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悠悠沉默良久，不知该如何作答，看似专注的研究电脑里的客户资料，心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耳边却仍是时不时的飘来丁笑涵的只言片语。
“在学校那阵儿，理想比天大，我就想做个专业配音的，让我学猫猫狗狗叫都成。”
“没硬关系啊，进不了大的电视台，窝在这个小台里，偶尔能给一两个卡通片配配音就不错了，就那点儿钱，还不够我交房租的。”
“悠悠，你才出学校一年，大概不能体会。这人啊，吃亏一两次，撞到南墙了，就晓得了，解决温饱才是最切实际的。更何况，我们给台里拉赞助跑业务，没招谁惹谁，正当钱，不亏心不是？”
这两天，吕墨的花仍是按时送到，只是，常悠悠再看见那些花，心境又有些不同。总是幻想着，这一捧花若是变成白花花的票子，该是更能帮帮那个整日笑眯眯的老郑。
赞助的问题落实后，隔了两天，便是正式签署合约的时候。
郑立袁签约的时候带上了常悠悠。
常悠悠本来有些不解，怎么偏偏带了她一个人，后来见大家都有自己的客户要跟踪，只有她一个人是闲人，也就了然了。
地点是在子嘉顶楼的会议室，常悠悠之前来这里蹲点过一个星期，却还是第一次有机会上来顶楼。
签约的时候，偌大的会议室，何子衿赫然在座。
常悠悠乖巧的站在郑立袁旁边，他看上去心情颇好，笑眯眯的一张一张纸翻过去，审阅，并且签名。
桌子很宽大，她站的那个位置，连纸上的字都看不清，于是目光略微斜到一边。
常悠悠看见何子衿也正在打量她，可是，对于这点，她奇怪的是，自己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想起前两次见面的尴尬，她觉得脸有些热。
何子衿微微眯起眼睛，不着痕迹的再将视线收回来。
今天她穿着很闲散的套头针织蝙蝠衫，粉色，微发白的牛仔裤，与第一次见面时差不多，又变回了那个俏皮的女孩子。
她的目光清亮，双颊却红得像火一般，嘴唇上是浅浅的粉红，微微抿着，就好似泛着一层柔润的水光。
视野良好的落地窗外，天空一碧如洗，下午的阳光在窗前落了一地。
而她恰好就站在光亮与阴影的交界处，半边脸都被镀上一层茸茸的金边，颈边还有一些细碎的发丝，迎着光，也仿佛是淡金色的。
她静静站在那里，歪着头，身形纤细美丽，像一朵宁静优美的百合。整个人，衬着窗外的美景，如同一幅精致的剪影，就连周围的空气在那一刻，都仿佛凝滞不动。
美好的，竟让他不自觉的开始滞住了呼吸。仿佛，只要用力呼吸，就会破坏了这一切似地。
合约签完后，常悠悠捧着蓝色的文件夹，走到桌子那边，摆在沈明清面前。她悄悄瞥了一眼那上面的数字，心里默默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零……
她数着数着，唇角就有些抑制不住的向上扬起，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的盯着沈明清，看着他龙飞凤舞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才轻轻舒出一口气。
她捧着蓝色的文件夹，还给老郑。然后，轻轻冲何子衿点头微笑，非常礼貌的样子。
何子衿却分明看出了其中的挑衅意味。
常悠悠依旧微笑，合约都签了，现在谁怕谁。她心里又想，这个人，属下签合约，他来凑哪门子的热闹，怕他们讹钱啊？小人！
合约顺利签成，常悠悠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小家子气，小心翼翼的掩饰着心里的雀跃。
老郑走在前面，常悠悠跟在后面，两人一起走向电梯。
这下四周没人了，常悠悠索性也不遮着掩着，“郑主任，这次的单子是不是很大？”
老郑忍不住呵呵直笑，手指摁上电梯键，“这次，都是我们小常的功劳。”
常悠悠有些不好意思，“叮”的一声，电梯门刚好打开。她低着头跟着老郑走进去，按下电梯键，身子微靠着一边的电梯镜。
门要在合上的一刹那，突兀地伸入一只手。常悠悠错愕地抬头，对上的，是何子衿黝黑的双眸。
他身后一男一女，助理模样，男的俊，女的俏，两人默契沉默地一左一右退到电梯最深处。
恰好，这一男一女，常悠悠都认识。男的自是薛林，之前已经见过几次。至于那个女人……
柳云蕾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常悠悠吐吐舌，隐着笑意，对着口型叫了一声“云蕾姐”。对方眼中虽有惊讶，却仍是微笑，轻点头。
她心里直呼，巧，真巧！早知道云蕾姐在这个公司工作，她也不至于蹲点那么惨，说不定也避免了被调职的惨剧。
云蕾是云薇的姐姐，上大学那阵子，一到节假日，她就去云薇家里蹭饭。云蕾大不了云薇几岁，听说，自小优秀，整个人看上去优雅聪明。待她，也是极好的。两人虽没有说过多少话，可是云蕾买回去的吃食，许多都是她爱的口味，轻松的入了她的五脏庙。
因为云薇有这样一个细心聪明的姐姐，多次遭到常悠悠的羡慕嫉妒恨。
何子衿却似乎是特意站在了她身边，眸子里盛着满满的意味不明的笑意。
“何总，这都到饭点儿了，还要忙工作啊。”
老郑捻熟地招呼，早已没有了最初见到何子衿时的拘谨。
“哎。”
何子衿应的随便，有几分像是拉家常一般。
常悠悠瞥了他一眼，干笑着说，“何总，您不是有专属电梯么？怎么跟我们一样坐员工电梯啊。”
这普通的员工电梯怎么配的上您这么崇高的身份呢？
当然，这话，常悠悠在收到老郑警告的视线后，识相的咽进了肚子了。
何子衿似是没听见常悠悠的话一般，只是别有深意地瞥了瞥她，从上到下，最后，视线停留在她那双白色的运动鞋上。
“常小姐是不是看今天签约重要，怕再摔一跤，丢份儿，所以，特地穿这么个行头来？”
柳云蕾不明所以，就听见薛林压抑的笑声，透过电梯镜，清晰的看到常悠悠瞬间涨红的脸颊。
老郑同样忍住笑意，干咳了一声，“小常啊，这次的事，得多谢谢人家何总。”
常悠悠顺坡下驴，笑一笑，看似真诚的说：“何总，这次赞助的事情，还没正式向您道谢。”
何子衿点头，正色道：“好，正好，今天我有时间。”
他说完并没有偏头，只是透过电梯镜看，果然，轻而易举的捕捉到她瞬间呆滞的表情，心中不由觉得好笑。
他颇为愉悦的说道，“常小姐，难道是我会错意了？你所谓的正式，是什么意思？”
常悠悠在他真诚探询的目光下静默了几秒，终于认命地开口问：“何总，请问，您喜欢吃什么？”
正是下午的时间，吃晚饭还嫌太早，吃午饭又嫌太晚。
当常悠悠坐在车里，看着他们被夹在一片车海之中，好半晌才能向前移动几分，她都有点不耐烦了。然而，她再转头看看何子衿，他却仍旧是一副悠然自若，气定神闲的模样。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车窗沿上，清俊的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的心浮气躁。
她有些懊恼的让自己重重的靠在车座上的真皮背垫，她只是客套说说罢了，谁知道他竟会真的让自己请吃饭。
而且，明明是五人组的，怎么现在变成男女二人组了？
等到车终于从拥堵中摆脱出来，司机将车顺畅地开到小肥羊店外停好。何子衿皱眉看了看了外面，“怎么吃这种东西？”
何子衿一脸嫌恶的表情有些激怒了常悠悠，她也摆出一脸厌恶的表情，“什么叫这种东西？您爱吃不吃。”
何子衿淡淡瞥了她一眼，“现在是你请我吃饭，地点是不是该由我定？”
常悠悠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声道：“出来之前我不是问你，喜欢吃什么，你那会儿不还说随便，说你不挑食。”
何子衿，你玩儿我呢！
当然，最后这句在何子衿轻飘飘，却蕴着寒意的目光中，被生生的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我现在不想来这儿吃火锅。”
何子衿的语气理所当然的，好像在讨论今天天气很好一样，常悠悠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挤出笑容，“何总，那我们去吃料理，您觉得怎么样？”
“常小姐。”何子衿回以笑容，完美的挑不出一点瑕疵，“不好意思，我不吃。”
这下子，常悠悠彻底恼了，心里认定了这个何子衿是在耍她玩，而且，她像个傻子一样，被他耍的团团转，还得赔笑脸。
常悠悠确定，她从来没这么委屈过。
她坐在那里，气呼呼的不再说话，眼底却慢慢的升起了雾气。
很久之后，常悠悠才得知，那天，何子衿真的不是想玩弄她。而是，他不吃辣，自然不能吃火锅。二则，他对海鲜过敏，自然也是吃不得料理。
可是当时，常悠悠真是觉得，从未有过的委屈，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她辛辛苦苦从小助理熬到实习小记者，眼看着可以做升格做记者，自己单独跑新闻了，可自从撞上他，她的霉运不断，现在还要被人当猴子耍……
良久，何子衿听不到她叽叽呱呱说话的声音了，车内只有一顿一顿的抽鼻子的声音。司机在前面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我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他转过头去看她，她低着头，绞着手指，鼻尖微红，嘴唇微微翘着。他已经见过她几次，印象里，她很漂亮，也很鬼精。这样近距离的细细看她，似乎还是第一次。明明要哭了，偏偏拼命的忍住，鼻子一抽一抽的，像只呜咽的小猫。
其实他哪里缺那一餐饭？当天原本是还有事情要处理的，晚上也是安排了饭局的，但他却为了她的这顿饭，巴巴的，也莫名其妙的来到了火锅店门口。空气里胡椒的味道，辣子油的味道，让他很想打喷嚏。
他应下她的这顿饭，一小半，也是存了逗她的心思。
何子衿肯定，他过去几乎从没见像她这样的女人，看了半晌，最终还是笑起来，“行了，下车吧，吃火锅还不行么？”
常悠悠很能吃辣，一进店里坐下，就刷刷点好了。她实在是饿坏了也累坏了，以至于，有些忘记了，她才是请客的那个。
还没到饭点，店里的客人还不多，铜锅、蘸味料碟还有涮菜很快就端上，她也顾不上做淑女，大口大口吃起来。
当她对上何子衿那目瞪口呆的模样，心里想着，废话！这顿饭可是她自个儿掏钱，还不让她吃个尽兴啊。
何子衿看她大快朵颐的模样，心里微微一动，油辣子的味道似乎也不是那样刺鼻了，胃里空空的。
他饿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不着痕迹的盯着常悠悠看，那块鱼丸被她用筷子夹起，塞进了嫣红的嘴巴里，好像，一点儿也不辣……
何子衿终于开始动筷子，常悠悠瞄见他的动作，心中得意，不过如此嘛，还以为他能死撑着，永远不在这种地方吃这种东西呢。
他涮了一块鸭血，有些笨拙的从铜锅里夹起来，中途还碎去一小块。他只是顿了顿筷子，接着，慢条斯理的将剩余的一小块鸭血送入口中。
常悠悠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似乎嚼了很久才吞咽，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是不是很好吃？”
常悠悠得意的挑眉，她觉得，没人可以抗拒火锅这种绝世美味。
何子衿优雅的端起桌上的玻璃杯，呷了一口，淡淡道：“一般般，垃圾食品。”
垃圾食品！
那您可千万别吃！
常悠悠恨恨的咬着肥牛片，想象着，何子衿被她咬在口中，嚼成碎片，一口吞下……解气！
后来，何子衿果然没再吃，倒是喝了不少茶水。他一晚上都似乎很渴，后来还喝掉了一罐王老吉。
那一整个晚上，何子衿觉得，真是十分难得的清闲，没有任何应酬，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只是看着常悠悠毫无形象的吃东西。
若是没吃那块鸭血，怕是要更惬意几分。口里那股子麻辣至极的味道，一直挥散不去，萦绕唇齿间。他不知喝了多少水，才勉力忍住吐舌喊辣的冲动。
一直等常悠悠吃饱喝足，才发现，不知何时，何子衿已经把帐给结好了。
常悠悠心想着，这人该不会是良心发现，幡然醒悟，体谅她贫穷老百姓，挣钱不容易吧？
“常悠悠小姐，你还欠我一顿饭。”
两人离开火锅店的时候，何子衿丢下这句话，施施然的上了车。
常悠悠呆立在原地，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
何子衿看着她瞪圆了眼睛的模样，心中好笑。见她站在那里不肯走，像是有点讶异，又仿佛无奈，“走吧，我还没吃呢。”
不顾她满脸的不情愿，他还是带着她去别处再补了一顿。
一家很高档的会所，服务、菜色、环境，都是一流。常悠悠走进去，连说话声都下意识的小了许多。
何子衿点了一盘常悠悠叫不上名字的菜，颜色有些暗，银光闪闪的刀叉，优雅的切了一小块，送入口中。
感觉很好吃的样子，常悠悠捧了捧肚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塞下点儿。
何子衿瞥了她一眼，“想吃？”
“本来应该给你点一盘的，可我估计你应该吃不下了，刚刚可吃的不少。”
“吃的下！”
很多时候，常悠悠都觉得，她的嘴快过她大脑的反应。
当何子衿瞄了她一眼，将盘子推到她跟前的时候，她也只是微微红脸，却不带犹豫的尝了一口。
“这个是什么？”
“鹅肝排。”
“那个呢？”
“红酒山鸡。”
常悠悠并不会使用刀叉，硬是让侍应生给她找来一双筷子。
何子衿微眯起眼睛打量她，眼神认真得如同研究稀奇动物，最后，速战速决的将自己盘子里食物切好，然后推给她。
接着，何子衿送常悠悠回去，两人一路无话。
常悠悠觉得真是吃撑着了，一直用手抚着胸口，希望能顺顺食。
车子快开到她的住处时，何子衿让司机停车。
她自觉的下车，没有说再见，何子衿的车退回去，接着跟飞的一样，很快没了踪影。
常悠悠撇嘴，送都送了，多送一段路又不会死人，这还算男人嘛？不就多吃了他点儿东西嘛！当然，是贵了点儿……她暂时回请不起。可谁让他那么有钱，救济下穷人，也算公德一桩不是？
她揉了揉胃，告诉自己，就当溜溜食儿吧。妈妈以前总骂她是吃货，她可不就是个吃货？她对自己笑了笑，眼睛有些泛酸。
身后传来车子的声音，明亮的车灯照在她身上，在地上拉起一条长长的黑影。
她回头，灯光有些刺眼，那个修长的身影从车上走下来，一步一步，优雅的来到她跟前。
“睡觉前吃一粒，真是没见过你这么能吃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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