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哥儿缩了身子就要逃,一面跑一面还强辩:“哪里是我打不过,他们三个打一个,我且没吃亏!”说着撒开腿跑出去,徐娘子叉了腰在后头叫他,见叫不回来立在门边大喝一声:“今儿没得肉给你吃!”
说着回身拿了毛巾掸身上的灰,自家的小子自家知道,定是别个又瞧不起他们家杀猪,信哥儿这才跟人打架,那几家的娘子,可不是眼睛瞪得比天高,也不晓得下雨天鼻孔接不接得水,也不理傻坐在檐下的儿子,一径儿往里去,瞧见桌上摆了八色攒盒,两只板鸭,还有四匹缎子,笑起来,跑出门问:“可是王家送来的?”
诚哥儿心不在焉,等徐娘子问第二回了,才应了一声,徐家娘子也不理他,啐一声:“又发痴,也不知你成日介想个甚。”说着转身念叨起来:“这缎子得收着,好给你相媳妇用,今儿我又去了金媒婆那儿一趟,问了好几家小娘子,依着我说,还是严家那个最好,瞧着圆团团的,好生养呢。”
诚哥儿原还“唔,唔”应着,听见媒人婆,“忽”的一下子立了起来,长椅子一翻,磨刀石“乓”的一声砸在青砖地上,徐娘子吃了一吓,这才回转身来:“要死了你!”拍了胸口斜他一眼:“你也是时候相媳妇了,那严家娘子手巧的很,会纺丝的,娶回家来就能当半个家。”
诚哥儿涨红了脸,立在檐下一言不发,半晌才梗着脖子道:“我不娶严家姐儿。”说着扶起长椅,这回却不发傻了,拿了刀沾过水,嚯嚯作响的磨起刀来。
徐娘子这才皱眉头:“又作怪,你不娶她娶谁?咱们街里街坊的,往日也常见,她是个孝顺的,进了门准没错儿。”
“我不娶她。”诚哥儿停了手,闷闷回上一声,徐娘子听见儿子又说一回,晓得他认真了,却不是在害羞,拿掸灰的毛巾抽了他一下,又凑上去:“怎的?你有看上的了?”说着合不拢嘴的笑,这个儿子小时候看着机灵,跟信哥儿没两样,淘气打架没少闯过祸,越长越大,人倒沉闷起来,天天只晓得闷头作事,前段说要相媳妇,他也只应一声,再无别话,如今晓得回拒,可不就是看上了人。
“没有!”这回诚哥儿涨红了脸,刀也不磨了,立起来往屋里去,“啪”的一声关上门,徐娘子跟在后头,差点顶一鼻子灰,恨恨抽了一下门:“你不说是哪家的,娘怎么帮你去说合!”
蓉姐儿回去便说给秀娘听,潘氏才听一句就骂起来:“天杀的贼贱才,也不怕雷公劈死了他,跟个娼妇勾搭倒来打老婆。”说着又叹一声,拉了秀娘:“这事儿你可不能管,交给四郎去,总是你姑姐,管得好了没个好话,管得不好倒要吃人说嘴。”
潘氏再可怜她,心里先想着也是自家女儿,就怕秀娘一伸手,反倒落了埋怨:“按我说,也是你这个姑姐没用处,别的不会干,还不会捉奸,告她一个通奸,县太爷审起来不比偷鸡偷鸭子快些。”可不是连儿子都生下来了,稳婆孩子都是明证,比那偷鸡偷鸭子的事儿还更容易断
些。
桂娘但凡有些气性,也不必会如此,潘氏念叨叨又说走起了前事:“你且不知道,东水门那也是个寡妇,男人专给人磨镜子的,儿子才养出来男人就去了,那家里可不就是个娶了个厉害媳妇,大半夜开了门一桶粪浇上去,还有甚个脸皮,卖了家当一家子往外地去了。”
蓉姐儿眨巴着眼睛听着,潘氏挥手赶她:“你小姑娘家家的听个甚。”蓉姐儿立起来磨磨蹭蹭走到西屋,指了莲米问道:“阿婆说个甚?”莲米红了脸不敢答她,赶紧摇头退了出去。
原是那家子寡妇养儿,儿子一向睡在脚跟头,自小养到大,竟乱了伦常,寡妇既要活快又要脸面,倒跟儿子不清不楚起来,还要给他讨娘子,新娘子原来脸嫩,自家丈夫有床不睡偏要去母亲床边打地铺,一日二日忍得,一月二日怎么忍得下去,等她知情,咬牙忍了,大半夜起来把这两个脱下来的衣裳卷起来扔到外头,一桶粪往上浇,寒冬腊月敞了门大骂,一条巷子都知道了。
秀娘听见咋舌:“这是要死的事,真个不怕下地狱。”
“可不是,往日里作个贞妇模样,如今什么世道,你不守哪个来说你,真是不要脸,就是去见阎王,阎王也不收她。”潘氏啐上一口,又把话头扯到桂娘身上:“她又不是无姐妹,一个娘养的且不管她,你去伸这个手作甚。一个巷子的难道没帮着她,自个儿不中用,怨不得别个。”
话是这样说,可秀娘到底忍不过,还是写了信给王四郎,不出一日,那李寡妇家的馄饨摊子就叫人给占了,那帮子闲汉也不走,点上一碗馄饨搅个稀八烂,从早上坐到晚上。
一间小店总共五六张桌子,一人占着一张,原来的熟客都叫赶跑了,李寡妇出了月子养得肥肥的,那帮子闲汉还出言调笑,纪二郎气的领了手下捕快要把他们捉起来投大狱,那闲汉却道:“怎的怎的,咱们坐着好好吃馄饨,难不成她开店的不作生意?寡妇都叫人给睡出儿子来了,又没叫她卖人,拿钱买馄饨犯哪一条王法,倒要请教纪大捕头,可是她那个儿子姓纪?”
纪二郎气得面皮紫涨,街上哪个不知,却哪个都不说破,如今到似没了避讳,一口道破了,还无赖着端了馄饨蹲到地上:“不叫咱坐,咱就蹲着,不占她的地儿,没得再叫姘头来抓人。”
纪二郎疑心是王四郎叫人来的,气性上头问了出来,一班捕快俱站在后头不出头,还要帮腔:“头儿,人家吃馄饨呢,总不能开店不卖东西罢。”
闹了两三日,声音又响,不是砸碗就是砸盘子,砸了还说是失手,立时就摸出钱来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捕快们先还帮着赶,后来也不伸手。
纪二郎那个儿子才生下来,哪里经得起这样吵,见天的哭,他哭一声,外头那帮子闲汉就笑一声:“听这声儿才足月吧,啧啧,你前头那个才往生多久,坟上罩得绿云可有三尺厚罢。”
李寡妇再不要脸,也没哪个当面说她,气得她关了店门,只往纪二郎这里诉苦:“相公,这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咱们荣哥儿哪里吃得这个苦,哭得嗓子都哑了。”
纪二郎晓得这番闹不过是个开场,他人还没回来,便闹成这样子,等回来了还不定怎么发作,一脑门子是汗:“要不,你到我乡下家里呆一段?等这阵儿风声过了,我再接你回来。”
李寡妇哪里愿意,可她一门心思想着要扶正当捕头娘子的,只得咬牙忍了,心里更把桂娘萝姐儿恨出洞来,拉了纪二郎:“若姐姐肯容我,哪里要带着这么小的哥儿奔波,哥哥且别忘了这事儿,说定了亲事,作了亲家,便好了。”
“我省得,这事儿却不好硬来。”也硬来不得,若真等王四郎回来,桂娘有了依靠,他哪里还能翻身,老丈人是病着,又关家中,料得继母也不会往他面前说嘴,可既王四郎晓得这事儿,王老爷再隔些时候也知道了。
又想当捕头又想养儿子,来硬的不成,还得来软的,纪二郎急赶着雇了大车把李寡妇送到乡下去,又是塞银子又是给东西,生怕委屈了儿子,等车夫一扬鞭子,他整整捕头的黑冠红衣,一径儿家去,大白天的开了门,桂娘一见他就浑身哆嗦,哪里知道纪二郎一见她就深深作个揖,抬起脸狠抽自个儿两下:“娘子,我这是猪油蒙了心!”
☆、第153章 蓉姐儿巧意作媒,茂哥儿挡母护姐
徐娘子得了秀娘的礼,自然也置了东西去沈家拜会秀娘,她还是那个脾气不曾变过,潘氏因着女儿也常同徐家走动,去市集也不到别家买猪肉去,专光顾徐家的铺子,自然也饶个几文,给她留刀好肉。
这回子上门带了半扇猪,还把信哥儿也一并带来了,拉了他过来给秀娘磕头:“喏,你走的时候,这东西还在悠车里头,如今倒是个半大的小子了。”
蓉姐儿坐在堂前,看见徐娘子来赶紧迎她:“干娘,你瞧着一点都没变。”说着笑嘻嘻搀她的手,扶到秀娘身边坐下。
徐娘子摸了脸盘就笑:“我又没吃仙丹,一点不变还不成了妖怪。”说着就摸蓉姐儿的手,仔细端详她:“小时候就是个俊妞妞,出落得这么好,也不知哪家小子有福得了去。”
“已是定了亲了,金陵人家,哥儿如今已是秀才了。”说着便把徐家自上往下说了一回,捡那好听的,徐娘子又叹又笑:“真是个好福气的。”
她向来是个直性子,说完些又叹:“可那高门大户的,规矩也重,这么俏生生的姐儿,做个老古板可不好。”待听见说徐家哥儿要外放做官,到时蓉姐儿跟着上任,这才眉开眼笑:“这赶情好,往后就是县令娘子,一县里最大的!”
蓉姐儿一点都不羞,笑盈盈的坐着听,还给坐着难受,屁股一直扭来扭去的信哥儿抓了一把临安小核桃,信哥儿穿了长衫,打扮成读书人的样子,可一晃眼就瞧见外头院子里厥着屁股弯腰教小黄狗走路的茂哥儿,他眼馋的很,见亲娘没看过来,挪了两下撒丫子往外跑去了:“这狗儿不能这么教!”
茂哥儿抬头看他,立起来吮了手指头挺着小肚皮:“那怎么,它不肯走。”小黄狗的腿脚还没长硬呢,哪里就会走了。
徐家养了一条看门狗,凶性的很,日日都是啃猪骨头的,养得毛色油亮,拿个绳子拴在门边,一条街的人都认识,若是熟人它趴着连耳朵都不动,若是生人,才走到隔壁它就立起来,跑到门外头去,瞪着眼睛一脸机警的盯着来人。
徐家因着这条狗,白日里没人在也不必关门,从来也没丢过东西,别个人扔的东西它也不吃,只认猪骨头,咬起来卡卡声响,一顿倒要吃掉三根大骨。
“咱们家的狗抱来同它差不多大,这时候骨头没长好呢,得给它个窝叫它趴着。”信哥儿背了手,一脸得意的告诉茂哥儿,茂哥儿赶紧把小狗抱起来,小手摸摸它软绒绒的耳朵:“小黄睡觉了。”
徐娘子看见儿子那样儿叹口气:“只长个子不长心眼,净给我惹事的,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板子,手掌皮都厚了一层,就是不见他长记性。”
秀娘听了就笑:“男孩还是皮实些好,我还怕我家这个太娇呢。”茂哥儿看着可不是娇,粉嫩嫩的皮子,大大的睛儿,换上红衫子,活脱一个蓉姐儿。
“倒跟他姐姐生得一个模样儿。”徐娘子看看茂哥儿又看看蓉姐:“还是你福气好,这么些年,我再没能有个女儿。”实则是有过的,没养住,徐娘子是瞧见别人家的女儿就喜欢:“恨我没福气,真个儿女凑齐了才好。”
“那干娘就疼媳妇嘛,给诚哥讨个娇滴滴的娘子,你就当女儿养活了嘛。”蓉姐儿眨巴着眼,手里剥的核桃肉递了一把给徐娘子:“干娘吃。”
哄得徐娘子笑得合不拢口:“若真这么就好了,我那个愣头小子,昨儿回家也不知道发什么颠,往日里都要定下来了,他非说不娶,我问他可是瞧中了哪个,他又不答话。”
蓉姐儿滴溜溜的大眼睛弯起来:“我昨儿在摊子前瞧他,说话也一套套的,哪儿就愣了,可会做生意的,还答应了我二姐姐,隔两日就留一对猪肝儿的。”她说着就低头吃起核桃来,嘴里嚼完一个,还皱眉头:“娘,这炒货又放过了时候了,阿婆改不脱。”
鼓了嘴儿就要出去吩咐小厮到街上买新鲜的炒货去,叫徐娘子一把拉住:“你二姐姐,纪家的那个姐姐?”
蓉姐儿立住了点点头:“嗯,我昨儿遇着了她,正要给三姑姑买猪肝吃,便去照顾干娘生意嘛。”说着转身叫来甘露,让她去前头叫个小厮买些炒松子回来,茂哥儿听见了抱着小狗撵过来:“宝宝也吃!”
蓉姐儿嘻笑一声:“那再给他们两个都买一碗酪。”信哥儿听了流口水,可嘴里却不认:“那是娃娃吃的,我不吃。”
蓉姐儿刮刮脸皮,信哥儿扭过脸去,不一会儿买了酪来,他想撑着不吃,可瞧着茂哥儿呼哧呼哧吃得又急又香,伸手拿了瓷瓯儿吃起来,里头还加了葡萄仁儿,又甜又软,跟豆腐似的滑进口里,蓉姐儿自家也吃一碗,抹了嘴儿再进去,浑不知前事的模样。
徐娘子却是听者有心,再没心绪陪着秀娘磕牙,心里猜测莫不是儿子真个瞧上了纪家那姑娘了,这念头才一起,又给掐了,抬眼看看蓉姐儿。
在她眼里蓉姐儿自然什么都好,那纪家姑娘虽不曾见过,想来也不如妞妞这么讨人喜欢,儿子莫不是喜欢上了这干妹妹罢。
不说蓉姐儿早早定了亲事,便是不定亲,也轮不着诚哥儿,再是癞痢头儿子自家好,该认的也得认,自家同王四郎家,差得何止是十万八千里。
不说茶山丝坊,就是铺子也有十好几间,再加上那么些个水田,也就是这当官人家能娶回去,别个哪里敢肖想,可自家儿子这么个愣头青,想是昨儿见着了,看进眼里去了。
徐娘子再坐不去,推说家里还有事儿,赶紧着领了小儿子回去,信哥儿还跟茂哥儿说定了,等得了空还来寻他,告诉他怎么养狗。
徐娘子一走,蓉姐儿的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秀娘板了脸,指着椅子:“你过来,坐下!”自家的女儿自家知道,她弄的那点巧儿哪里瞒得过秀娘,被这一喝,就吐了舌头,立时认了,撒娇唤她:“娘。”
“你!说你什么好!”秀娘气的狠狠戳了她一指头:“你这是作甚,也好意思,你想当媒人婆呀。”她骂了两句,见女儿不抬头,又心软了:“你不则声就行了,下回再干这没规矩的事儿,看我打不打你。”自小说到大,却从来也没挨过一下。
蓉姐儿抬了头:“我觉着他们挺般配,娘,你是没瞧见,诚哥看见二姐姐,那眼睛都要掉出来啦!”她不说这事便完了,一说秀娘站起来走过去照着她的胳膊拍了一下。
“你才多大点子,就晓得配不配了,再歪缠,不许你出门去。”秀娘这头才说完,茂哥儿撒了小狗在地上,嘴里嚷着“不要不要”扶着门坎跨过来,一路小跑着拦在秀娘面前,皱着眉头摇头:“不打!”
他挨打的时候,蓉姐儿也是这么护住他的,茂哥儿是个小牛脾气,犟起来仙人也跳脚,少不得屁股上边挨几下,他才会说话,叫的最溜的就是“姐姐救”,一嚷起来蓉姐儿就去抱开他,这会子也晓得心疼起姐姐来了。
蓉姐儿抱了他香上一口,秀娘不再训斥女儿,扶了额头坐到一边,想着是配的,可萝姐儿打定主意不嫁,她见识过玉娘的心性,说不得这个外甥女也是一样,瞧着柔柔弱弱的,竟能瞒下父母自个儿绣件去卖,看着就是个有气性的,倒不敢乱给她配姻缘。
“若是见了你姐姐也敢浑说,我真个告诉你爹,做事没个分寸,这事儿却是好说的。”秀娘又嘱了一句,看见蓉姐儿点头,这才叹口气:“你姐姐是个苦命的,去路还不知在哪儿,可不许这么撩她。”
蓉姐儿拿手掩了口,想起了雁姐儿,郑重点头:“我知道了,再不敢了。”说着颠一颠茂哥儿,弟弟护着她,她再高兴不过,抱了他往外走:“走,咱们看小黄去。”
徐娘子一路气哼哼的回了家,肉铺子早就收了摊,如今诚哥儿当得一面,徐屠户就专往乡下去收猪,再雇了船送到泺水,父子两个把个猪肉铺子办得有声有色。
徐屠户收猪去了,诚哥儿正在家里磨刀,徐娘子在半路撒开信哥儿叫他自个儿玩去,自家跑回家,把门一阖,点着儿子的鼻子:“你老实说,到底看上了哪家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