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他前几日的那招杀鸡儆猴,时效已经过了。
“陛下别劳心,臣来想办法。”谢清不欲赵俨祇多费神。如果周夫人一定要面圣,他虽然没有办法在她面前瞒住赵俨祇的病情,可他至少有一百种办法让周夫人不敢轻举妄动。可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谢清也不想对周夫人做什么。一来有些手段用在一个深宫妇人身上让他觉得失了身份,二来这毕竟是天子家事,他一个外臣到底不好插手太多。
王春去了多时,回来的时候面色并不太好。他有些为难地对赵俨祇说道:“陛下,夫人不肯走。臣对夫人说您正睡着,夫人却不肯回去,说是公主实在太想您了。”王春偷眼瞄了瞄赵俨祇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硬着头皮往下说道:“周夫人这会已经带着公主在偏殿等了,她说,她左右无事,便等您醒来好了。”
谢清听得连连皱眉。周氏并不是个多执着的女人,她今日这番举动一定是出于什么人的授意,那人大概是一定要得到赵俨祇身体状况的确切消息。
如今敌暗我明,实在不好办。
谢清想了想,对王春说:“春令,劳烦您去请常山王和大司马来一趟,跟他们说,凡是可信之人,尽可多带几个一同前来来。”然后他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也请中宫来吧。”
谢清如此大动干戈,打得是让周夫人知难而退的主意。非常时刻,外臣出入天子寝殿自是无妨,可她一个宫妃等在这,叫外男撞见就不好了。此外,天子还能同诸臣议事,可以想见赵俨祇的身体并无大碍。
这是谢清一时间所能想到的最妥帖的办法了。当然,如果她实在非要见赵俨祇,那就只好再劳烦谢湘给天子上个妆。到时候让赵俨祇装睡,只叫周夫人远远看一眼赵俨祇的气色便好。
赵俨祇与谢清也算心意相通。谢清刚吩咐完王春,赵俨祇就猜到了他的打算。赵俨祇冷哼了一声,十分不屑地说道:“怀芳指望她自己走?难。周家教出的女儿,能知什么礼?”
谢清听得很是错愕。赵俨祇跟周家的关系有多差他是知道的,但是并未听说他因此对周夫人有什么不满。相反,周夫人是赵俨祇长女生母,一向都是得宠得很。
赵俨祇看见谢清愕然的表情,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招招手示意谢清过去坐在他的榻上,然后费力窝进谢清怀里,对他嘟囔道:“怀芳不用给她留什么脸面。我不管别人,我只要你高兴。”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谢清也没精神多想。他敷衍地抚着赵俨祇的背,满心想的都是如何把偏殿的那尊大佛请走。
事实证明,赵俨祇对自己枕边人的了解远远比谢清准确得多,而之后发生的事情也让谢清深刻认识到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话的重要性。古人诚不欺我,有些事,果然不能只凭常理推断。
在赵俨祇同心腹重臣装模作样地“议事”时——其实就是他照例在一边养神,诸位臣工大眼瞪小眼地坐在一边进行一些休闲活动——周夫人竟然闯进来了。
谢后已经给赵俨祇上了妆。然后谢清就把妹妹送到后殿休息去了,以方便她待会要给天子补个妆什么的。
诸位大臣正在闲适地喝茶看书简,除了怕打扰天子休息不能交流外,这两个时辰过得其实还真挺自在。突然,殿门外响起一阵骚动,似乎有什么人要硬闯,又有什么人在拼命阻拦。
不一会,外面就响起了“彭彭”几声,然后诸人就看见一个宫装女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饶是在座诸人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这会也都惊呆了。其实别说他们,连对周家女子的家教有深刻体会的赵俨祇都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而稍后反应过来的诸位大臣竟乱作一团,口中连连告罪,不一会就散尽了。
赵俨祇气得浑身发抖。他心里再不待见周氏,那也是他面上的宠妃,长女的生母,如今就像个没教养的野女子,不顾外臣在场就这么乱闯了进来,实在令他颜面尽失。
不过,大概到不了明日,周家女儿的无礼就会传遍整个朝堂。到时候也足够让周济川烦心一阵了。想到这里,赵俨祇竟然又感到了几分快意。
周夫人的样子,倒是比赵俨祇的那些重臣镇定多了。她以为赵俨祗休息、议事全是推托之词,他寝殿里最多也就跟平常一样,有顾慎行等几个老臣在。没想到一下见着了这么多人,她自己也有点发蒙。不过闯都闯了,还能当没发生过不成?周夫人这会尽管脸上发烧,语气却还跟平常没有两样。
“陛下的腿好点了吗?妾想念您,阿豫也想您。”周夫人见自己的丈夫倚在别人怀里,而那人还有意无意地挡了他半边脸,非常不悦。
赵俨祇见她竟浑然不把刚才那场闹剧放在心上,而且还敢给他摆脸色,不由得火冒三丈。他重重一掌拍在榻上,怒道:“朕同外臣议事,卿竟然不管不顾就跑了进来,成何体统!”
赵俨祇的那一掌是真的用了力,可也是真的不太响,以至于周夫人认为他也就是做做样子,自己撒撒娇也就过去了。于是她抱着女儿,走到赵俨祇榻前跪坐了下来,娇憨地摇着赵俨祇的手,声音甜腻地说道:“妾做错了。可是妾只是太想陛下了啊。”
谢清觉得自己夹在人家夫妻二人之间十分无趣,身体也不由得僵硬起来。要不是这非常时刻,他真想就像刚才那些同僚一样跑了算了。赵俨祇感觉到了谢清的僵硬,不由更加迁怒起周夫人来。
赵俨祇记得,这个女人是第二次在谢清面前故意秀恩爱了。他生怕谢清觉得自己喜欢什么周夫人李美人的,尽管谢清看起来对这些事毫不在意,他也不能容忍别人给他的心上人这样的错觉。
“错?”赵俨祇阴阳怪气,实则一语双关,只不过除了他别人都听不懂罢了。“夫人既然错了,那就回去思过吧!承德殿不是掖庭女子能来的地方,卿以后千万记得。”
周夫人进宫许久,这大概是赵俨祇对她说的最重的一句话,她的眼圈不由得红了。还没等她分辨,就听见谢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陛下恕罪,是妾管教无方,失了陛下的颜面。”
周夫人猛地回头,就见大腹便便的谢后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进来。谢后刚才的话听得她十分刺心,却还不敢反驳。她虽然在心里轻看比她小许多的谢湘,但中宫是小君,她再怎么鲁莽也没胆子对中宫无礼。
谢后一改往日的温和,说出来的话十分刻薄:“卿刚才实在失礼至极,丢尽天家颜面。若是阿豫长大了也和你一样,就算是倒贴个爵位,怕也无人肯尚主!”
谢清虽然觉得这话句句在理,不过从自己一向乖巧的妹妹口中说出,怎么听怎么违和。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这个场合他的存在就已经很突兀了,更别说说话了。
赵俨祇听谢后训斥周夫人觉得十分爽快,他一副围观看戏的姿态做得十足,看得周夫人的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
谢湘却没有放过周夫人的打算,还在继续说:“卿实在没有做母亲的样子。我看,阿豫不如就交给我抚养,没准还能知礼些。”
谢湘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立时戳了周夫人的心窝子。她霍然站起,回身指着谢湘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休想!”
赵俨祇觉得周夫人此举除了坐实了她的不知礼外毫无意义。他不是宠妾灭妻的糊涂人,更何况他心里实在也不宠这个妾。就在他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周夫人只是指着谢后而已。而谢后就当着众人的面,在距离周氏一丈开外的地方,跌倒在了地上。她捂着肚子连连呼痛,一声哀切过一声:“卿为什么推我!”
作者有话要说:
☆、37
这一幕看得赵俨祇和谢清双双目瞪口呆。谢清心想,自己妹妹这栽赃陷害的手段实在不高明,这也太过明目张胆了些。
赵俨祇倒是在一旁看得兴味十足。他觉得他的小妻子今天给了他不少惊喜,比以往那个唯唯诺诺温和过了头的样子好看多了,这样的女人才像是谢清的妹妹。
可是渐渐地,他们都觉得有些不对了。
谢湘跌在地上就再没起来,好像完全没了力气似的,两名侍女都扶不住她;她呼痛的声音不似装假,脸色也苍白的不像样子。谢清这才慌了神。他一面跑过去把妹妹抱起来,一面打发内侍赶紧去请太医。
谢后被送到了后殿,不多时太医也到了,谢清立刻跟了过去。
寝殿里这会只剩了赵俨祇和周夫人。周夫人正欲哭诉谢后明目张胆的“恶行”,赵俨祇便抢在她前面正色对在场诸人说道:“夫人周氏,冒犯中宫,欲危皇嗣,着其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
说罢摆了摆手,让人把哭闹不休的周夫人带了下去,一眼也没看她愕然委屈的脸。
谢湘不是装的。她是真的要生了。
谢清一听见太医这样说,立刻就冒了冷汗。谢湘如今这个状况,别说送到北宫去生产,看起来挪回椒房殿都来不及了;可是如果就地生产,抛开风俗忌讳等等都不谈,势必瞒不住赵俨祇。
谢清又是担心又是为难,当年他孤军深入匈奴境内,数次命悬一线时,都没有过这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他现在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能帮他拿个主意的人,刚才全让周夫人吓跑了。
太医只说了句要生了就又匆匆进去了,留下谢清一个人在门外急得团团转。正举棋不定间,王春来找他了。
这事情看来是没法瞒了。其实本来也不该瞒着赵俨祇,可是,早产这种事情太过凶险,他怕赵俨祇情绪大起大落,对他的病不好。
谢清一边走,一边盘算着怎么哄骗安慰天子,能糊弄住一时算一时,结果赵俨祇却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他一见着谢清,就急吼吼地问道:“阿湘怎么样了?”
谢清觉得他离开的这一会工夫里,赵俨祇的脸色又更加憔悴了几分。他忙好言安慰道:“中宫无碍,陛下不要担心。”
赵俨祇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信”两个字。他审视地看着谢清不说话,看得谢清直心虚,想好的几句谎话说的也不那么利索了。
“这……中宫当真无碍,那个,只是,对,只是受了惊吓,一会就好了。”谢清边说边把头撇到一边,别扭地不去看赵俨祇的眼睛。
这样一来赵俨祇还如何能不知道他在说谎?赵俨祇勉强压抑住心中激荡的情绪,叹了口气道:“怀芳,你说实话。阿湘的孩子能活不?”
谢清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不不,没有那么严重,中宫只是早产。”
赵俨祇脸色铁青,作势就要下榻去看,谢清哪能容他这样胡闹。他忙把人按回榻上,连连哄劝:“已经八个月了,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你别急,春令和宜君都在那边看着,一有消息就会报来,你躺着别动。”
赵俨祇现在这身体实在是下不了床,闹了一阵也就算了。他把头埋在谢清怀里,语气里混杂着浓浓的委屈和内疚:“怀芳,我真没用。我护不住你,也护不住你的妹妹和外甥……”
他不闹着去看谢后谢清已经谢天谢地了,至于他不提那是他的妻儿却说是谢清的妹妹和外甥这种奇怪逻辑,谢清已无暇顾及。
谢后待产的后殿热闹非凡,太医、女医和侍女出入疾行,一盆盆热水、血水和汤药端来端去。王春一刻三趟地给赵俨祇和谢清报信。赵俨祇全心念着谢后和他未出世的孩子,眼睛都没合一下。谢清一下怕他劳神,一下怕妹妹出事,这几个时辰过得实在煎熬坏了。
从谢后送进后殿到现在已经三个时辰了,却还没有一点动静,赵俨祇不禁着急。他自己动不了,只好催谢清去替他看看。
谢清走到后殿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来来往往的人俱是面色凝重行色匆匆,看得谢清的心不由得一沉。
不多时,宜君从里面走了出来。她额上的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额上,手上还有点血污。看到谢清,也顾不得收拾仪容,立即向他走了过去。
“公子,中宫的情况不太好。”宜君的声音很沉,谢清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
“你且说明白,什么,什么叫不太好?”谢清声音颤抖着问道。
宜君叹了口气:“中宫早产,不是意外,是被药物催的,因此格外凶险。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到了这关头,婢子得劳烦公子代问天子一句,一旦生产过程中出现意外,是保中宫,还是皇子?”
若是依着谢清的私心,自然是保住妹妹要紧;可是如今赵俨祇病情危重,就盼着谢后的孩子继承大统呢。这事情他也不敢叫赵俨祇知道,真是怎么都不行。半晌,谢清才咬牙道:“中宫和皇子,都不能有事!”
谢清不是霸道的人,可是这次他真不敢想有半点意外发生;他心里其实知道,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自己怕是要冒着僭越的名头替赵俨祇决断的。
只是,拖得一刻是一刻,说不定谢后吉人天相,什么事都不会有。
谢清焦躁地在殿门外踱来踱去时,谢后的一个婢女跑了出来,对他躬身施了一礼,说道:“中宫请您进去一趟。”
他虽然是皇后长兄,不过要进产房这种地方,其实是既失礼又不吉利的。不过非常时刻,谢清也顾不了那么多。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就跟着那名婢女进去了。
殿内弥漫着的血腥气,叫谢清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这会谢后大概正在休息,所以有空跟他说几句话。
谢清隔着屏风站定,就听见里面谢后的声音气若游丝地传了出来:“阿兄,你来啦。”
谢清心中一痛,然而还是得保持语调轻快。他故作轻松地柔声说道:“中宫召臣何事?”
“阿兄,对不起,我没听你话。不过,”谢后显然不认为自己如今的状况还能轻松应对,她严正地对谢清说道:“阿兄,保孩子。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胡说!你跟孩子都没事!”谢清听妹妹一副交待后事的口吻觉得十分不吉利,赶紧拦下了她的话。
“阿兄,你别打断我了吧。我,我没力气了。”谢后停顿了一下,屏风后隐隐传出汤勺跟碗的碰撞声。大概是侍女见谢后力竭,正在给她喝参汤。
“阿兄,上的身体,你是知道的。这个孩子可能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谢湘喝了参汤,声音平稳了许多:“你看见他们是怎么逼他的,他现在必须得有儿子!”
谢清何等聪明,谢湘虽然几乎什么都没说,他还是从她三言两语间推测出来了事情的原委。催产的药物怕是谢湘自愿服下的,她是见不得朝中有人三天两头逼迫试探赵俨祇了。她之前就对自己说过想要早点生下孩子,可是自己竟以为她是一时的主意,完全没放在心上。谢清此时又痛又悔,声音立刻沙哑了:“阿湘,你怎么这么不听话。那些事不必你操心,有阿兄在呢。阿兄再不济也有办法护佑你们母子平安无忧,你又何苦糟践自己的身体?更何况,你怎么就知道你怀的就是个儿子呢?”
“我知道阿兄疼我,”谢后竟然虚弱地笑了,“再没有人比你更疼我了。所以,我更不能看着上和你太为难啊。那些人,没有一个易与之辈,上无子,他们就不会安分。阿兄,上这病那么凶险,他一旦……大统若是落入他人之手,还有你,有谢家的活路么?阿兄,我没有办法,无论如何,我都得赌这一回。”
“阿兄,我冒了这么大的风险,你可不能让我白辛苦。求你,保住我的孩子。”说完这话,谢后也不听谢清反驳,就叫婢女把他赶了出去。
谢湘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