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皮好沉,胸口、背脊、脑袋各处的痛楚正逐渐从意识抽离,四肢泛起冰冷寒意。若任由黑暗吞噬他,兴许,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睁开双眼了,兴许,就会这样狼狈地死去……
马儿漫无目的缓步跑着,累了,就停下来吃吃路边的杂草,渴了,就往水泉的方向去,它没留意背上驮着的人还有没有动静,那不是它会在意之事。又跑了约莫半个时辰,它在一棵树下闭目小憩,武罗的气息已经相当微弱,只剩最后一口不愿咽下的傲气。
“有匹落单的肥马!要不要牵回去寨里,算白白赚到了!”
有声音,混混沌沌地传进他耳里。
“它背上有一具死尸。”
“随便丢了吧,带回去太晦气。”
不,他不要死!他不要这样死去!
秋水那个女孩,温婉却固执,单纯却死心眼,耳根子软却一旦认定了他便是一生一世。他若死了,她会如何?那个傻姑娘会如何?他光是想,便无法让自己断了生息!
他想大喊,告诉在他耳边说话的人——
无论你们是谁,拜托你们救我,我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你们的恩情!救我,我不能死,不能!
可是失去蠕动力量的唇,挤不出声音,只是不断溢出暗红色腥血。
两个只闻声音不见模样的人,窸窸窣窣地把武罗从马背上解下来,甩到一旁的草丛边“弃尸”,他们的目标只要马,不要人。
“啧啧啧啧,这男人是恶徒吗?被打得好惨,八成是偷到哪个大爷的爱妾吧?”
“别罗唆,动作快些——呀呀呀!死人捉住我的裤角呀呀呀呀呀——”
武罗用尽最后的半分力量,挪动手指揪紧他所能触碰到的布料,并且一捉住就死也不放开!
救我!求你们救我!
来人踢不开武罗,裤角被他捉得死紧,发觉死尸并未真正断气,不得已,他们只好连马带人扛回寨去。
他获救了,真是好消息。
救他的是一窝土匪中的某两只,真是……坏消息。
他别无选择,只要能活下去,无论救活他的是人是神是妖,他都不在乎了。
谁会知道,这里,竟是他命运的转捩点。
“嘿,小子,一块儿当土匪吧。”
匪夷所思的要求,让甫从昏迷中醒来的武罗听傻了,以为自己尚在哪个混乱梦境里,可是眼前那个笑咧咧的鲁汉子贴得太近,满嘴浓臭酒味,熏得他好呛。
“你的体格不错,有没有学过功夫?会不会打人?你不会是文谘认的破书生吧?”不等武罗回答,鲁汉子又连珠炮似地问,提及破书生时,他忘掉武罗浑身带伤,以拳头猛捶他肩膀一记,痛得武罗龇牙咧嘴。
“老大,他伤都还没好,你逼问他有什么用?”旁边的土匪阻止头儿害武罗伤势加重。
“这小子用掉我寨里大半的伤药,不叫他来当土匪我就变成冤大头耶!”那些伤药贵的咧,让小伙子白吃白喝却不求回报,有违土匪本性!
“那你也得等他清醒呀,他现在八成还昏昏沉沉吧。”
“就是要趁他昏昏沉沉时让他点头答应嘛!不然哪个笨蛋会想当土匪?少罗唆了,东西拿过来!”
一张白纸,上头歪歪斜斜地写着“我要当土匪”五个大字。
鲁汉子捉过武罗的拇指,沾红泥,在纸上打印子,武罗没有挣扎,他严重骨折的右手完全使不上力,只能任人宰割。
“嘿嘿嘿……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寨里的小弟啦!”鲁汉子咧嘴露出黄板牙,爽快地宣告。
武罗在土匪寨里养伤,一个半月后,终于可以不用再依靠拐杖走路,恢复得极好。寨子里的每个兄弟都豪爽海派,要打进他们的圈子不费吹灰之力,短短几个时辰后便开始称兄道弟,鲁汉子姓“虎”,单名一个“标”字,个性大刺刺的,像熊一般高壮魁梧,是这土匪寨里的头儿。
土匪,视烧杀掳掠为家常便饭的世间败类,这一窝土匪亦然,没有高尚到奉行侠义心肠,专做些劫富济贫的伟大善事。
他们抢路人,抢女人,也抢粮抢财。
他们,不是善类。
他却在土匪窝里,得到比连府更友善的对待。
虎标老大教会他耍刀的方式,鱼二哥教他射箭,三霸哥教他使长棍,四贼哥教他玩流星鎚,矮子哥教他用剑,剑痴哥教他打铁……
他原本就是喜爱要刀弄枪更胜于读诗写词的少年,自从爹娘过世,连夫人带他回连府后,一开始他还有书可读,半年后,连夫人骤逝,连家唯一会庇护他的人不在了,每日除了粗活杂工之外,他再也没有机会摸到纸笔。
短短半个月后,他的刀法要得比虎标俐落;箭术更是远胜鱼二哥,百尺远的树干上停歇的虫子,他都能精准射下:长棍使来行云流水,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连三霸哥都对他的领悟力赞不绝口。
他们出自于真心地接纳这个被他们称为“小家伙”的兄弟,把自身所学的技能完完全全教导给他,虎标甚至还想将亲妹妹嫁给他。
“虽然我小妹比你大一些,但有啥关系,你看起来比较老嘛,两个站在一起简直是天什么作什么合什么的——”
天作之合啦,虎标大哥。
虎标的妹子虎娇,擅使长鞭,有着虎标一家族的标准宽颊虎目,芳龄二十八,年长他九岁,婚配是大凶,可粗咧咧的野人哪管这种小事,看对眼了,就算是八字不合也不放在心上啦!
“我有未婚妻了。”武罗从不隐瞒自己名草有主。他的故事,在醒来的第一天就被寨里所有人围着逼问出来。
“你是说那个岳父大人差点把你活活打死的未婚妻呀?叫什么秋什么水的?”虎标一边吃酒,一边冷冷嗤笑,“人家都不知道把你的未婚妻藏到哪里去了,你以为自己可以和她比什么翼什么飞的?人都不见了咧,还是选我妹子比较实际啦!老子长这么大,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没看过她对哪个男人嗲嗲地说话!”虎娇连面对他这个大哥都只会用吼的,害他一直以为自家妹妹的嗓音天生就像男人。
武罗默默地磨刀,这把刀是他初学的成品之一,晚些要拿去给剑痴哥评监评监。他原先顺畅流利的磨刀动作,在虎标提及“人都不见了咧”之际,微微停顿,脸上浮现一抹愁绪。
他找不到秋水。
在他仍负着伤时,便急着想让秋水知道他还活着,他担心秋水茶饭不思,他担心秋水以泪洗面,他更担心秋水会伤害她自己!
虎标拗不过他的坚持,亲自扛着他回去兴宁村的连府悄悄见秋水一面,但他失望了,秋水老早便在连大京的强势主导下,被家丁送到西京的别院去,为的就是担心他武罗这个浑小子没死成,又回来寻她纠缠。
西京的别院……他根本不知道在哪里。
他央求虎标带他前往西京,即便漫无目的也好,即便大海捞针也罢,他只想快点找到她。
虎标觉得他疯了,再不然就是那时被连府的家丁打坏了脑袋!西京那么大,人家又刻意要藏起一个足不出户的闺女,他哪有可能找得着?
武罗拗着不肯回寨,撂下话就算虎标不帮他,他也要自己拐着伤腿去找人。
虎标气他顶嘴,更气他难以沟通——没关系,武罗听不懂人话,他虎标恰恰好也不是爱说教的料,他习惯小人动手不动口啦!
他一掌劈昏伤势末愈的武罗,直接扛回土匪寨里好好休养,日后每当武罗又想前往西京找人,虎标就会如法炮制,先劈再说,武罗几乎是被他困在土匪寨里,走不能走,逃不能逃。
“算算也已好几个月,我要是你那个没天良又无缘的岳父大人,面对一个肖想自己宝贝女儿的臭小子,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赶快把女儿嫁给另一个我比较顺眼也比较不臭的小子,这叫……生什么米什么熟饭的啦。”虎标好似怕武罗不肯彻底死心,故意说话刺激他。没办法,难得遇见妹子看得上眼的男人,他这做大哥的不帮妹子这个忙,行吗?
武罗抬起头,愕视虎标。
我连大京的女儿,只能嫁给门当户对的富商人家!
爹已经替你物色好对象,绝对比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
连大京的声音,似鬼魅,如影随形,在他耳边轰然若雷。
虎标说得对,连大京确实会这样做!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闲情在这里刷刷磨刀?
武罗几乎是弹跳而起,不多吭半字,匆匆就要冲出寨子外。
“小家伙!别想跑!”虎标出手拦他。之前是为了武罗身上的伤势着想,现在则是为了他妹子的幸福着想,光看见武罗跳起来,他就知道这小子脑袋里打啥主意!想找那劳什子未婚妻,先过他虎标这关再说!
武罗闪身避过虎标的擒拿手,寨门就在眼前。
虎标粗腿狠扫过来,武罗以肘抵挡,同时踢出一脚反击,虎标竞被这记回击震退好几步,他大大瞠圆虎眸,吃惊于武罗的进步神速——这几个月里,武罗每一天都有所精进,他从日日对打中,察觉自己已经无法像一开始用一掌解决武罗。第一天或许他胜得轻松,第二天他必须用两拳,第三天三拳,第四天四拳仍不够,得用上第五拳、第六拳,第二十天,他可能得陪武罗耗上半个时辰才能打趴武罗,而今时今刻……
武罗无意恋战,趁势往寨外奔驰,虎标大喝一声,操起大刀,吓唬人地劈砍过去,武罗一个空翻避过,随手拾起细树枝,与虎标相搏。
树枝软,大刀硬,本该是大刀砍断树枝。
本该。
武罗以腕力甩晃,树枝突地上窜,袭中虎标握刀的手,将他五指划开血口,虎标疼得松开手,大刀匡当落地,武罗转身疾驰过寨门,远远抛下虎标,留在原地的虎标不怒反笑。
“你这小子——你这小子真不错!我虎标中意你啦!你真的不考虑娶我妹子虎娇吗?”
“我有未婚妻。”武罗仍旧只有同一个答案,即使他的身影已经跑远,还是坚持要说。
“如果你这趟去找不到那叫秋什么水什么的未婚妻,就回来娶我妹妹呀!”
虎标的嗓门原本就大,加上双掌圈在嘴边,声若洪钟地足以教方圆十里内都听得一清二楚,武罗当然也听到了,他缓缓回答,心平气和但无比笃定。
“我不要。”
不是虎娇不好,而是他早已心有所属。他爱秋水好久好久好久了,从他与她都还是孩子时,他便好喜爱她,就算他由童稚男孩变成高壮少年,那份心情从不曾改变过,只有更加深浓,即使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无法拥有她,那时他所抱持的念头,也是终生不娶。
原来……拗执的人,不只是秋水,他也一样。
他心急地想要快些见到她。
甫踏进西京城门,百姓交头接耳,说的是西京首富长子娶妻之事,他原本不以为意,忙不迭地在街上探问连府别院的方向。
“兴宁村的连府?”
卖菜老婆婆一脸被问倒的困惑神情,毕竟连府并非西京在地大户,加上西京人口是兴宁村的百来倍,姓连人氏也不少,她嗯嗯呀呀思索好久,久到武罗都准备改向其他摊贩采问时,才猛地拍手。
“呀——是不是要和首富白老爷长子成亲的那个兴宁村连府?如果是的话,你往这儿直直走,右转,看见一间饭馆后,拐进左巷,再直直走,挂满红彩和喜字的那一户就是啦!”呼,终于想起来了,老脑袋还是很灵光嘛!
老婆婆没察觉武罗错愕的反应,继续说下去。
“白老爷的大儿子也该成家立业了,早些娶媳妇儿是好事,听说连府和白老爷是有生意往来的合作伙伴,现在亲上加亲——咦?人呢?”她话还没说完,已经看下到方才问路的年轻小伙子。怎么连声谢也没说?现在的孩子真不懂礼数……
武罗疾驰在街道上,心里一声一声:不会!不可能!强烈到快要冲破他的胸了。
不会!
不可能!
决计不可能是秋水!
你是我这辈子认定的唯一夫君,是我全心倾慕的人,我无法不爱你……
她是个多顽固的丫头,认定了他,便是全心倾慕,谁也撼动不了她的意志,无法劝她改变。
这样的秋水,若不是被她爹强逼,不可能妥协……也许,两府联姻的对象并不是秋水,秋水有许多个妹妹,说不定是她们……
就在武罗忐忑不安时,他看见了挂满红彩的宅子,它不宽敞,仅是兴宁村连府规模的四成,处于西京九街巷末,相当僻静,若不是府门挂有火红色灯笼及墙棂上妆点着刺目红绸,很容易隐于闹市。
他翻身过墙,跃入小园圃。
别院不大,房舍约略有十间,不算多。他一间一间地暗暗查访,很快便在并列于长廊上的第五间昏暗房内,找到秋水。
桌上,放着七彩霞帔、嫁裳及一顶缀满珠贝的繁复凤冠。
床上,她合紧眼,彷佛在睡,眉心却有解不开的结,一张苍白病容,对照着喜红色嫁裳,更显得巴掌大的小脸多么消瘦虚弱。
他来到床前,轻抚她的脸庞,她的肌肤冰冷若雪,若不是胸口尚有微弱呼吸的起伏,他差点以为她已失去生命气息。
“秋水……”
他的低唤,让那对紧闭的长睫轻轻颤动,缓缓睁开。迷蒙的眼,模模糊糊还没瞧清他的容貌,泪,已经先流下来。
“小武哥……”她不知是清醒抑或浑噩,目光涣散,伸出右手要碰触他,玉荑才刚举起又软软垂下,他即时反握住,那骨瘦如柴的触戚教他吃惊,接着又听见她喃喃说道,哭哑的嗓音可怜兮兮,“我不信小武哥已经死了,我不信……小武哥……不要离开我……”
混乱的哀求,自言自语着,他明明就在她眼前,她却好似没有看见。
“我没有死!我回来了!秋水!你看着我——我没有死!”他箝捧着她的脸颊,要她仔细看清楚。原本就清瘦的她,短短几个月里变得更加赢弱,她怎会将自己照顾成这副模样?她到底有没有吃有没有喝?她不会天天都在掉眼泪吧?
“我不嫁……求求你……爹……我不嫁……”
她此时神智不清的泣喃,绞痛他的心,而她左拳握得好紧,指缝间仍可见乾涸许久的血迹,他试图扳开,她的五指始终不肯松放。
“秋水,是我,你瞧清楚,是我呀,秋水——”
他的再三呼唤,终于让她的视线逐渐清明,清泪滚得更凶更急。
她作过太多这样的梦,梦见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但是当她伸手拥抱他时,他便会化为氤氲烟雾,让她扑空、教她失望。
这一回,也是梦吗?
爹说,他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死心吧!
大红说,他死了,否则怎么会完全没消没息。
管事说,他死了,被一棍一棍打成重伤又没有尽快医治,生机渺茫。
抡拳的左手,碰着了他刚棱紧绷的脸庞,是温热的,是实体,不是虚幻的,他没有消失不见。她五指慢慢松放,凝固的血迹使得这个简单动作变得费劲,同时,有东西,细细碎碎由她小小的掌中散落下来。
她以指尖触摸他的下颚,他略硬的胡髭刮痒她的肤,而她的指,为他带来了细微刺痛,柔致如雪的少女肌肤,怎会在他颚肤上留下任何痛觉?
武罗拉下她的柔荑,在眼前检看。
血,乾涸后的颜色,是深深的褐,满布在她掌间。无数粉碎尖锐的玉屑,有些沾黏在褐渍上,有些深深没入她手心肤肉内,刺出大小不一的伤口,因为此时她的摊掌碰触他,拉扯了那些未清理结痂的伤口,鲜艳的血,又开始汩汩涌出。
那些扎在她左手的碎屑,便是刺痛他脸颊的元凶。
他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