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叹一回,蓉姐儿白日里哭得没了精神,第二日发了船才醒过来,不说城镇港口瞧不见,船已经在了大江中,两边俱是开阔水面,银水万丈,远处苍山点点,红日照了水面一层层银波,山间峡口鸟呜猿蹄,分明已经开船许久。
蓉姐儿望望地上摆的褥子,还是拿她的小袄做的,上面哪有大白的影子,抽了一鼻子又要哭,银叶绿芽赶紧劝:“昨夜姐儿睡了,咱们却没睡,老爷叫差人一船船的去寻,又是给礼又是赔笑,俱没瞧见大白的影子,好姐儿,罢了吧。”
道理蓉姐儿自然明白,却止不住要哭,秀娘亲端了汤过来:“赶紧洗漱了,说不准还船里,只躲了起来,许它玩够了,自家便出来了,你瞧,到了江心了,开了扇瞧瞧吧。”
蓉姐儿抽抽鼻子,摇了摇头,穿戴起来走到猫窝边,摊开手帕一根一根的捡起猫毛来,还叫绿芽银叶两个在船房各处去拾:“我给大白绣个像。”
秀娘真是骂不得笑不得,泺水女红出众,是有那手巧的用猫儿的毛再来扎一幅猫儿图,扑绣球抓蝴蝶,栩栩如生,越是真越是贵,卖得最贵的一幅座屏便要百来两银,便有那人家专门蓄养各色的猫儿,把毛存下来卖。
蓉姐儿自小就听这些故事,早早烂熟在心,便也想着给大白绣个像,她见没人说话,自言自语:“就跟给祖母画个影儿。”
秀娘赶紧止住她的话头:“赶紧住了嘴,怎好把祖母也给扯出来,可不许再说了,要收便收,等你把手艺练好了,就给大白绣一幅,我叫人去配紫檀的框。”
蓉姐儿板着脸,秀娘一个眼色,甘露兰针便把两边的窗都打开了,风吹在身上起了层寒意,船上穿得要比地上多些,银叶拿了薄袄给蓉姐儿披上,她撑了头托住腮,目光望得远远的,看着水面发怔。
船上日子本就无聊,原还有个蓉姐儿东串西串的,说些孩子话干点捣蛋事,冷不丁的一静下来,不说几个丫头,就是秀娘也觉着不得劲儿,差了人去女儿房里说她安安静静坐着看书,又愁起来:“怕不是闷坏了罢。”
银叶绿芽只觉得手脚都没处放,这个姐儿一天从睁开眼睛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她人坐着,心里便跟跑马似的,一会儿一个主意,眨眨眼睛就又不知想到了甚,跟在她屁股后头收拾都来不及,可她一坐定了不动,几个丫头又怕她闷气。
“姐儿不是想画水么,咱们到这窗边来,我跟绿芽铺了纸笔,姐儿画上一幅怎样?”蓉姐儿进学里,自然是琴棋书画都要学的,曹先生不往透了教,五日里把这些个轮着一遍,余下的那一日再来说女四书,蓉姐儿都会一些,却都不精,抬头看看笔墨人倒是坐过去了,捏了笔在纸上点起梅花来。
绿芽往上一凑,画的跟大白爪子似的,扯一扯银叶的袖子,两个急得一头汗,江上船只往来,换作原来她定要瞧个不住,这回却连扫都不扫一眼。
甘露也开口:“那一艘船,咱们上个口岸就曾见过呢。”
蓉姐儿抬头扫一眼,还是不开口说话,扔了笔只趴在窗口,急得两个丫头扯住她:“姐儿可别探身出去,掉下去可怎办。”
两条船只差了半个船身,蓉姐儿皱皱眉毛想把窗关上,忽的听见一声铃铛声,远远的听不分明,侧了耳朵一凝神,忽的欢叫起来:“大白!大白在那船上呢。”
王四郎正坐在船边喝茶,看见女儿拎了裙子跑过来,他急得赶紧站起来:“站稳了站稳了慢着些!”蓉姐儿一路奔过来,扯住王四郎的袖子:“爹,大白在那艘船上!赶紧的,咱们也张帐,追上去!”
绿芽几个追都不及,若说铃铛声还真个听见了,可听见归听见,一声铃铛姐儿就咬死是大白,这可是在水里,哪有赶船过去问猫儿的。
王四郎再惯着蓉姐儿也不会干这事:“你等等,这船上个港口便在,下个港口定也要停留的,到时再去问寻。”
蓉姐儿干站了不肯动,难道还能冲着那船大声喊不成,只好开了窗子,问明了还有五日才到港口,盯住那船,一远了便忧心一近了又安心,围了这船也不知道说掉多少唾沫。秀娘玉娘两个刚松口气儿,又吊起心来,赶紧等船停了便去买一只猫来,能挨一时是一时。
那边船上几个男子围了只白毛鸳鸯眼的猫儿,一个道:“它这日日来回的奔,别是想跳下船罢。”另一个又道:“浑说个甚,只说狗会水,猫儿还会跳江不成,看这脖子里的金铃铛,怕是人家养活的,跑咱们船上来了。”
这一船俱是栖霞书院的学子,金陵城里栖霞山顶的书院,山长学那孔圣人周游列国,带了一院的学生坐船出去,此时正是回程。
徐礼搔搔白猫的下巴,白猫儿眯起眼睛来抬高了头,嘴里呜呜出声,另一个啧啧称奇:“一碰也不肯叫咱们碰的,怎么独你就能摸它。”
徐礼笑一笑:“我家里便养了猫,怕是身上有猫味儿,它这才肯叫我摸。”
“咱们都是书香,怪不得猫儿不识。”打趣两句又绕回这金铃铛上:“莫不是哪家官眷养的?它又不认别个,难不成把它留在船上?这样好的毛色,倒可惜了。”
水手听说来了只猫儿便想抱过去养了捉老鼠的,还差点把大白脖子里的铃铛给取下来,叫大白挠了一爪子,是徐礼摸了银子出来了事,还把猫儿抱到自个儿屋里。
徐礼摸摸白猫油光水滑的毛:“不打紧,我抱回去便是,正好跟我那一点白一处养活。”摸到脖子里的铃铛翻过来看看,上头刻了一朵荷花,竟是拿真金打的。
另一个也瞧见了,啧了一声:“说不得是哪个小娘子的猫儿,”怪笑两声又道:“灵白猫为主作媒,俏徐郎善念得娇。”
☆、第102章 蓉姐儿隔船示意,徐小郎到港还猫
“圣贤书不读,肚子里全是些这个,倒不如去书场当说书先生去。”徐礼生的唇红齿白面似冠玉,穿了书院里缁衣更显得在眉目清秀,读书人口舌最利,有个别名叫作“徐娘子”,为着他生的比女娘还更美貌些。
众人打趣两句俱都散了,那说书的转身要走还回头:“先生前儿叫写的文章,说傍晚要趁了晚风彩霞点评的,你可作得了?”
徐礼点一点头,那人腆脸凑上来:“借来看看。”徐礼点点书桌,那人翻出来作个揖,甩甩袖子学戏台上打马离去的样子说一声“驾”就“得儿得儿”的走了。
大白伏在徐礼腿上睡觉,它原不过出来玩一圈,跳到别家的货船上去了,转了一圈玩完了,都要跳回去了,叫那船上的水手两面包抄想要逮它,大白一人挠了三个。
那些个穷汉一年能见着几回金子,瞧见它肚子里的铃铛怎么也不肯放,从船头追到船尾,大白甩了尾巴东蹿西跃,累得哧哧喘气,又往后头的船跳过去,落了地才要歇一会,就叫徐礼抱了起来。
大白实是没力气了,喵呜一声,徐礼摸摸肚皮知道它饿,出了银钱叫水手拿两尾活鱼过来,大白趴在地上把鱼骨缝里的肉啃得干干净净,翻倒了把头一枕,见没了褥子才又要回家。
跟徐礼同舱的同窗见着猫儿就全身发痒,把铺盖带走跟别个挤一铺去了,大白就跳到那空床上,舒舒服服窝了一夜,等它睡够了想回去,外头已是一片水天水地了,哪里还有蓉姐儿船只的影子。
大白立在书桌上定定望着窗口,风吹了金铃不住摇晃,徐礼自个儿磨了墨,狼毫沾了墨汁正写字,抬头看看大白,它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口,望着水面发怔,时不时的张张嘴,喉咙里轻轻吐一声:“喵呜”
徐礼笑一笑,抬手摸摸它的背:“怎的,跑出来回不去,又想主人了?”
大白只回头看看他,就又转过身子,盯住江面上的船,徐小郎跟着伸头看了看:“你的主人在这些船上?”大白轻轻甩甩尾巴尖儿,徐礼说过便又搁下,还拿了笔画春江图。
大白跟了蓉姐儿也时常看她作画,她画的不过是些花花草草,似这样泼墨山水却不曾见过,大白歪了头,看着徐礼起笔运腕,把爪子往墨汁里一沾,“啪”一声印在纸面一朵墨梅花儿。
印完了歪头看看徐小郎,见他乐呵呵的笑,半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大白又是一爪子,一爪接一爪把这幅画了一半的春江图,印的全是墨梅花,蓉姐儿常跟它这样玩,大白满意了,把身子圈起来,黑爪子送到嘴边舔了起来。
徐小郎看看时辰到了,拿了这幅墨梅平铺在饭桌上,关门上锁怕大白跑了出来,自家去讨回文章跟同窗们到得船前。
山长夫子正对坐下棋,边上一个小童儿往细白泥的茶锅子下头添炭煮水,摆了两把紫沙壶,一排白瓷杯,等茶煮好撇去浮沫,一套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作下来,再两手捧了茶杯敬上。
两个战到酣处,接过杯来捏在手中,一手捏杯一手拈须,棋子久久不落,夫子不动,学生只好干站着,知道山长爱棋,一言也不敢发,垂手彼此看看,先还盯了棋盘,后头便被这满天江霞所引,只去看天上归鸟群群,江波滔滔了。
隔了一二丈远还有另一艘船只,是大船引了小船,挂了布幡是个商船模样,扫一眼正要转睛,定眼一看,那后头牵引着小船上,一块光斑耀得人眼花,再去瞧正是直直射到他们船上来的,照了桅杆,不时转着方向,像是在打讯号。
绿芽几回想把水银镜子从蓉姐儿手上夺下来,银叶守着舱门急得快哭:“我的姐儿,你便饶了咱们罢,这要是叫太太知道,哪有咱们几个好果子吃。”
蓉姐儿手执镜架左右摇晃,听见银叶的话动都不动:“你看着门,娘来了便告诉我一声,大白在那船上,总要叫人知道是咱们养的猫儿。”
她思想了两日,第一个想着的是叫水手们往那船喊号子,叫秀娘推了回来,再不肯理她,蓉姐儿晓得折腾下去大白就寻不回来了,实怕那船不靠岸,开了窗子举起水银镜,等太阳落到那头了,用这个法子跟他们通气。
“又不瞧见我,有甚好说,也不知谁拾了我的大白去,我都照了半个时辰了,太阳就要落山了,怎的还不回信。”蓉姐儿手臂酸抬不起来,眉头紧紧拧住:“莫不是个蠢蛋,或是不想理会,强留我的大白。”
蓉姐儿这样说指了甘露帮她摇镜子,站起来团团转,一会儿一个主意:“完了完了,打草惊蛇!”一嘴上说话,心里转的全是甚个智取生辰纲,三打祝家庄,想一个摇一回头,把手一袖:“甘露别举了,银叶,你点点,我有多少银子。”
蓉姐儿是个小富婆,可她身边现银却不多,全是铜板,再不就是金银锞子,点出来二十两,她还觉得不够,打开妆匣把首饰翻出来:“你说给二十两,那人该把大白还给我了吧。”
银叶咽咽唾沫:“哪里就要姐儿出银子了,老爷太太自会许了银两出去,姐儿莫急,大白回得来。”这么跟着她转了三两天,铁打的人也熬不住,见蓉姐儿好容易坐定,端了汤过去:“姐儿喝碗银耳汤,好润润燥。”
那船上看着光斑没了,天色渐暗,山长叫人点了灯来照棋盘,等一局下毕,早已经星斗漫天,两个这才看见一甲板的学生,立得腿足发软,赶紧摆手叫他们回舱:“明儿,明儿再论文。”
学生们当面不敢嚎,进了船屋俱都倒在床上,徐小郎坐在床上脱了鞋才要往后倒,看着枕头上白团团一只猫,也不赶它,连枕头带猫都给挪到空床上去,大白从胳膊里抬头起来看看,徐小郎摸摸它的毛:“你的主人也在寻你呢,等到了口岸,便送你家去。”
下一个港口比上一个更大些,泊满了船只,学子们在船上呆了几日早就厌气了,约定去看看此处可有甚个名胜,再用些美食,才有人来叫邀徐礼,叩开门见他整着衣冠:“赶紧的,他们都走了,说是这儿有个庙前街,咱们去喝个茶吃个点心。”
徐礼告一声罪:“我今儿便不去了,带了它找找主人家。”
那人哈哈一笑:“你还真个上了心,怎的,那铃铛里头有纸条?哪家美貌小娘子勾了你去!”叫徐礼一拳头捶到肩上,吃痛一声:“好好,你去你去,我给你带一份回来。”
王家的船刚刚靠岸,蓉姐儿才闹着要王四郎出去寻那艘船,徐礼就抱了猫在船下等着了,他们轻船不装货,张起帆来越行越快,哪似王家一船货吃水重,开船早却到得晚。
下边水手通报上来,哪个不晓得走失一只白猫,谁也不成想隔了一个港口还能再寻回来,见那少年郎抱了猫儿,一路把他引到王四郎跟前。
蓉姐儿一听有人抱了白猫来,喜的跳了脚就要出去,叫王四郎瞪一眼:“往后头去,我叫人把猫送给你。”
蓉姐儿哪里肯,就隔一道板躲在门后头,徐小郎进门来先是行礼,他是进了学的童生,王四郎不敢受他全礼,躲掉一半,客客气气说了会子话,里头蓉姐儿急得跟猫爪子挠了心肝似的,直拿指甲刮船板。
王四郎咳嗽一声,里头静了下来,他端详一会便问:“敢问可是姓吴?”他们曾经在江州见过面,隔得久了,十二三岁又怎好同十五六岁相比,徐小郎早就变了一付模样,吃他一问笑着摇头:“舅家姓吴,金陵人士,怕是识得我舅舅。”
相通了姓名王四郎一拍大腿:“原是吴家的表少爷,我同你舅舅你表哥俱都相熟,这回去金陵还是赖他给赁的房子。”又把原来那些故事一说,徐小郎才恍然,看看还赖在他怀里睡觉的大白道:“这原是蓉姐儿的猫。”
一句刚说完,王四郎眉头微拧,徐小郎知道自家失口,赶紧起来作揖赔罪:“一时失言,还记着她没这桌腿高,不曾想着年纪长了,得罪得罪。”
王四郎这才笑笑:“原是有通家之好的。”揭过了不提,定要留了他吃饭用茶,急叫小厮去寻大酒楼要一桌席面上船来,知道徐小郎是跟了山长同窗出来游学的,又问名了书院,叹一声:“我那儿子,若是也能进得这学,便是我家门幸事。”
“令郎可开了蒙?我倒识得几个先生,俱是上门坐馆的。”徐小郎话音才落,就听见隔了门板像还有只猫儿在似的,刺刺拉拉声音不断。
“我那儿子走路还没学会,却也要请人留意,好先生再不好寻呢。”王四郎又是一声咳嗽,这回却没效用了,他越咳,里头挠墙的声音就越响。
大白还不醒,团着睡得舒服,蓉姐儿急急一声:“大白!”
王四郎再咳嗽也露了馅,徐小郎只作没听着,大白却听见了,抖抖耳朵喵一声,从徐小郎的膝头跳下来,熟门熟路的往门后面钻去,喵呜喵呜娇声不断。
蓉姐儿抱了大白回舱房,急急先奔到秀娘房里:“娘!大白回来啦!”她什么也不顾,只把大白翻过来倒过去抱着亲昵,还是银叶把事儿说给秀娘听。
“竟是他家,倒有缘分呢,真个是何处山水不相逢了,本就谢谢他舅舅的,赶紧叫席面去,留他用饭才好。”秀娘原就听过王四郎说过配蓉姐儿这样的话,又觉着两家确是有缘份的很,只这年纪差得大些,她吩咐完了便问女儿:“你瞧见那人不曾?”
蓉姐儿捏了大白爪子上的肉垫,头也不抬:“见着了,他穿着缁衣。”
大白好几日没见着茂哥儿了,翻身爬起来跳到茂哥儿面前,伸了舌头舔他的手,茂哥儿坐住了一抱搂住大白,胖娃儿抱个胖猫,蓉姐儿笑嘻嘻的逗着弟弟说话:“大白回家了,你高兴罢。”
“谁问你穿个甚,人长得什么模样,总有几年不见,变了模样吧。”秀娘见她浑不在意,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