和不可捉摸的黑色的眼珠,他感到一股温和的火在他的皮肤下面燃烧,仿佛他的血管的表面全都着火了。他失魂落魄地向前走过去。
他知道他已经快要时来运转,整个世界也已经屈服在他的命运的转折之下了。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将要来临的事是自然会来临的。
这时,他姐姐埃菲到沼泽农庄来看望他,准备在这里呆上一两个星期。有一次他和她一道上教堂去,在那个很小的教堂里,总共只有十一二排椅子,他在离那个陌生的女人不远的地方坐下了。她浑身都有一种典雅的气派,看着她抬着头坐在那里的那种神态,使人不禁有一种精神振奋的感觉。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