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线挂上一个二尺须的五色箭鹄,取过骨头箭,搭上了弓。邢妃在旁边帮她调正了腰肢,拳回右手,令声“放”,只听得呜的一声响,箭头早着在第三层表圈上。
“陈徽妃娘娘说你冰雪聪明,一点也没错。”邢妃忍不住赞叹,“就一个时辰,你就学会射箭了。”
引线得意地笑起来,继续操练。邢妃在一旁热情地教导,俩人在校场一呆两个时辰。
已近中午,从校场出来,俩人行走在繁华的仁裕街上。
仁裕街上自然车水马龙,物阜人丰。因为衣着光鲜者居多,两人的打扮并未令人注目。倒是引线娇美的面貌引得路过的人纷纷回头,引线习惯了这种眼光,抬着骄矜的下颚,跟着邢妃边观赏,边驻足店铺。
阵阵酒菜香扑鼻,两人顿感饥肠辘辘。加上意兴正浓,邢妃让随从侍卫去马车那边等候,自己拉了引线进入一家上等的菜馆。
早有酒保迎接两位上楼,殷勤地迎进了一间精致的雅间。引线一坐下,但见雅间靠窗的一面正对重楼巍峨的皇宫,远远望去,整座皇宫如同一幅锦绣,层层铺开。
“真漂亮,跟王府一样漂亮。”引线由衷道。
“王府当然是皇宫大了,以后有机会带你去里面瞧瞧,说不定还能见到龙颜呢。”邢妃唤酒保上来好菜好酒,还毫不吝啬地给了一锭银子。
面对满桌的美味佳肴,引线觉得邢妃大方极了。抬樽酬酢交错后,邢妃的话就多起来:“龚引线,说实话,你那个姐姐会这样带你出来吗?”
“她带我?”引线哧的一笑,“别让我背已经谢天谢地了。”
邢妃啧啧道:“你们姐妹俩真的不同,瞧你引线姑娘一身豪气,还真和你合得来。我跟你也没什么尊卑之分,我父亲行伍出身,我小时候也是从贫寒里出来的。”
引线大受感动,连忙起身替邢妃满上:“娘娘不分贵贱,对奴婢这般客气,奴婢在此谢过了。”
两人又碰了,三杯酒下肚,邢妃满脸酡红,盯着引线说道:“我这般样子,其实长得不难看,要是有一双小脚会更好。龚穿针这走路的样子,我就看着眼红。”说完想站起来走几步,又显得吃力,只好重新坐定。
引线有点收束不住自己,说话亢奋轻狂:“我比她好看多了,我爹说了,我家肯定会出个贵人。”
“算了,龚穿针已经是晋王的妃子了,看她当得心安理得,你怕是没指望了。”邢妃说话有点不利落,举着酒樽在引线面前晃着。
引线生气了,酒劲一上,脱口道:“她哪当得心安理得?她每天想着她的夜公子呢。”
“夜公子是谁?……”邢妃趴在了桌面上。
“夜公子……他究竟是谁啊……”引线两眼迷茫地望着楼顶。她的双手抱着圆润平滑的肩头,轻叹一声,垂下了头,将身子舒适地蜷曲在茶椅上。
似乎有阵风起,雅间虚掩的门开了,一道影子直直地落在地面上。接着,门轻轻地阖上了,楼梯口轻缓的脚步声响动,间杂着环佩的碰击声。
“客官请慢走!”楼下的酒保吆喝道。
玉娉婷 乱红飞过秋千去(四)
引线回到荔香院,穿针第一次朝着她大动肝火。
“你这样随随便便的出去,不知道姐多担心你吗?换了别人还好,偏跟那个邢妃走,你到底想没想过姐的感受?”
引线微微笑了下,缓缓道:“邢妃有什么不好?你别把自己的感受强加到我的身上。人家已经不计前嫌,还想明日请你去她院子里坐坐呢,你倒好,一副小鸡肚肠……”
穿针一瞬不瞬地定住她,突然伸出手来,颤抖着伸展在她的面前。引线一时愣住,感觉那一巴掌就要掴在脸上。只是一刹那,穿针的手颓然放下了,而她清寒的眸中似有一道水波闪过,清晰可见。
旁边的珠璎忍无可忍了:“娘娘深受邢妃的伤害,差点丢了性命,邢妃几时过来赔个不是?连王爷都是向着邢妃,娘娘的心里苦着呢。亲妹妹也这样,这比再受十次伤害还痛心!”
引线挑起长眉:“要你管?不就练练射箭,吃顿便饭吗,何至于大惊小怪的?邢妃已经说了,以后再不跟姐有什么过节,你们不感谢我,还说我,真气死人!”
“好了,你先去梳洗。”穿针幽幽说道,“闻着一股酒味,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
引线朝珠璎得意地抬了抬下颚,出了卧房。
“娘娘,奴婢总感觉这次邢妃安的不是什么好心,当心引线姑娘受骗上当。”珠璎等引线一走,细细地想了一遍,提醒道。
穿针的眼光一直落在琐窗外,听着珠璎说话转过头来,叹息:“线儿到底年轻事浅,不知道孰轻孰重,如此凶险的事,希望没有下一次了。我倒觉得难为她的心思,或者她真的为我考虑,以后不用见到邢妃怕成这样了。”
说罢,轻笑了一声。
第二日晚间,邢妃果然派了两名侍女来请。穿针自然称身子有恙不能去,可看见引线欢天喜地跟着侍女走了,又阻拦不得,心里升腾着一股又一股难言的惆怅。
她深深地感受到,引线离她愈来愈远了。
这晚的荟锦堂内,格外热闹,连肖彦也被邢妃请来了。
荟锦堂的戏台设在荷花池边,小而精巧。夏秋时节烟波碧水,清风送爽,而寒冷天四面罩起暖香帷幛,地坑加上四角的炭炉,更是温暖胜春。
肖彦就躺在一架紫檀翡翠的躺椅上,周围坐着陈徽妃、邢妃、雯妃,伶人舞动的影子倒映在碧纱屏风上,宽袖如蝶,有板有眼地唱着。
肖彦并不看戏,微眯着眼睛,手指漫不经心地放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拍子。
引线悄无声息地坐在邢妃的旁边,时不时用一双清亮亮的眼睛看着他。
雯妃朝着院门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声音轻轻的:“怎么没来?”
邢妃听着伶人咿呀的唱腔,掂了一只蜜饯放在口中:“说是什么身子不舒服,肯定是不想来。还是龚引线好,想过来就过来。这珉妃,摆什么架子,难不成还要再过去请?”
话语已十分尖刻,陈徽妃仿若不觉,冲着邢妃笑说:“明明是在意别人,嘴还这么刁。”
邢妃索性说开了:“王爷,臣妾可是听从陈徽妃娘娘的,想跟珉妃和好。她不领臣妾的情,就是不领陈徽妃娘娘的。不领陈徽妃娘娘的情,就是不领王爷您的……”
肖彦蹙紧了眉头,身子动了一下,又阖目睡去似的。
邢妃赶忙闭了口,看陈徽妃朝她示意了一下,委委屈屈地拿起一只水晶梨削起来。
陈徽妃笑道:“瞧你这削法,好端端的肉都削没了。引线姑娘,”她示意引线,“你来替阿秋削了,送去给王爷。”
引线听了暗自欢喜,耐着性子小心将梨削了,又切成了均匀有致的一块块,捧了托盘跪在肖彦面前。陈徽妃朝她使了个眼色,她会意,用木樨撮了一块,送到肖彦的嘴边,半是紧张半是娇痴:“王爷……”
肖彦眉梢一动,蓦然睁眼,扫了一眼凑在眼前的那副娇容,手指掂了梨块:“本王自己来。”张嘴放入口中,合眼嚼着,挥了挥手。
引线看着肖彦满不在意的样子,心下一阵恍惚,怅怅然退了下去,有些负气地坐在邢妃的旁边。
陈徽妃似乎见惯了,柔声问道:“王爷可是有事?”
肖彦睁眼坐直了,面色减缓:“是啊,这几日军务紧张,有点累。你们聊着,本王回去了。”
几个人忙着起身行礼,一片恭送声。
肖彦摆摆手,示意唱戏的继续,兀自离开了荟锦堂。
玉娉婷 何当共剪西窗烛(一)
月华如练的秋夜。
窗外偶有夜鸟声,晚风扫过树叶窸窣作响,阵阵吹拂在琐窗上。青纱已经撤了,换上厚重的锦缎窗帘,烛光倒映其中,一道道烟雾一样的影子。珠璎和浅画来去均无声无息,四处静谧得让人心中分外压抑。那样的静,静到可以听到心口里沉沉的抽咽声。
穿针斜靠枕头,看着半明半灭的烛灯,突然有了一种孤栖难眠的滋味。
引线走了,去了那个穿针最不愿意去的地方,望月阁那惊险而心悸的一幕重新浮现在脑海。事隔几月,她曾经以为会忘却,让它慢慢淡成灰,不再记恨。引线的举动让她记忆的大门被迫洞开,不是让人紧锁眉,就是让人心痛,没有办法排遣,没有办法回避。
千头万绪以致不复忍耐,她起身就往外面走。
珠璎一惊,忙劝道:“娘娘,外面风凉,还是先歇息了吧。引线姑娘会回来的。”
穿针没有立刻回答,微微停止脚步,才说道:“我不会去那里的,只是难受。你们不必跟着,我就在院子外头闲步一会。”
她一向温婉轻柔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的,软绵绵的样子。
珠璎心下一阵难过,终是没有再阻拦。
转过垂花门,就是羊肠小径。小径边的红花绿草已经日见稀少,入夜后庭院紧闭周围更寂静,穿针彷徨着不知走向何处,见一边有石凳子,颓废地坐了上去。
此刻的荟锦堂一定很热闹,性情活泼的引线不像她多情人这般愁苦,或者自己不该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引线只是单纯的喜欢凑热闹罢了。可是,引线眼中的一抹憎恨还是不经意地落在自己的眼里。
在这溶溶月夜里,她恍然大悟,引线——依然恨着她。
她一心一意对待的线儿,竟然恨她。
抬眼凝眸天空,无论在白日,在黑夜,为何见到的都是重重远水,片片孤云?
望断秋水,她的心事无处诉,她的引线为何要这样?有谁能应答?没人。
她伤心得垂下了头,万斛凄戚之泪纷纷坠落,无声地坠落在草地上。
不知道哭了多久,风又起了,寒声碎乱,空气里隐隐透着一股熟悉的清香,龙涎香的味道。
她抬起泪眼,肖彦已经悄然站在自己的面前,伸出一块罗帕给她,望定穿针的一双眼眸如夜的幽静,满脸若有所思的表情。穿针的心莫名的一跳,不知怎的接住了罗帕,垂眸轻轻地拭着泪。
肖彦起初并不说话,慢慢靠近穿针坐下了,手指滑过她瘦削的肩胛,稍用了点力,穿针的头无力地靠在了他的胸前。他的下颚轻柔地顶住了她的头发,身上温热的气息弥漫而上,让她的全身都有种想依赖的感觉。
穿针的眼泪又下来了,她只顾娓娓诉说着自己的心事:“小时候,没人理我,真的没人。我娘很苦,除了烧饭做菜,就是整日整日的呆在绣房里,她甚至……连看我一眼的工夫都没有。我当时想,要是娘笑着叫一声针儿,再过来拉拉我的手该有多好……我没别的奢望,就这些。可是……我很失望。”
她唏嘘了一下,继续道:“线儿还没学会走路,我一天到晚看着她。她很美很讨人喜欢,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守在她身边,尽管她还不会说话。有一天,她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我,突然一笑,她叫了声‘姐’……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叫我‘姐’……”
她不能自抑,哽咽着无法继续。肖彦执手帮她拭泪,用另一只手轻拍她的肩,声音似是嗟叹:“知道了……”
“对不住,臣妾控制不住自己。”
“哭吧,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两个人就像聊家常,月光照着他们半偎半依的影子。
“你如果真的为你妹妹好,就不应该让她留在王府这么久。”他突然语气一凝,轻声道。
她蓦然仰起脸看他,眼里含着慌乱:“王爷要赶她走吗?她离家出走,教她何处安身?请王爷看在臣妾跟线儿的感情上,让她再留段日子吧。”她紧张得想跪地恳求。
他按住了她,默默地沉吟片刻,方回答道:“在本王看来,你妹妹没你想像的这么简单。照你说的,你妹妹从小受你家人的宠爱,她逃婚出来这么长日子,你家人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穿针目光一颤,随即断然道:“我爹娘向来让她自在惯了,她胆子又大,出远门不会不放心。”
“或许是本王多疑了。”肖彦一笑,“要么先让她回去一趟,看家里的情况怎样,如若不好,再接她回来也不迟,你做姐姐的也好放心。”
穿针释然,不禁微笑:“王爷说的极是,臣妾这就陪她回去,线儿的事情做姐姐的当然要管。”
肖彦凝重的脸上舒缓开了,难得绽出露齿笑意来,低头望向穿针,搂了搂她:“这回你可以施行晋王妃子的权力,看他们敢不敢违抗?”那无法疏远的味道,让穿针蓦然不得呼吸。
那种莫名的紧张感又上来,穿针抽身而起,敛手福礼道:“谢王爷,夜已深,臣妾就先行告退了。”
玉娉婷 何当共剪西窗烛(二)
抬眼的一瞬间,却望见肖彦脸上的笑意迅速的褪去,眉端微微蹙起,他的动作很迅捷,一改刚才的温和,近似凶狠地将她拽到自己的胸前。
穿针睁大着眼睛看他,却见肖彦黑亮的眼眸里染了怒意,他的声音沉沉的:“龚穿针,你好没良心。本王陪你哭够了,你就这样感谢本王!”
说着一手覆在她后面的头发,往前用了点力,他的舌尖就含住了她的唇片,探舌进去,越吻越深,灼热的气息漫漫荡漾。
他搂紧她的力气大得让穿针无法挣脱,只是惘然地望着他的眼。
“别动,抱紧我。”他似是发觉了,那声音如杨柳拂水,丝丝细细扎进穿针心尖处最纤弱的神经,让她全身柔绵得无法站立,她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的腰部。
耳边是夜虫的啾鸣声和轻踏草地沙沙声,穿针敏感地瞟眼看去,引线站在小径处直直地看着他们,而她的脸,因为隐在重重夜的阴翳下看不分明,而胸脯却在剧烈的起伏,她在小径处只是停留了不久,就如风一般飞进了垂花门。
穿针想挣扎,肖彦吻她的动作却始终没停止。
“你是故意的。”穿针的声音极为虚弱,刚说出口就被他紧接而来的深吻吞咽了。
良久,他才低笑起来,脸上有着一抹说不出的稚气,附在穿针耳边低语道:“就是要让你妹妹看看,晋王和她的姐姐是十分恩爱的。”
此时,夜风顺着他们重叠的身影吹进,纱袍间微微地相触着。夜凉如水,柳涛起伏,万叶千声俱是低婉的叹息。
他扶着她的肩走,垂花门内落叶无声,小院寂静,斜月远远地落下余晖。两人的步子皆落得极轻,可还是惊起草间栖息的小虫,发出细微的声响,翩翩地飞翅遁远了。
卧房里的烛灯燃着,从屏门看去,蒙了轻纱般,透着朦胧的光亮。
“你进去吧。”他微拍了她的肩胛。
穿针施了礼,慢慢地往房门走。快到了门口,她转过身去,肖彦离去的身影已经离开了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