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刚下完雨的关系,小区里没见到什么人。他们沿着铺着鹅卵石的小路慢慢前行,他托着她的胳膊,提醒着她小心脚下。
小区里有个很小的景观池,原本种了些荷花,后来也不知怎么都没了。不知道是谁放了几只青蛙在里面,繁衍生息到现在的结果就是入夏后听得一片蛙鸣。
苏若童在池边的长凳上坐下,雨后空气清新,连扰人的蚊虫也少了。池边栽了几丛栀子花,原本浓郁的花香被雨水冲刷后变得淡雅。
陆东跃摘下两枝递给她,说:“我上学的时候,有一年暑假陪老爷子回老家住,和村里的孩子们混在一起。开始请吃请喝的装大方,后面钱用光了也不好意思和家里说,就想法子弄钱花。那里花多,我们就把茉莉、栀子或是玉兰串成串,拿到村口去卖,来来往往的车子路过时都会停下买上两串。”
她简直是惊诧了,“你?你去卖花?”
他笑道:“没想到吧。我爷爷说这就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让我抓紧时间好好体会。你别看那花一串串地才卖几毛一块,都是路边树上长的东西不要钱,就费点针线。一天几十上百串地卖下来,收益很可观。我卖了一个多月的花,赚了好几百块钱,说出来都没人信。”
她实在想象不出他挎着篮子在路边卖花的样子,忍不住将他的脸代入到卖花小姑娘的身上,这么一想便险些笑得喘不过气来。
他弯腰将花别在她衣襟上,问:“工作累不累?”“还好,就是办公室换了,有些不习惯。”她扶着他的手站起来,“不过工作内容简单了很多,不用费什么心思。”他挽着她慢慢地往回走,又细细碎碎地问了些别的事。两人有问有答,气氛和谐而平静。
半夜,他忽地惊醒,怀里空荡荡的。她不知何时挪到床铺的边沿,身体佝偻着,极小声地□□。
他开了灯,翻身下床绕到那一侧。她额间的发被汗水打湿,脸都有些扭曲了。进入孕后期,她的身体负担加重,时常腰酸背疼,腿部的抽筋也变得频繁。她是个拧脾气,再难受也是默默地忍着。
陆东跃打来水,拧了毛巾为她热敷。慢慢地按摩着,小腿肚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她这时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疲惫地合上眼。
他热了牛奶喂她喝下,手臂枕在她脑后,说道:“找时间让妈妈带你去于阿姨那里看一看。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太耗精力了。”她困得厉害,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是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陆夫人接到儿子的电话时就笑,“我还以为你就记得你媳妇儿,把我这个当妈的扔到脑后去了。”在陆东跃陪了几句好话后就一口答应了儿子的请求,又说:“你爸这两天也有些咳嗽,我顺便去醒春那里配两剂茶回来给他喝着看看。”
母子俩又聊了几句后,孟勤华忽地话锋一转,说道:“罗家的那姑娘回来了,这阵子在外头玩得挺疯的。”她对儿女以外的小辈并不投注多少关心,会说起这件事仍是因为儿子。
谁都知道罗谣欢对叶行楚志在必得,小时候跟着转不说后来还眼巴巴地跟着去了法国。早先的时候陆夫人有意撮合他们,但后来叶行楚选择了苏若童。她也不怎么在意,毕竟不是自己的儿子不方便干涉太多。
然而现在出于私心,陆夫人很热切地希望他们可以修成正果。一方面是因为陆东跃的婚事,陆家到底是欠了他的。丈夫虽然现在不再提起,但心里仍是存着不满。
另一方面,陆夫人还有别的担心。按计划叶行楚很快就要回来,他虽然在外也有居所但每周都会固定来探访,必定会和儿子儿媳碰面。那时又该是怎样的尴尬?出于以上种种考量,陆夫人很难不忧虑。
陆东跃怎么会不明白母亲的心思。罗谣欢回来得突然,他知道的时候也吃了一惊。后来寻了机会问她,罗谣欢那时正在夜店里和狐朋狗友厮混,喝得半醉的时候被他拖出来。
没说上两句她就哭了,眼泪鼻涕一起下来整张脸和花猫似地,“他说当我是妹妹,我不干,谁要当他妹妹!”刚开始的时候叶行楚正处于低潮期,对于她提出的试着交往的建议没有拒绝。她欣喜若狂,一心一意地想和他好好发展。收敛了脾气,学着做家务学着做饭。然而两个人的性格与成长环境有差别,人生观与价值取向有很大分歧。
罗谣欢贪玩,个性又张扬,事事喜欢出风头。叶行楚却是温吞的性子,不喜欢到处和人打成一片,更不喜欢当人群中的焦点。
于是很快就有争吵,第一次罗谣欢能忍得下,到了第二次就压不住了。叶行楚没有给她第三次发作的机会,也不需要给彼此冷静的时候,直接就此打住。因为先前罗谣欢答应得好,和则合,合不来就恢复到原来的关系,一点也不会影响自小就有的革命友谊。
然而她承诺时那样爽快,到了实践的时候却反悔了。
叶行楚的性子再温和也无法忍受她的吵闹,在这段感情的处理上他表示出鲜见的果断与坚决。罗谣欢再任性无理也是要面子的,吵过闹过仍得不到回应后她一气之下就拖着行李回国。
“我又不是嫁不出去了,凭什么非在他这棵树上吊死?”她摇摇晃晃地踉跄着,“东跃哥,你多好啊。婚结了,孩子也有了。我呢,还是孤家寡人。嘁,忙活了一番最后为他人作嫁衣……哈哈,东跃哥,你真的得谢谢我。”
陆东跃掐住她的下巴。罗谣欢吃痛地挣扎两下,酒却是醒了一半。倒是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这时看着男人阴沉着的脸也生出几分胆怯。
陆东跃松开手后盯着她看了足有一分钟,说:“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罗谣欢捂着嘴呜呜地哭。
上了车后她的情绪倒是渐渐稳定下来,拿纸巾将脸擦得干净,说:“十多年了,我也该死心了吧。我仁至义尽,我做得够多的了。” 她是罗家最小的孩子,打小就受宠。任性、脾气大,不高兴的时候随时翻脸。就这么个野丫头,在叶行楚面前却乖乖听话,柔顺像只小绵羊。
陆东跃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宿命。就像苏若童是他的宿命一样,怎么也逃不了。
他问她回哪里?罗谣欢说给找个酒店住吧 ,实在不想回家。这时酒已经完全醒了,心里却空荡荡地。吸了吸鼻子,又是一阵地酸楚。她不甘心啊,十多年的执着迷恋真的能说放下就放下?只能是嘴巴上说说痛快,这时倘若叶行楚在她面前,她仍会和飞蛾扑火一样地扑上前去。
罗谣欢从来不是个宽容的人,她霸道且自私。在自己受伤的时候也不会忘记将猜忌与伤痛一并传播出去,只想让别人与她感同身受。
“东跃哥,叶行楚是个长情的。你老婆呢?”
要说以陆东跃的阅历与城府,注定了他不会轻易被人挑拔。这个男人理智而冷静,在心理与情绪的掌控上有时强悍到变态的地步。然而凡事都有例外,罗谣欢的话恰好击中了他的软肋。
叶行楚的行程到期后一定会回国,他没有别的亲人投靠,而父亲出于补偿心理也不会让他离自己太远,这么一来就为曾经的恋人相见提供了天然的条件。
执手相望,对面无言。
这样的场景只消想想他便怒火中烧。嫉妒就像一条浑身是毒的蛇般缠住他的心脏,随着猜忌的加深一点点地勒紧。这样的疼,这样的痛,像是被架在火上烤,连皮带肉地一点点燎焦。呼吸的时候满是火星子灌进来,从鼻腔到食道一路烧灼,直至五内俱焚。
在婚前,他的不安源于她的犹豫不定。而婚后他一度以为尘埃落定,然而时间的推移与生活中点滴却让他有了新的恐惧。他是她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可是他并不是她爱的男人。他不知道她对叶行楚的爱是否成为过去式,还是仍将他放在心底。
她曾经说过他太贪婪,断言他必定得陇望蜀。她确实很了解他,再温柔的谎言也只是谎言,永远遮掩不了野心。
陆东跃驱车回家,在车上他抽掉了半包的烟。第二天她问他是不是多了个爱抽烟的新同事,“衣服沾了烟味很难洗得掉,如果不方便提醒他办公室不能抽烟,那你就尽量离他远一些。”
她那时穿着红白格子的罩衣,头发挽起只在耳后落下几绺,看起来十分温婉。熨斗在白衬衫上来回,蒸气升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脸。他靠上前去,由后面抱住她。他吻住她的时候她微皱了皱眉,却也没有抗拒。
陆东跃心里百味杂陈。她关心他,却不知是不是只因为他是她的丈夫,这是她身为妻子应尽的责任。他拒绝对此做出任何设想,恐怕自己会嫉妒得发狂。
作者有话要说:陆先森也有过青涩的骚年时期啊。
☆、第48章
孟勤华问于醒春,“这个时候能看出是男孩女孩了吧。”于醒春白她一眼,“再等三四个月就知道了,急什么。”又笑她,“看不出来你还有封建思想啊,重男轻女。”
孟勤华说:“你认识我这么久,我什么时候成这种人了。就是想早点准备给孩子的东西,不是要挑颜色么。”于醒春一点不留情面,“那就都买黄色的,男孩女孩都能穿。或者再等几个月孩子就出生了,到时候再买也来得及啊。你还别狡辩,就是重男轻女。”
孟勤华推她一把,笑道:“毕竟是第一个孩子,好奇啊。”说着又叹叹气,“开始还和他们说放手不管呢,可临了临了又过不去。哪能真放手不管呐。东跃那么忙,小苏又年轻,都是不省心的。”
于醒春说:“我说你啊还真别管太多。我看东跃也没准备把孩子交给你带,顶多给你看看过个眼瘾。”把这几次小夫妻俩陪同前来的情景一说,直摇头,“你是没看见,东跃那小心的模样,就怕没含在嘴里了。你别说生男生女,东跃自己都说一定是个女儿。我看他那美得,都快找不着北了。”
孟勤华回去就和丈夫说了,抱怨儿子狠心。陆云德说你之前还说怕小的当甩手掌柜让你受累,现在又埋怨儿子不让你带孙子。说一套做一套,改来改去的不嫌累啊。你这个女同志是怎么回事?
陆南嘉在一旁听了直乐,帮腔说孟勤华同志从来就是这样表里不一,口是心非。
孟勤华确实也只是嘴上抱怨抱怨,她生了三个孩子,没一个是手把手带大的。陆东跃不到一周岁就送到爷爷奶奶身边,西瑶出生的时候因为条件的限制,也是让娘家的姨婆带到五六岁才送回来,等到小儿子出生时她倒有心要带,可那时精力已经跟不上了,只能请保姆。
说起来,陆家有许多年没听到孩子的哭笑声了。去年罗家得了孙子,她还和丈夫抱怨说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享儿孙福,丈夫还说她封建思想浓重,儿女的事他们自己会把握,让她少唠叨。可等他看到罗家大孙子的时候,也是喜欢得和什么似地。
终归是到了年纪,人之常情呐。
这天孟勤华拜访老友回来,途中经过市区时记起苏若童的公司就在附近,便顺道拐过去。
对于婆婆的突然袭击苏若童没有一点准备。彼时她正提着两个大袋子准备上电梯,未料到孟勤华居然与她同乘一部。上班期间电梯里并不拥挤,苏若童见到婆婆一脸惊异地看着自己,脸上就有些不自在,正要开口叫人时一旁的同事突然大声抱怨着行政采购得太多,来回搬了几趟才搬完。
孟勤华的脸色微变,但到底是沉得住气,一声不吭。等电梯到了,同事走出去后苏若童才低低地叫了一声:“妈妈。”孟勤华看她一眼,轻叹口气,“东西给我。”
她怎么肯,“不重的,我能拎得动。”孟勤华跟着她出去,扫了一眼前台后面的铭板,微微蹙眉。
苏若童匆匆出来,略有些局促不安:“妈妈,您怎么来了?”孟勤华这时脸上带了点笑容,说:“正好路过,就顺道来看看你,给你送点东西。”拿来的是一小罐腌制的青梅,“我按你于阿姨的方子腌制的,试过了味道还行。你尝尝看,要是喜欢家里还有。”
苏若童接过罐子,呐呐地道谢。她幼年丧母,父亲虽然疼爱她但父爱总不及母爱来得细腻温柔。对于这个婆婆,她心里抱着敬之远之的态度,礼节上做得周全但总是少了几分真心。
然而青春期时母爱的缺失让她抱有遗憾,于是在潜意识里她很容易被一些细节上的关怀所打动。虽然心里明白孟勤华对她的关爱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陆东跃和孩子的关系,但她仍心存感激。
孟勤华一到家就给陆东跃电话,直接发作:“你怎么回事?在家里把媳妇看得和眼珠子似地,放出去就不管了?”陆东跃那边正忙,回答便有些敷衍。孟勤华这时正恼火,提高了嗓音:“天天给人搬东西上上下下的,你也不怕出事。”陆东跃这时才分神过来,回应道:“她做的文职,又不是搬运工。”那头的人更是恼火,“我问过了,她现在在后勤。每天上上下下要跑几趟。你忍心,我还看不下去。”陆东跃嘴巴还挺硬的:“一天也就那么两三趟,有电梯又不用走路。妈,你别神神叨叨,若童她能应付得来。您要实在不放心,再过个把月我就让她休产假回来,天天在家里你就放心了吧。”
陆南嘉在边上看着母亲的脸色越来越差,最后摔了电话。他凑过去,说:“妈,这多大的事啊,您和我哥生这么大的气。”他搂着母亲的肩膀说:“回头我找人打个招呼,把嫂子调回原职就好了。”见母亲仍是面色不豫,又说道:“我哥这是想使力呢,但现在他这身份出面不方便,他心里也急啊。”孟勤华仍是余怒未消,“他那样子也叫急?他还嫌我多管闲事呢。你别管,省得他到时候知道了也闲你多事。”
陆南嘉嘻皮笑脸地说:“哪能啊。这事就交给我,您甭操心了。”
苏若童知道婆婆本来就对自己工作有意见,今天看到她那样肯定心里不痛快。她觉得有必要和丈夫谈一谈,没想到陆东跃倒是先提起:“妈妈和我说过了,她是看你上上下下的辛苦,想让你休息一阵子。”
“我知道。”她咬咬唇,说:“可是我不想辞职。”
“妈妈没有这个意思,她只是怕你吃不消,想说能不能让你提前休产假。”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的话也太早了,而且还没这个先例。”婚前孟勤华就透出口风,想为她换一份工作。她知道陆家有能力为她安排清闲稳定的工作,但是她不想接受。她固执地认为一旦接受那样的安排,那自己在经济上的独立便无从谈起。
陆东跃用指腹沿着她脚趾甲边沿磨了磨,确定修剪整齐了,这才说道:“我知道。你不用担心,原来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妈妈这边由我来应付。”他摸摸她的肚子,笑道:“小家伙最近变懒了,都不怎么动。”她说:“时不时都在动,只是你正好没碰上。”
他的手掌覆在她的肚皮上,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看他微皱着眉头,神情很专注,突然就有些忍俊不禁。
他问:“你笑什么?”她拉了拉衣角,说:“我看你这样子,就像是钓鱼的人在等着鱼上钩。”
这比喻倒是新鲜。他索性将耳朵贴在她肚皮上,嘀咕道:“不是说晚上胎动最频繁吗?小家伙是不是故意躲着我?”听了一会儿仍没动静,他不太甘心地摸了摸,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宝宝,爸爸在这里。宝宝。”
宝宝没理他。大公子悻悻地自我安慰,“今晚睡得这么早。也好,早睡早起身体好。”
苏若童打了个呵欠,就势拉过薄被躺下。他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