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苑……”薄唇微动,语调低到几乎让人无法听清。
“上校,您说什么?”朱铭整个人凑上前来。
身后,田峰推门而进。
“夫人在忙,之前交代过,你需要卧床静养,一旦醒来不能随处走动。”一把拉开不知所措的朱铭,田峰随口道。
“我,要见她……”
上校!”朱铭退到了一旁,见此为难地朝田峰看了一眼。
“她不肯见我。”左少渊微微抬眼,只言片语之间已经猜测出了个大概。
想来也是。
他早已想象过她知道这件事情之后的反应,明知道会落得如今这样的结果,当初仍是做出了那样无可救药的选择……
朱铭心里一慌,拨通江凌苑的电话却永远都是无人接听,更甚者,到最后直接关机了。
——
乔克的踪影始终没能找到,尽管东欧已经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江凌苑将顾白留给她的人也全都用上。
最终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左少渊的抢救成功之后,身体状况在一点点地好起来。
自从他能够醒来之后,江凌苑便再也没有去看他。
“外公。”电话里,她哑声朝那头道。
“不用多说了,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江老爷子在听筒里轻叹一声,沉声道:
“你若想回来,外公外婆随时在西欧等你。”
“外公,你不回华夏了吗?”江凌苑顿了半晌,“对不起,外公,我闯大祸了。”
“小苑,外公都知道的,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我的乖外孙女。”
最窝心的永远是这般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能深深地戳进她的心尖上,隐忍的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也未曾察觉。
“我考虑了很久,当初因为你的婚事我是答应过要重回华夏的,只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回不回都罢。”
江老爷子淡淡地开口,言语间尽是一片云淡风轻。
既没有再提及当年的事情,也不曾多说什么,可越是这样,她才越会想,不知当时她执意要嫁给左少渊,并且帮助魏启深劝着外公举家回京云时……
她的外公是何种复杂的心情。
如今看来,她的认知是那么的狭隘,只一心以为老爷子是因为那些陈年旧事,孰料却还远不止如此。
江凌苑抿唇,眼下喉间的苦涩,“外公,我爱您。”
“小苑呐,除了别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无论你作出什么样的决定,外公外婆都会支持你的。”
“我知道,外公。”
“当初说好的要来西欧再举行一次婚礼,这个约定在我这里仍旧作数,你外婆这些日子清闲,正在为你设计新的嫁衣,你若是将来还想回来结婚……也是可以的。”
江老爷子越发犹豫,过了一会儿补上一句:“当然,一切都要看你。”
外公并没有半句指责,就算知道了左少渊的真实身份,知道了当初差点杀了自己的人就是她一心要嫁的丈夫,连横加干涉的意思也没有。
江凌苑心里越发五味杂陈,深深地转眼看向窗外。
凛冬已至。
几个月前的夏日,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香槟灯塔、繁花红毯,她穿上左少渊的生母亲手设计的婚纱,有一个深爱自己的丈夫、两个可爱的孩子、一个善良和蔼的婆婆,她的一生都没有那么幸福过。
如今回首,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年,短暂的幸福过后更深刻的记忆不是当初,而是那一天之后的这半年时间。
指尖夹着的烟蒂已经燃尽,她随手掐灭,顺便被呛得一阵猛咳。
窗户半开,冷风一吹便是彻骨的寒凉。
江凌苑眯了眯眼,抬手之间,无名指上的婚戒光芒微闪。
起身开门,却整个人顿在了原地。
门外,男人被人轻轻搀扶着,一身病号服出现在她的面前。
抓着门扉的手一紧,想要关上门的冲动被适时地压抑了下来。
“凌苑。”
左少渊沙哑着嗓音,一双深邃的眸子在对上她时,悄然划开一池足以令人溺毙的温柔。
良久,她低低的开口:“进来吧。”
朱铭连忙朝江凌苑感激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搀着左少渊进门。
“少奶奶,上校,那你们聊!”
门扉紧闭,房内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安静地连一根针掉落在地都能听清。
江凌苑就这么站着,淡淡地看向坐到了床边的男人。
“凌苑,对不起。”左少渊忽地起身,一把用力地将她揽进怀里。
两具身躯紧紧相贴,压在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胸膛上,力道之大,连江凌苑都感受到了一丝丝紧绷。
她下意识地撑着男人没有受伤的肩膀,整个人从那怀中微微退开,强制性地让两人身体之间空出一些空隙来。
“凌苑、凌苑……”
低低沉沉的嗓音,宛如呢喃一般在她的耳边响起,分明不疾不徐,却总让她感受到一股急迫,催促她的心跳如擂鼓。
江凌苑抿了抿唇,微微的蹙眉,“伤刚好不宜久站,你还是坐下休息吧。”
“请你接受我的道歉,凌苑。”男人不依不饶,固执地揽着她的腰,用自己仅剩不多的力气将两人紧紧相贴。
“在道歉之前,你是否应该给我一些解释?”
话音落下,男人的神情陡然晕开一丝欣喜,冷峻的脸上缓缓扯开唇角,仿佛要用力压低了声音才能克制住心头的狂喜一般。
“可以么?”
江凌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思绪尽数消散,一双潋滟流光的谍眼之中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难道,我们要永远这样僵持下去吗?”
这些日子以来,这男人一直在试图接近她,用着许许多多笨拙的方式,一万分的怨怒,在这一天天的时间里逐渐消失无几。
“谢谢你,凌苑。”
左少渊垂眼,深深地看进怀中女人的眼里,那双眼睛里的神色,从未改变。
当初有多少感情,如今并没有半点改变。
她还是他的。
真好……
窗外的亮光一点点西斜,直至华灯初上。
江凌苑呆坐在一旁。
左少渊的话还一点点地回荡在耳边,仿佛好听的魔咒一般。
多年前,他是大名鼎鼎的北美令主,这一层身份从来没有第二个不相干的人知道。
但左老爷子是个例外。
这一层身份伴随左少渊多年,左老爷子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情的华夏人,当年的调令,是左老爷子所下。
与她的猜测有所出入,当年对外公的暗杀并不是华夏政府所为,跟别的阴谋阳谋也扯不上干系。
“那是我的唯一一次失误。”
外有传言,北美令主从无失手。
这一次,是一个意外中的例外。
左老爷子所下的暗杀令,目标也并非是江老爷子。
“我记得那时外公重病初愈,是师父救了他老人家一命,可眼看着刚要好起来了,却又差点丧命于暗杀……”
江凌苑眯着眼,眸中一片恍惚。
前后的一切,逐渐穿插了起来。
江老爷子病危,她的师父冯淳化医手逢春,而后来北美令主孤身入西欧执行暗杀令,分明是冲着冯淳化去的,最后险些杀了的却变成了她的外公。
中间的曲折,她已经不必再问。
左少渊早就知道当初的事情,并且一直在担忧自己这一层身份若是一朝暴露,到时候该如何面对她、面对远在西欧的外公一家。
所以,上次南美调令的事情他才会瞒得万分严密。
而婚礼那天,江芝雅开出的那一枪成了一个最好的契机。
左少渊所有的谋划,从那一刻开始。
就连运筹帷幄的乔克,也在他的算计之内,他刻意将自己还活着的信息透露给乔克,一步步引得乔克做出意料之中的部署。
乔克想利用她的手亲手杀了左少渊,就连这个,也完全投了左少渊所好。
江凌苑抬眼望着眼前的男人,心头复杂万千。
他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做赌,也要让她尝尝失去他的锥心彻骨之痛,并且是一次又一次;因为只有如此,他才有一丁点的可能从她心里求得彻底的原谅。
“左少渊、夜刃……好一个夜刃……”
她木然出声,原本剧烈跳动的心口逐渐僵化,一时间连舌尖都泛着苦涩,竟再也尝不出酸甜苦辣来。
“凌苑,对不起……我太了解你。”他沉默着,来来回回只这么一句。
“偷走我父亲遗体的人,是你吧。”
“是,你父亲的遗体没有任何问题,我原本只是担心艾尔那一环会出问题,所以暂时留着你父亲的遗体,一方面为了保护好他,一方面也为了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江遇秦的尸身失踪,所有可能打这个主意的人都得移开自己的注意力,如此一来,西欧研究中心那一例HIY样品就成了仅剩的一份了。
他想杀冯淳化是因为当年的调令,而冯淳化同样也如此想,并且杀自己这件事现在已经成了他活着的唯一目标……
乔克因为自己的计划,与冯淳化一拍即合,并且带走了研究中心那最后一例HIY。
江凌苑暗暗心惊,原来,艾尔不肯告诉她的原因就是这个……那一例HIY不是被抢了,是被她从头到尾万分信任的师父拱手送人了!
为的,是借乔克之手杀了左少渊!
☆、第299章 他的宝贝啊
细细想来,艾尔早就已经变相地提醒过她了。
早在大半年前,她还在华夏的时候便知道冯淳化送了一例试剂到研究中心,只不过她许久不曾回去,所以渐渐把这事给淡忘了而已。
若是她能早点发现这一点,就能早点将冯淳化这个关键人物和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联系到一起。
或许,便不至于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尴尬境地了……
“凌,我知道外公也对当年的事情有疑虑,所以才会这么多年不肯回归华夏,我知道他老人家不会原谅我,若是在这个基础上连你也开始恨我了,那么……”
那么,他就什么都没了。
他爱上的女人,不是随随便便几句甜言蜜语便能哄得团团转的女人,甚至她比正常人更加薄情;但她同样也是一个极其通透的女人。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命换命,亲手让她报了心里压了那么多年的仇恨,并非是刻意算计于她,只是他觉得唯有这一途能够挽救彼此之间的感情罢了。
他们的感情要永远圆满,他不能容忍存在一丝丝瑕疵,就算她能够为了心里那份爱而原谅自己,他也不愿要这样为情妥协的原谅。
“若是我的手术刀收不住呢?”
江凌苑颤抖着唇,面色一片寡白,“若是我的心理暗示不成功呢?若是我无法唤醒你的意识呢?若是……”
话至尾音,泣不成声。
她只要稍稍想想这样的可能性,便已经觉得无法承受,又何况是两度亲眼看着他在自己的眼前重伤险些丧命?!
“凌苑,别哭……”左少渊哑了声,以指腹轻轻擦去那眼角的泪水,心疼在一瞬间蔓延开来,“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万一你就这么死在了我的手里,你觉得我就算是报了仇解了恨吗?”
“没有,没有万一……”怀里的女人从不轻易哭泣,如此崩溃而真实的一面就这么呈现在了他的面前,一声声的恸哭。
这种感觉,就好比心尖子上的肉正在被人一刀一刀地凌迟,每次只割下那么小小的一片,但却总是痛得人鲜血淋漓。
“凌苑,我的宝贝……”他的宝贝啊,穷尽这一生也再找不出第二人,足够让他毫不犹豫地为之豁出性命。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一瞬间如同洪水般泛滥成灾,那些她以为已经彻底失去了他的日子里,不曾释放过的痛苦,在这一刻全盘倾覆。
她从出生起,从未这般放肆地哭过,像是要将一辈子的眼泪都流个干干净净。
男人以沉默为无声的安慰,轻轻揽着她单薄的身子,从头到尾不发一言。
好半晌,江凌苑缓缓地平复下来。
一把拽着左少渊的手腕,大步出门。
“你跟我来!”
朱铭一直守在外面,见得两人出门也不打扰,只连忙带了人跟上去。
一把推开面前的门扉,她一步步朝里面走去。
这是一间冷冷清清的大房间,四周严密封锁,连一只多余的苍蝇也飞不出去。
江凌苑紧紧地牵着身侧男人的手,朝里面淡淡道:
“师父,又是好久不见了。”
这一晃,又已经两月过去。
自从那天过后,冯淳化再也没能过上他往日的隐居日子。
房内,老人一身苏靖的中山长褂,略有些佝偻的身影徐徐走出,待见得一旁的左少渊时,眼中杀意毫不掩饰。
“我的好徒儿,如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不敢当,大部分本事都是师父亲手教会的,终究得感谢师父。”江凌苑扶着左少渊坐下,定定地看向对面的老人。
冯淳化已经满头白发,原本就沧桑的一张老脸此时面色难看。
“没有白教你。”
“今天来,是想问师父几个问题。”她缓缓地起身,望着眼前这张早已陌生的脸,一字一顿道:
“我的丈夫,不知是哪里惹了师父的不满,以至于让您宁愿与乔克合作,也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亲手杀了他。”
开口之际,语调已经十分尖锐。
冯淳化忽地笑笑,低低哑哑的嗓音听得人心头发凉,半晌,大笑两声。
“果然是我的好徒儿,从来不说废话,就连和多年不见的师父也都一样!”
“师父,我曾经给过您机会。”就在不久之前,左少渊重伤躺在手术室的时候,她曾求过他一件事情。
求他亲自出手救救左少渊,若是如此,她愿意什么都不再追究。
可是失败了。
冯淳化不肯,他一心笃定左少渊必死无疑了,当时的神情像是恨不能当场庆祝一番。
那疯狂的模样,令人头皮发麻。
她并不清楚师父对于左少渊的仇恨从何而来,但凭借他以往所作出的一切,已经足够挑战彼此的师徒底线。
“哈哈哈……给我机会?好徒儿啊……”老人像是听见什么夸张的笑话一般,定定地看着江凌苑,一双浑浊的老眼在此时格外清明。
“我之所以说你青出于蓝,是因为你竟然真的将这小子救活了,至于其他……你还太小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能让师父看得上眼的。”
“师父恨他?”江凌苑微微转眼,目光看向静坐在一旁同样冷脸的左少渊。
“不,我只是要他死而已!”
“为什么?因为当年他要杀的人其实是你,而你却使手段让我外公替你挡了劫,你想要杀了他却又完全没有能力杀他,如此一来心里的执念才会越发根深地,是吗?”
“小凌,所以我说,你还太小。”老人缓缓地坐下,面对面地盯紧了左少渊的那张脸,仿佛透过那张脸看去了更遥远的地方。
“既然外公并不是很想说这个,那我们换一个问题……为什么师父手上,会有那最后的一例HIY?”
“呵!”
江凌苑抿着唇,在听得这一声冷哼之后,继续道:
“因为,这个叫做HIY的神经性病毒其实就是您亲手研发的,对不对?”
冯淳化年少成名,曾是出了名的心理医学大师,并且在制药方面也颇有建树,只不过她眼里的师父,他只是一个古医大师而已。
老人一言不发,对此言不置可否。
她忽地笑笑,眯着眼娓娓道来:“不妨让我猜猜,当年左粟之所以调令杀你,也是与HIY有关吗?”
四目相对,一人浑浊一人清澈。
冯淳化不愧是多年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