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不回家,是为了约她见面吧?”南宫大官人声音沉沉的。
“见过她后,我今晚即刻动身。”夜秋睿回答道。
“睿弟,不是我多管闲事,世上好女子多的是,你怎么偏偏看上她了?男人以孝为先,伯父身体突感不适,伯母急着催你回去,你现在应该在回家的路上,而不是还在静窦寺跟一名晋王妃子谈论风花雪月!‘
南宫大官人的言语有了严厉。
“今日我陪你去,越早越好。伯父这样,我做侄子的理应尽点孝心。”南宫继续说。
夜秋睿似在沉默,片刻后说道:“等会见到她,请勿提起我父亲生病的事。”
“知道了。说到底伯父是为了那块玉帛,积郁成疾啊。”南宫感慨道。
穿针的双脚灌铅似的重,挪不动分毫,心里更是沉重万分。
“你出了寺门一直骑马往前走,不要回头,不然那两人会起疑心的。”
“明白了。”
“话说回来,你是不是被她迷昏了头,竟然带着晋王的妃子……没有不透风的墙,晋王对她起了疑心,你未必会没事,她却一定活不成。”
穿针闻言心惊肉跳,不由攥紧了双拳。她回了身,挪动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往佛殿走去。
“穿针。”
她回头,夜秋睿在后面叫她。
穿针身体陡然一晃,手不由自主地轻颤,一层水雾难以遏制地弥漫上了眼睛。
“你们说完话了?”她弱弱地笑了笑,垂下了首,不敢迎视夜秋睿的目光。
夜秋睿站在面前细细地端详她,柔声问道:“怎么啦?你听到我们说话了?”
一大滴的泪水霎时从穿针的眼里流淌而出。
夜秋睿不再言语,只是拉着她的手,一直走到寺内一带花墙边,透过镂空的雕花空格,他朝外眺望了一下,然后指点给穿针看。
顺着夜秋睿的手指望去,寺外一石塔旁斜靠着两名蓑笠蓑衣的人,他们看似空闲,双眼却时不时地往寺门张望着。
“你来的时候,他们在后面已经盯上了,幸好被南宫发现,不然我真的要害了你。”
穿针脸色发白,默然无语。
原来,肖彦是怀疑她的!
她想起他走进荔香院的卧房,环视四周,干净的眉目间眼神柔和,他对她说:“去了早点回来。”
她以为那是句温存体贴的话,望一眼相伴而立的他,当时她心存感激,想着所谓的平淡温暖的美满夫妻就是如此吧,于是她朝着他笑了笑。
谁会料到,那言外之意竟是一句觫心的警告!
或者,有朝一日,那些不堪的言辞会朝她涌来,不贞,不忠,甚至更为污浊的词句,毫不留情地将她掳上道德礼教的祭坛。
而他,冷冷一笑,眼眸一定如一刃刀锋。在他眼里,谁都必须听从他的法则,不得超越他设定的底线。这尘世何曾被他放在眼里?只有他不容别人,岂容别人负他?
她蹙眉,停止了冥想。心似三九天的荒寒凄凉,不想也罢,不想也罢。
她站在寺外,借着荡荡天光,望着山门外的动静。所有一切尽在无言,他这一去,竟是不能回头相望。而她,只能在那一抹白色身影消失以后,坐上自己的马车,任那两名蓑衣人沿路远随,回家。
雨歇了,阳光漫漫洒下一丝温情。飒飒西风卷起树叶,枝头上鲜润丰泽的水珠尚未落尽,在风里滚滚欲动。她想起她与夜秋睿之间飘忽不定的见面,有一种任凭风吹的无力。
她黯然地叹了口气。
从静窦寺回来,她在韩岭村一呆又是三日。
对引线,她也没有了以前的套近乎,甚至懒得跟她说话。引线到底憋不住了,穿针怪异的沉默反让引线心虚,想叫姐,又不敢叫,只好远远地看了看她。
龚母开始催她了:“针儿,家里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
“府里没限定日期,在家多陪陪娘,不是更好?”穿针笑道,“女儿可不想做泼出去的水,没有回头路。”
能拖几日算几日,每每从樟树下张望那片柳荫,看那两个行迹时隐时没的影子,她就促狭地冷笑。想跟踪自己的行迹?那就让他们日日呆在那,最好来场暴雨轰雷,岂不更妙?
然而第六天肖彦终是派人传话过来,要她回王府。泥石路上,双驾宫车已经等候多时。
穿针无奈跟娘告别,将自己的衣裙首饰都留给了引线。
“线儿,姐没什么好给你的,这些你先用着。”她把衣饰都放在了引线的床上,语气淡淡的。
对引线她依然不舍,自己往后的日子难以预料,还是让引线呆在韩岭村,免得出去又要惹事。这次自己说到底没被抓住什么把柄,但谁会知道以后又会怎样?还是步步小心才好。
“姐。”
引线也心想,自己这次撒谎定是惹恼了龚穿针,暂且稳住她的心,以后不怕没机会。于是她乖巧地叫了一声。
穿针果然笑了,这是她从静窦寺回来后,第一个舒心的笑。她抚了抚引线的头发,下了楼。
而在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垂眉思忖着,这次回府后,肖彦又将如何对待她?
玉娉婷 春江花朝秋月夜(二)
玉娉婷 春江花朝秋月夜(三)
方跨进门槛,太医和几名宫人都伏跪在地面上,肖彦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烛光染得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周围一片岑寂。
穿针极轻的脚步有点虚浮,她几乎悄无声息地飘到了肖彦的榻前。
跪在地上的宫人立时静悄悄地退了出去,连太医也垂手退到了靠殿门的角落边。
“他怎么啦?”那声音分明从穿针的口中吐出,在殿内迂回颤动着,连她自己也感觉很陌生很陌生。
“王爷左胸受了箭伤,幸没伤及要害。只是那箭头有毒,伤情就重了,王爷昨夜才醒过来……”太医禀道。
殿内已经点了四方烛台,支支蜡烛把殿内照得亮如白昼。肖彦微蹙着眉心,头无力地半垂着,黑发散在青白色的衣下。穿针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恐惧,她不由跪在榻几前,伸出手指颤颤地探住他的鼻息。
他可不要有事啊……
她从来没想过周围有人死去,何况这个男人跟自己如此的亲密。他吻过她,抱过她,朝着她说过呢喃软款的话……原来,一个骄矜冷傲于万众之上的王爷,也是个鲜活的人,他的生命也会如平常人一般的脆弱。
她低头看他苍白的脸,想像着他似冰淡漠的声音,和身上那股似无微有的清香。她不明白,他年轻的睡去的眉间为何如此沧桑,仿佛这一世总在乱世飘萍,无所归依。
穿针的唇微微抖着,开开阖阖:“王爷……”
他依然没反应,安静得好像永远都不会醒来。
她失措地抚住了他的手,忍不住轻唤一声:“肖彦。”
他的眼睫动了动,一抹促狭的笑意浮在脸上,这才缓缓张开了眼睛。
“你敢这样叫本王?”
穿针心下无可名状的释然,她吁了口气,殿内的烛火浮动着一缕水烟红,覆在她的眉目间。
肖彦下意识地想去握穿针的手,却触动了身上的伤,痛得他嘶牙咧嘴起来。
“王爷……”穿针又抖声叫了他一声。
肖彦却轻笑起来:“这段日子不能抱你了,龚穿针。我这里被该死的太医缠住了绑带,不能动。”
他连“本王”的自称都省了,低眼看自己的前胸。穿针轻撩开半敞的袍襟,肖彦整个胸部被厚厚的白纱缠了个严严实实,隐隐的还有殷红的血丝混着药草汁渗出,看得人触目惊心。
“怎么伤成这样?”穿针低喃一句,勉力眨了眨眼,轻轻地拢了袍襟,忽地一叹,心疼道,“臣妾去了这些天,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五天前,一伙人夜袭南营,幸好我带阮将军等人及时赶到,南营大帐保住了,兵马伤亡还是很严重。”肖彦的神色凝重,那道剑眉又紧蹙起来。
穿针默然,算来肖彦受伤那日自己还去静窦寺烧香,如果心里没想法,那夜正好回王府了。她在韩岭村赖着不想离开,光想着被人盯梢的事,可曾知道肖彦正饱受着箭伤的痛苦?说到底自己是他的妾,刚才还板着脸要回去……想到这里心生愧意,默默地垂下了眼帘。
肖彦见她不言不语地坐在身边,眼睛在她的面上细审半晌,脸上有了少见的趣意:“还在为刚才的事情自责吧?别多想,好好服侍我就是,你可要备感荣幸,我这受伤的消息可是封锁得极为严密,府里更是无人知晓。”
穿针心念一阵恍惚,难道自己搞错了,那两名跟踪盯梢的蓑衣人不是他派去的?
那又是谁的?
内侍捧着煎好的药呈上来,太医又过来检验,殿内浓厚的药气缓滞流动。穿针接到手中,亲自尝了一口。
烛光带着金色的光晕垂笼下来,穿针的脸上是那么的平静。肖彦怔忡地注视着她的举动,穿针轻柔地拾起了手中的银勺,一勺一勺地将药喂进他口中。
穿针低垂的容颜下,衣衫上的石榴红渲成一团柔和的光晕,丝丝秀发铺散在胸前,闪着熠熠的流光。肖彦望着,心里暖暖温温的感觉。
半晌,当最后一口药咽下,肖彦缓缓开口,却是一声惬意的叹息:“真安静啊……”
夜已过了三更,珍珠宝帘悄然垂下银钩。因穿针嫌殿内药味浓重,又劝说肖彦保持空气流通对伤情恢复有好处,琐窗开着,一轮冰月从西边的乌柏罅隙间拥出,银白澄澈的光辉泻进窗内。清空无尘,秋风尚带清爽,那股带着花香的空气在殿内漫漫流淌。
肖彦低眸,望着枕在榻下的穿针。烛光摇曳,隐约见那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在白腻如玉的肌肤上投过一道青影,浅浅的,却有些撩人。因为换了宽大而厚实的男子深衣,把她娇小的身躯好好地遮掩住了。此时她蜷缩的双足慵懒地伸了伸,映着烛光,单薄得近乎自骨剔透。
他有了伸手摸娑的****,却又动弹不得,无奈中他轻唤:“龚穿针。”
榻下没有动静,凹凸有致的胸前平稳地起伏着。望着窗外深的夜,肖彦有点失望地将目光移向头上的幔帐,低喃道:“定是睡着了,本想讲个人给她听……”
穿针的身子动了一下,平稳的呼吸突然紊乱了。
玉娉婷 春江花朝秋月夜(四)
“是臣妾认识的吗?”她幽幽地问了一句。
肖彦听到她说话一愣,随即摇头轻笑:“你不认识,不过与你有点像。”他说完有点恍惚,又呐呐了一句,“像吗?……也不像。”
今晚的他有点冲动,或许刚从死神身边逃脱出来,让他有了珍惜眼前的意念。他专注地看着榻下的这个貌似平凡的女子,淡定的怡然之色,从容的清浅之音,施了魔般让他浮躁不定的心迅速地平捺下来。
春江花朝秋月夜,他又记起那人的模样,那也是有着一双纤足的丽人,就在眼前。
“臣妾的样子像她吗?”穿针又问。
“不像,她的样子……不是淡,是……冷。”他苦思冥想着,说出那个“冷”字,那股熟悉的寒意自然而然地弥漫至全身,他不由得闭上了眼。
他清楚地记起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她兀自掀了头上的红盖头,朝着他微微一笑,极妩媚的,也极冷酷地说道:“我可以嫁给你,但身子是我的,心是我的,肖彦,你别碰它。”
那时的他年少轻狂,却被她美丽的容貌震得目瞪口呆,她用一种轻盈的姿势,就轻而易举地将他征服。人世间的事便是如此奇特,越是抗拒与不屑,越让他饶有兴趣地表示迎合。而在那时,他是不忍与不舍的,抑或出自那份自信,于是他笑着回答她:“好,你我定个君子协定,一年如何?”
一年,他坚持着他的诺言,因为骨子里那一番骄傲,他纳了陈徽妃来刺激她。然而,那效果微乎甚微。每一夜或隔几夜,他一一细数着与她的过往,看她轻撩着纤纤玉足,高傲地在锦绣地毯上踏步,每一步,在他眼里就是一次最艳丽的绽放……
“我把全翼国最美的衣服,最美的绣鞋都搬进她的寝宫。”他自嘲地笑。
那时自己确实太年轻了,总以为凭自己超然的才能与绝世的才情,留她一个灿烂的笑,求得他与她之间的幸福与圆满。
完了,当一年后的春风再次迢迢而来,她却以一种绝然的姿势,走完自己的一生。无声无息的,遗下他孤单而落魄的魂。
“你们吵了?”穿针问得很轻,却字字清晰。
“不说了。”一抹突如其来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他轻叹一声,不再言语。
穿针从地毯上起来,轻撩幔帐看去,肖彦闭目睡着,眉目间依旧微微蹙着。她轻轻地将锦被的一角掖紧,无声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的心门在向她缓缓打开,哪怕是细小的一条缝,她也心满意足了。冷霜儿在自尽的那夜肯定与肖彦有过一场争执,或许他的话伤了她?又或许肖彦发现了什么?
不想了不想了,她感到倦意一阵一阵的袭来,于是朦胧地睡去。
而在迷糊的那一瞬间,夜秋睿白色的身影再次在脑海里闪过。穿针这才发现,肖彦今夜的叙述,就远远超过她与夜秋睿之间全部的对话。或许因为羞涩,她实在不知道,相逢后她该与他说些什么。
相逢不如怀念吧。
白日里的东瀛神宫也是安静的,宫人太医来来去去也是悄然无声。阳光从琐窗透进来,余下一地的清辉。
穿针安静地呆在殿内,有时随手翻阅着书架上的麻纸,因为识字不多她就很困惑,只好又换了一本。这个时候肖彦就会笑话她,因为情绪好他的话语里有了轻松,穿针只是抿了抿嘴任凭他笑。这样的气氛很助于伤势的恢复,肖彦的脸色日渐起色。
殿外不远处是葡萄架代长廊,花时一片绚烂,林木葱郁,地方空阔。穿针喜欢在那里流连行步,透过龙纹空心砖的拱门还能看见殿外的景致,空阔处又是花团锦簇,桂馥兰香,令人心旷神怡,有洗濯尘世浮华之感。
这日肖彦歇了,她又来到这片天地。秋高气爽,桂香扑鼻,她款步漫走在花木丛间,此时起了一阵风,她不经意地抬头,细碎的花瓣飘落,撒在了她身上,她伸手触摸那片残红,抿嘴笑了。
“美哉!”有人惊叹。
玉娉婷 美人娟娟隔秋水(一)
她惊诧地望眼过去,皇帝肖沐站在拱门下,晶亮着眼睛,笑吟吟地看着她。虽是没穿象征至尊皇权的明黄龙袍,那身枣红愈发衬得面白唇红,一片阳光。
穿针过去跪地施礼,肖沐见周围无人,便含笑道:“见朕不必如此大礼,珉妃。”
他跨前一步扶起穿针,穿针见肖沐并未放手,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感到了窘迫,垂首轻轻地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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