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司马通一见奏报立刻惊出一身冷汗。皇帝陛下捧在手心那么多年的人,自己连碰都舍不得碰一下,却一送到代地就死在匈奴人的铁蹄之下。司马通想想就后怕,那样的话他大概还是自裁好一点。自己自是不可能放下一应事务日日跟着谢清的,想来想去,司马通连夜跑到谢清府上去见了辛绾,直接给她看了密报。
作为赵俨祗的心腹近臣,司马通知道辛绾不只是个侍女,更是天子身边最得力的死士之一。辛绾看过密报后差点哭出来。两人商议后决定从今往后,由辛绾寸步不离地跟着谢清。辛绾一开始还有点犹豫,她实在是害怕赵俨祗醋性大发,结果被司马通一句“难道我跟着他天子就会放心点吗?”给打发了。权衡了一下,天子吃点醋总比他心爱的人折在这,让他迁怒所有人好。
谢清已经从后怕中缓过来了,取而代之的是偌大的成就感。他觉得自己第一战虽然没能立什么功,但好歹带着几十个手无寸铁的庄稼汉从三千匈奴骑兵眼皮底下全身而退,这对于一个门外汉来说应该还算不错吧?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提这回事,谢清只好默默地夸奖自己一下。
他并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紧锣密鼓地张罗着“如何更加严密地保护谢校尉”这件事,根本没人有那个闲心对他表示赞美。实际上他这一战就算对于百战之将来说也称得上是相当精彩。谢清不知道,他今日一战成名,将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后世对北平襄侯谢清的评价莫过“宅心仁厚、天纵奇才”,便是由此而生。
其实还是有人对谢清大加称赞的,只不过他听不到罢了。顾慎行和赵望之得知此事后大赞谢清虽然尚嫌稚嫩,但已呈大将雏形,假以时日,帝国双璧未必后继无人。至于谢清九死一生两人则完全没放在心上,而是忙着弹冠相庆,哦不,是把酒遥贺,庆祝自己离撂挑子享受安乐生活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不过这种完全出于私心的庆贺注定无法长久:赵俨祗收到奏疏后,即刻召常山王和大司马入宫共商国事。
作者有话要说:
☆、24
看到司马通的上疏后,赵俨祗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恨恨地想,这个人好像永远不知道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平安那事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赵俨祗召见赵望之和顾慎行是准备同二人知会一声,然后立刻把谢清调回长安,永不外放,从此以后这个人休想再离开自己身边一步!
看着暴躁的皇帝在承德殿前殿走来走去,顾慎行心里哀叹,天子到底年幼,这个沉不住气的样子可教自己怎么放得下心去过逍遥日子哦。赵望之想的却是:这个孩子虽然手段城府更甚于自己长兄,然而待人却是有情有义,实在难能可贵。
“先生,代郡凶险,朕要即刻诏怀芳回长安。他在军中历练了这几个月也够了,而且这回的事情做得漂亮,功劳也有了,朕要怎么重用他旁人也再无法说什么。先生,你说朕给怀芳个什么官职好呢?”赵俨祗开门见山地说。
顾慎行皱眉:“陛下说什么呢,怀芳在代郡好好的,凡事刚刚有点起色,你这会把他调回长安不就半途而废了吗?”
赵俨祗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慎行:“好好的?先生,怀芳几十人对上三千匈奴骑兵,我吓得现在还在抖。我连想不敢想怀芳当时是个什么情形,他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这回得太一神护佑,他能全身而退的,可万一这事要是再有一回呢?谁知道他还能不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顾慎行哭笑不得:“陛下这是关心则乱。怀芳几十人对上三千匈奴骑兵尚可全甲兵而还,怎么可能是运气?护佑他的是他过人的统帅与应变之才。况且,就算是常山王,”顾慎行万分缱绻地看了赵望之一眼,“就算是常山王,在他的那个年纪也不见得能比他做得更好了。陛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赵俨祗丝毫不肯让步,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持:“不成。他怎么都不能再在代地待下去了。反正这一战谁也不能说不好,他一回长安,我就能重用他。”
顾慎行眯眼:“那么陛下准备用他做什么?光禄勋?卫尉?这么看,怀芳要裂土封侯,怕是要等到他有幸做了丞相的那天了。”赵望之适时加了句:“哎,位极人臣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少不得,否则天都没办法。谁知道怀芳有没有那么一天呢?”
赵俨祗猛然看向顾慎行,眼中精光乍现:“先生说的是……?”
顾慎行笑眯眯地对视回去:“臣要说的,就是陛下以为的意思啊。”
赵俨祗皱着眉头权衡了好一会,然后说道:“是我疏忽了。我朝非功不侯,既然如此,那便容怀芳在代地建功立业吧。”顿了一下,又有点反悔,看向顾慎行:“秋冬之际匈奴人一向不安定,不如先让怀芳回来,过了这段时候再去,先生意下如何?”
顾慎行跟赵望之对视了一眼,觉得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样的无可奈何。赵望之耐着性子开了口:“不如何。陛下,等到匈奴人消停了,代地是安全了,可是怀芳还打得成哪门子仗建得了哪门子功啊?”
赵俨祗自己也有点无奈。一方面他迫切地想让谢清建成不世功业,另一方面他又不可遏制地担心谢清的安全——这人平时斯文温和,一到关键时刻赌徒本性便暴露无遗,他完全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赵俨祗一想到自己拼命回护的东西转眼间就叫谢清丝毫不爱惜地摔打糟蹋,他这心里就怎么都不是滋味,就算,那是谢清自己的性命。
“雏鹰如果一直待在羽翼之下,便永远不能搏击长空。即使它生来便是只鹰,到头来也不一定比燕雀飞得更高。”顾慎行语重心长:“陛下不可能护着怀芳一辈子。何况他生来就不适合被人护在羽翼之下。”
赵俨祗神色松动,最终妥协了:“那好。我便为他的前程赌一把。”想开了的赵俨祗态度转变很快,立刻便眉飞色舞地跟顾慎行讨论起谢清的封地该封在哪、封户数该有多少这种八字没一撇的话题来。
顾慎行见赵俨祗给谢清挑封地的那个架势,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当年自己给女儿选嫁妆的时候,也是这样嫌东嫌西,这个不好那个不对,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到头来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顾慎行不由得红了眼眶。赵望之叹了口气,握住了顾慎行的手,然后对赵俨祗说道:“陛下,怀芳的封地,北平便好。”
赵俨祗立刻不乐意了:“北平地广人稀土地贫瘠,有什么好的?”何况赵辛不屑要的东西,却要他拿来送给最重视的谢清,他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广陵那么多富庶的县,陛下为何单单要削掉北平?陛下一定也看出来了,那个地方极适合屯兵。”顾慎行劝道。
赵望之接上:“陛下当以心腹之人屯兵广陵,广陵王一旦异动,可迅速平乱。”
赵俨祗静默。北平现在虽收归国有,但想要秘密屯兵却有难度。地方官员的军政大权是分开的,自己贸然行动,人多口杂,哪个环节出了错,难免打草惊蛇。可是一旦封给列侯便不同了。列侯可直接掌控自己封地的一应事宜,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屯兵便容易得多。当初赵俨祗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心急火燎地把北平从赵辛的封地上砍掉。
“臣看好怀芳的治军之才,陛下放心,他虽然身体不好,难以亲自上战场,但是未必就不愿统帅三军。”顾慎行劝道。其实在座三人都心知肚明,顾慎行年事已高,他后继之人非谢清莫属。
赵望之看着年轻的帝王什么都明白却还是一脸不情不愿不甘心哪怕只是暂时委屈谢清一点的样子,不知怎么心里就舒畅了许多,他柔声劝道:“北平周围好地不少,益封的时候陛下紧着好地方挑就是了。忍得一时之苦,方可成就大业。”
赵俨祗看在以后准备把军权交给他的谢清这份上,才勉为其难地开心了点。
皇帝的诏书送到代郡,对谢清这一战大加褒奖,但是却没有司马通和辛绾眼巴巴盼望的调谢清回长安的内容,这令他们颇为沮丧。然而更沮丧地还在后面,当晚司马通和辛绾便收到皇帝密诏,大意是请他二人务必保证谢清的安全,尤其是在战场上,当然毫发无损是最好,如果实在不能,那也决不能比轻伤更严重。
在战场上!司马通简直抓狂,他觉得这一定是他一生中受到的最不讲理的要求没有之一。真的担心就把人调回长安看在身边好了,偏偏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博美人一笑,方式是许美人沙场搏命。刀剑无眼,毫发无损简直绝无可能,这封诏书唯一可行之处,大概就是皇帝陛下勉为其难地准许了“轻伤”的发生,司马通觉得这样的话,保护措施做得严密一点,亲卫派的多一点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
不过辛绾显然没有这么乐观。她确信天子说的“轻伤”跟司马通以为的绝对是两个概念,谢清酒后让风吹着着了凉都能被皇帝陛下硬生生说成是重病,她敢肯定如果谢清回去之后身上哪怕有一道疤痕他们俩都会被天子生吞活剥的。
也许是太一神保佑,也许是司马通或者辛绾家祖坟冒了青烟,总之不知为什么,那一年一直到秋天快要过去了,匈奴人也没有大举来犯。大概是不知道从哪弄到了过冬所需的粮食。让司马通和辛绾平白过了好几个月担惊受怕的日子。
临近年关,谢清要先行回长安一步,他的亲事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有些事情需要他本人亲自去做,因此要提早回去准备。他成婚的日子定在正月十八,之后大概会再休半个月左右的婚假。因此回到代郡大概要到来年二月中了。
谢家给他定下的女子出身不高,倒是清白人家的女儿。不过跟谢家这种世家大族比起来,那女子充其量算得上是个小家碧玉。谢清自己倒是不在意,他觉得依着嫡母对自己的厌恶,她肯帮自己挑个据说人品相貌还说的过去的女子,已经是对得起他了。
司马通自然要在代地过年,不过对于谢清那七七八八加起来有一个月的假期他没有一点的不忿,而是对即将到来的舒心日子充满了感激与期待。
对成婚这件事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想到要回家了谢清还是很雀跃的。一路上他都在忍不住想阿元是不是又长高了,先生身体如何,常山王还在不在长安,给阿湘带的小玩意她会不会喜欢……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自从他的亲事定下之后,赵俨祗就再没有过好脸色,就算是顾慎行帝师之尊,最近没事都绕着他走。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当了丞相封侯:汉以列侯为丞相,因此到后来如果要做丞相了都会被封个侯
☆、25
其实赵俨祗的不快非常简单。他的怀芳从此以后就要拱手他人,而自己偏偏没有半点办法。别说他没有底气跟谢家叫板阻止他们给长子娶妇,就是对谢清,他也不敢叫他知道自己怀着什么心思。
某一次酒后谢沅喝得半醉,对赵俨祗念叨起自己求而不得的路徽君,说她的父亲御史大夫路之远实在太难缠,自己与徽君也算是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奈何他父亲就是不肯松口,这两年愈发连她的面都见不到了。前路漫漫眼看着她笄礼都过了,如果路家把她嫁给了别人,自己难免伤心一生。
赵俨祗深有同感,那句求而不得实在是戳了他的心。赵俨祗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实在不行朕去帮你说。哎,求不得,谁没有呢?”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看到谢沅一瞬间的僵硬。谢沅再开口时,已回复了平常的语气:“陛下是天下共主,有什么是你求不得的?”他凑到赵俨祗耳边,说道:“去抢啊,这天下有什么不是陛下的?”
“抢”这个字显然触动了赵俨祗。他对谢清唯有尊重和爱护,生怕有一点唐突了他,实在没想过要勉强他。可这个字此刻在赵俨祗听来无比美好,压抑多年的独占欲和霸道帝王本性正蠢蠢欲动。
谢沅伤心地拉着赵俨祗的手,明显是在自言自语:“她要是嫁给了别人,那人对她不好可怎么办?她过得不好怎么办?我可怎么办呢?”
赵俨祗心不在焉地安抚着谢沅,自己顿时理直气壮起来。是的,怀芳要娶个素未谋面的女子,那个女子出身不如自己,长得不如谢清,她根本不可能像自己一样护着谢清,不能护着他怎么对他好?谢清娶了她肯定不会过得幸福。
赵俨祗瞬间被自己的强盗逻辑说服了,完全不肯考虑如果论起出身自然不可能有人比自己更高,而谢清也不可能需要妻子保护。
谢清回到长安后,先跟皇帝复了命,然后回家拜见了父母。谢相和谢夫人例行公事地叮嘱了他几句,然后交待了一下他的婚事,就再没别的话了。谢清从谢家离开,算是尽了礼数,然后就跑到顾慎行府上尽孝道去了。
赵俨祗大概是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对谢清年假前的这几天也不放过。谢清回长安的第二天,就被紧急叫到宫中替代一个据说是得了急病的侍中干活去了,而那个人本来要到年后才能休息,谢清无奈地摇摇头,这么看自己今年的假期又要泡汤了。
对于不能在家过年,谢清实在是无所谓的。不过他这回回来,觉得皇帝陛下除了长高了不少外,人也变了不少。谢清说不上哪里不对,可他总是觉得赵俨祗看他的眼神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好像可以叫做,侵略性?
赵俨祗身边的事情出奇的多,多到谢清从早到晚都做不完,连着好几天夜夜宿在承德殿里。谢清倒也习惯,每日累得倒头便能沉沉睡去,沉的他根本没法发现,每夜他睡着后,都有个人跪坐在他榻前,仿佛永不会厌烦似的,一遍遍描摹着他的眉眼,或是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一般把他轻轻抱进怀里,眼里满溢的是不可言说的爱意和柔情。
直到有一天他不知怎么提前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枕在一个人的肩窝里没有一点不适,而那个人正以一种强悍的姿态将自己牢牢箍在怀里。
是赵俨祗。
谢清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他艰难地抬头看了看兀自好眠的赵俨祗,眼眶还有点泛着青色,顿时怜惜盖过了疑虑。谢清想,要问什么总得等人醒来,看他累的那个样子,难得今日没朝会,就叫他多睡会好了。这样想着,谢清又窝回赵俨祗怀里,动作轻得恐怕惊醒了他。
赵俨祗在谢清重新把头埋回他的肩窝之后,骤然睁开了眼睛,精光乍现。他心里温暖而柔软,却怎么都不满足,于是赵俨祗装作无意识地换了个姿势,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然后在谢清看不到的地方,绽开了一个掩饰不住的得意笑容。
直到赵俨祗听见了谢清腹中叫了一声,才舍得“醒来”。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装成一副惊讶的样子:“怀芳?你怎么在我床上?”
谢清哭笑不得:“陛下,这是臣的房间。”
赵俨祗“哦”了一声,掩住心中的窃喜,装作不在意地说:“是吗,那大概是我昨天太累,迷迷糊糊就走错了。”
谢清只顾着心疼他,听了这话没有丝毫的怀疑,完全不想赵俨祗的寝殿离着这里还有那么远的路,是得迷糊成什么样才能走错?
除夕那天赵俨祗按照惯例要宴请群臣。这种正式的宴饮总是一板一眼,即使是过节也是无趣得很。皇帝体谅诸位臣工,早早便结束放他们回家团圆去了,唯独不肯体谅谢清,死活要拉着他陪自己守岁。
谢清想想赵俨祗其实也怪可怜的。偌大的后宫却没个贴心人,除夕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