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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素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说完，竟发觉自己的嗓子哑了，振作了下精神道：“洗漱吧。”
钗儿点了点头，忙着与莺儿去打水，服侍邵素盥洗完毕，又换了套衣服，觉得邵素的身子摇摇晃晃的，担心道：“邵娘子，可是昨日吓着了，若是如此，便跟大小姐说一声，今日不去了便是。”
邵素摆了摆头道：“不用”。说着，去拿书，走到西厢苑的院门，迈出步去，阳光灿烂，竟照得自己眼前一黑，忙扶着院门，沉了沉心，才走到内书房，见院子无人，只有几个粗使丫头，忙坐了下来，只觉头昏脑涨，扶着额揉了会子，对一个婆子道：“劳烦给我端碗茶来。”
那婆子答应一声，忙进屋沏茶，这茶水都是准备好了的，专门等着师徒两个人下了早课喝得，今日不知为甚，邵娘子竟要大早晨喝，婆子心里嘀咕，面上不显，走了出来，端给邵素，邵素低头断过茶盏，喝了一口，觉得沁人心扉，倒是好些了，忙又喝了几口，听着脚步声，抬头看去，却是谢林，此时穿着一身三品官服，那儒雅的气质里凭空添了几分威色。
院子的丫头婆子叫了声“老爷”。邵素扶着案几站了起来，勉强笑道：“谢兄。”
谢林“哦”了一声，对着邵素笑道：“我昨日听蕴儿说了，过来看看你。”
邵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倒是吓着了些，过几日就好了。”
谢林“嗯”了一声道：“让大夫来看看，压压惊也是好的，蕴儿那便我让沈氏也开了方子的。”
邵素“嗯”了一声道：“多谢谢兄费心。”
谢林笑道：“你救蕴儿一命，我还没谢你呢。”顿了顿又道：“今日倒是巧了，大将军要来拜访，正好说道一下。”
第149章 自知之明
听了这句话；邵素那潋滟清澈的秀色；在阳光下忽然变成苍白了的透明；唬得谢林道：“怎么了？素素。”
邵素勉强一笑；道：“没什么的………”顿了顿又道：“我身子不舒服；就不去见了的，蕴儿她……她……”后面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她有她的理由；蕴儿却有蕴儿的路，萧生此时位高权重，谢家结交并无错处，自己还是……
邵素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一切心绪与心酸；淡淡道：“谢兄去吧，有些话明日再说。”
谢林是她的知己，心里忖度着她的古怪，可是时辰已到，只得先去衙门再说，点头道：“好，那你先好生歇息，明日我来看你。”说着，转身出了院子。
邵素眼见那人没了影，只觉这青天白日，全是一片白晃晃，眼前晕晕里就想一头栽倒，她猛吸一口气，睁开眼睛，好长时间才听到谢蕴的声音响起：“夫子……你怎么了？”
邵素低下头，看着那小小脸，那透明的童稚，与纯白的世界，那小心翼翼的呵护，她的守护，她的心，忽然觉得无处落脚里，又生了几分力气，轻轻抚摸着谢蕴的发髻，道：“蕴儿，有几句话我要跟你说。”
此言一出口，丫头婆子都有眼色地离了去，邵素扶着谢蕴的肩头，缓缓坐了下来，道：“今儿你父亲说，大将军要来访，你可知晓？”
谢蕴点了点头，小鼻子悄悄皱起，鼓着樱桃小嘴道：“我知道哦。”
邵素见了这鬼丫头眼色，强笑了笑，抚摸着那张俏脸，问道：“你怎么说？”
谢蕴见夫子考校，歪着头忖了会儿子道：“我就说将军大人，你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小孩子计较，我被你马撞了一下，也算有缘分……”说着，嘻嘻笑起来。
谁知邵素却点了点头道：“你父向来清高，这次居然邀请大将军来往，又着意提起被撞之事，想来自是有结交之意，朝廷风波险恶，蕴儿既为谢家长女，自有份为谢家出责任力，若是……”说到这里，忽然说不下去，闭上了眼。
“夫子？”谢蕴见夫子不同于往日，心中害怕起来，也不再调皮，忙搂住邵素的脖子，道了声“夫子，你怎么了？别吓我。”这些年来她们日日相处，师徒之间竟比母女更知心，见邵素情状不同往日，不免慌张。
“没事。”邵素张开眼，语气已变得平静，道：“蕴儿猜夫子要说什么？”
谢蕴见夫子的脸色十分郑重，也严正了颜色，规规矩矩站在那里，仿佛平日里背诗诵文的摸样，仔细忖度许久，才道：“夫子的意思，若是父亲想结交大将军，必牵扯朝中角力，我最好认将军为义父，认将军夫人为义母，虽说母亲为人聪明谨慎，可耐不住有了儿子，不免东想西想，若是我有了大将军这座靠山，既为父亲分忧，又能抵挡母亲的算计，乃是一举两得之事，所以今日拜见十分重要。”
邵素听了这话，忽然笑了，这笑容承载着她多年培育的自豪，也有着“吾家千里驹”的欣慰，更有着此时恨别的伤感，一时百感交集，眼泪哗啦掉了下来。
“夫子？”谢蕴吃了一惊，她印象里的夫子是沉默而灵透的，因为太过灵透，所以一切不在眼里，总是那无波无动的摸样，如今却笑了又哭，仿佛那波澜不惊的湖泊乍起一朵朵涟漪，让人看了心惊。
“你母亲去的时候，说蕴儿聪慧绝伦，一定有一个平安喜乐的一生，她……很放心，”说着，邵素忽地把谢蕴抱在怀里，一字一句道：“蕴儿，我……也很放心。”
“夫子，你要去哪里？”谢蕴忽地叫了起来，眼泪汪汪道：“夫子去哪里，就带着我好不好？我会很乖的，我要跟着夫子去……”说着，狠狠抓住邵素的双肩，道：“夫子要跑了，我这就跟父亲说。”说着，转过身就要向门外跑去，被邵素一把抓住，望着这玲珑心的小女儿，忽然叹了口气，心道太聪明也不是好事，她还没打算好呢，谢蕴已经猜出来了。
“你今儿先去把这事做好，我的打算还没好，你……鬼机灵。”说着，邵素拍了拍谢蕴的发髻，蹭着小女儿的衣襟，抬头只见，脸上已经泪干，只剩下淡淡的微笑，仿佛天际边的浮云，让人沸腾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谢蕴撅了小嘴，道：“夫子，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跑路，但是无论做什么，请带着蕴儿，否则，哼哼，我让父亲把你抓回来。”说着，对邵素做了个鬼脸。
邵素被逗得一笑，抚摸着谢蕴的发髻，淡淡道：“快去吧。”顿了顿又道：“若是大将军问起我，就说我叫元英，嘱咐你父亲也这么说，其他的……都不必说。”
谢蕴秀眉一挑，趴在邵素的脸上，仔细端详半晌，道：“夫子，你认得大将军？”
邵素被这鬼丫头吓得眼角一跳，道：“不认得。”
“那干嘛改名？”谢蕴抚摸着下巴，道：“其中必有蹊跷。”
邵素与谢蕴相处多年，两人早已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知道瞒不过这丫头，可是又不想揭开这盖子，忖了忖，只得道：“好吧，蕴儿，我与这大将军是有些渊源的，只不过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我不想提，他恐怕也不想见，还是不相见的好，你这么说，算是帮我，也是帮他。”
说完，忽然惊讶自己说起这个来，竟如此平静，方才那惶然欲死竟如偶尔兴起的波荡，恍惚间便被这岁月的痕迹捶平了，原来，自己竟变了这么多，或者，自己那引以为傲的支撑，已经与具体的那个人，不相干了的？
邵素迷茫地眯起眼，所谓为爱守孝，那份爱，那个人，其实已经死了吧，萧生已经死了，如今那个人，叫萧禛，与妻子情深意重的萧禛，所以……
真的不相干了……
邵素想笑，眼泪却渗出来，好歹想着谢蕴在旁，低着头把眼泪收了回去，许久许久才道：“蕴儿，你这算是帮夫子了。”
谢蕴听了这话，脸色微黯，仿佛悟到了什么，抿了抿嘴道：“我知道了，夫子，教给蕴儿的事，你放心。”
邵素嘿然许久，道：“去吧。”
谢蕴点了点头，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忽然转身对邵素做了个鬼脸道：“夫子放心，我要认，也只认大将军做义父，决不认将军夫人做义母。”说着，连蹦带跳离开。
邵素望着那消失的背影，怔忪许久才站了起来，向院外走去，一路行来，想哭，却哭不出来，想笑，却无从笑起，扶着游廊一步步向前，迎春花开，春风拂面，暖洋洋却无法渗进内心一片冰凉，自从萧生死后，她很少回忆他们的往事——她不敢，如今记忆汹涌而至，竟是挡也不挡不住的一幕幕……
那日，她十五岁，遵照太太吩咐，连夜去给老太太买芙蓉糕，惊鸿一瞥里，是一见钟情里的一生一世……
那日，她纠缠着乳娘去给她买书，外书院前，相逢对面，他的痴情，她的冷清……
那日，悬崖之下，他纠缠着她的身，她推拒着他的心，咫尺之间，是天涯之远……
那日，她身陷牢笼，他生死相随，感恩戴德里，是小心翼翼里的迫不得已……
那日，她下定决心，身心相付，谁知患得患失里阴差阳错，他的情，终于象所有负心郎般，得到了便不再爱，于是他们越来越错，越错越远，最后……
那个时候，她不懂的，那个时候，他也是不懂的，莽莽撞撞的两颗年轻的心，在磕磕绊绊的生命里相逢相识，相近相远，流逝而去的断裂之后，只留下淡淡的影子，让她一辈子怀念的执守，与现在这琴瑟和谐的大将军……
到底谁负了谁？
她已经说不出来了，只不过她不怨。
她不怨！
邵素擦了擦眼角的泪，抿了抿嘴，扬起头大步向前走去……
西厢苑里，钗儿惊讶道：“娘子，今儿倒早儿。”说着，仔细端详着邵素，昨日邵素神情十分吓人，今日出去的时候，更宛如游魂，摇摇晃晃便能一头栽下，让人十分担心，如今回来了却又好了，那个淡定自若，袖手凭栏的邵娘子又还魂了，只不过从前如玉，现在却是又经了淬炼的水晶，在晶莹剔透里，越发沉寂了下去……
“嗯。”邵素点了点头道：“钗儿，一会儿子替我收拾下行李。”
钗儿奇道：“娘子这要做什么？”
邵素不答，钗儿知道邵素的脾气，不敢再问，与莺儿出去收拾起来，邵素的东西不多，一会儿子就收拾好了，钗儿揣度着问道：“娘子这是要走？”
第150章 余音渺渺
“离开；总要有个理由；素素。”谢林站在门前；气息微喘；他刚刚从女儿这边得到消息；钗儿那边又给他传信，回来连官服也不及卸下，就赶到了西厢苑。站在门前；想要进来，却踌躇着，终于没抬脚，只愣愣地堵着门；唯恐眼前人一下子不见了……
不见了……
谢林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无端端被砍掉了一块，空荡荡的没了着落，他不明白这种心绪，只是觉得痛，扶着门框，喃喃道了声“素素。”
丫头婆子早就有眼色回避了，邵素站在内室边，扶着那帘子，淡淡道：“谢兄这是做什么？进来坐。”
“你要走？”谢林孩子气般却不肯动弹，只站在那门边，仿佛这样，邵素就不会走，永远留在谢家，留在他与谢蕴身边……
邵素不语，忽然回身到了内室，一会儿子出来端着茶托，两杯茶，冉冉香，仿佛无数个恳谈的寻常日子里，那相敬如宾，相处如水，咫尺与天涯。
“坐。”邵素做了个请的姿势，自己坐在茶桌对面，盈盈秋水，潋滟眸光，如玉脸颊，透明如水，整个人仿佛要虚化了去，越发轻盈飘逸，谢林拧了拧眉，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的邵素仿佛又变了……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谢林心头浮上这几个字，迈着沉重的脚步进了门，坐在邵素对面。
邵素忽地站了起来，端着那茶盏走到谢林面前，抿着嘴笑道：“君子如水，谢兄，敬你一杯。”
谢林呆呆地接过那茶盏，望着那冉冉浮上来的香气缭绕，眯起眼望了许久，开口道：“素素昨日忽然发现自己不是寡妇了，是吗？”
邵素不答。
“没想到是他？”谢林接着道。
邵素依然不语。
“他有夫人了，所以你要离开？”谢林嘴角忽然弯了起来。
邵素沉默许久，终于答了声“是”。
谢林听了这话，仿佛如释重负，忽地把那茶盏放下，走到邵素面前，俯身望着那张秀美绝伦的面容，“他已经走远了，你却还在原地，素儿，你也应该启程了。”说着，忽然堵住那潋滟的红唇，深深吻了下去。
邵素没有动，只任由谢林吻着，谢林这次仿佛下了决心，张开双臂打横把邵素抱起，放在床上，眼见佳人双目微敛，如老僧入定，只是身姿摇曳，清逸到了极处，竟要乘风而去，而自己……偏偏要把她留在人间！
谢林咬着牙扶着邵素的双肩道：“素儿，我不会放你的。”说着，轻轻抚摸着邵素的发髻，耳垂，忽地紧紧把她压在床壁上，吻住那红唇，邵素不迎合却也不反抗，只木木承受着那缠绵悱恻的深吻，谢林忽地苦涩地闭上眼，只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的沉溺，这深深掩埋的相思与渴望……
许久许久，谢林放开了她，微微喘息着，是彼此双眸里的倒影。
“我猜，你给了我会永远消失？”谢林苦笑。
“是。”邵素静静答道。
“他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留在那里……”谢林悲伤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他没走，他确实……死了。”邵素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墨黑的眼眸深处，浮起一层氤氲，淡淡道：“谢兄不懂吗？”
谢林怔了怔，嘿然道：“我懂。然后……”他扳着邵素的下巴道：“我呢，素儿？你心中就没有半点我的位置？”
“有。”邵素答得很快，：“你知道，是有的，只是位置不同而已”
“可是我想……”谢林忽地把邵素搂在怀里，“我想……”
“想又如何？谢大哥，你要把我放在这后宅的哪里？强行留住，我一定恨你的。”邵素越过谢林的肩头，望着眼前的一切，要离别了，竟浮上几分淡淡的伤感，她人生里种种，算不得风云电掣，却全是一片阴差阳错，不过……
有美好的回忆，就足够了。
邵素闭上眼，一滴泪水从眼角淡淡渗出。
谢林也不放开邵素，闻着她身上淡淡幽香，许久许久，仿佛想起了什么，忽地放开佳人，眉毛一挑，如玉的脸上忽然显出淡淡的笑影，在这样的伤感里如花绽放：“素素，你想要这法子完全断绝，可是我不上当。”说着，从床上站了起来，弹了弹官服上的褶皱，吁了口气道：“差点上了你的当。”
邵素忽然笑了。
谢林找了把椅子，对着床上的邵素坐下，释然道：“咫尺之距，你是不好意思断绝的，何况再不济，还有蕴儿，素素想用这一招把我与他一起甩掉，怕是不能够了。”
邵素不答，似乎并不否认。
“你原来打算去哪里？”谢林恢复了寻常语气，仿佛往日里的闲谈。
“还没想好，但是……我想……”邵素眯起眼望着窗外，道：“本朝女子虽然不禁读书，大多却都自家传，父兄之教总不如女子知心，我想……办个女私塾。”
“女私塾？”谢林似乎十分感兴趣，沉吟了下，道：“这法子是极好的，我在郊外有个院子，旁边就是谢家的庄子，是从前老太太留给我的私房，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