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芳,会不会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少年赵俨祗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像小时候一样,缩进谢清怀里。他这几年个子窜的很快,眼看着就要追上大他四岁的谢清;大约是太急着长个所以没顾上长肉,因此赵俨祗的身体如今单薄得十分惹人怜惜。
谢清温温柔柔地揉了揉赵俨祗的头发:“阿元在担心什么?忠臣不事二主,这点道理我大约还是懂得。”何况,你才是我最亲的弟弟啊。
赵俨祗似乎放心了一点,然而又似乎更加不舒服,半晌,他方带着点不甘心的语气追问道:“就只是这样吗?”
谢清笑了:“这样还不可以吗?殿下还想要什么呢?”他扶着少年的肩膀把他从自己怀里拽出来,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死死盯着赵俨祗漆黑的眸子,“阿元不论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帮你拿到;无论日后你好与不好,我是死是生,都会站在殿下身后。若是日后有违今日之言,谢清不得……”
“够了!阿清不要说!”赵俨祗急吼吼地捂上谢清的嘴,顺口就喊出小时候叫惯了的名字,连表字都忘了称。那时他还小,不知道怎样让这张讨厌的嘴不要说出违背他意愿的话。他只是想要谢清安然度过一生。阿清这样好,帮不帮他都不打紧;若是自己真有个什么不测,阿清可千万不要陪他才好。那时的赵俨祗求得还很少,功名权势都比不上眼前这人的平安喜乐。
却是不知,等闲变却故人心。
谢清拿开赵俨祗的手,到底说出了那句话——若是有违今日之言,便叫谢清不得好死,所求皆不得。而后他看着赵俨祗气得通红的小脸,从心里溢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士为知己者死,此生无憾。
赵景病重期间经历了两次针对爱子的毒杀,愤怒与恐惧满盈于心;又忍不住殚精竭虑,力求算无遗策,此番一切尘埃落定,太子该当无恙,他心里那根过于紧绷的弦终于应声而断。
皇帝病情迅速恶化,太医再无回天之力,一切丧葬事宜即刻开始准备。
冬月望日,皇帝陛下令人打开了尘封多年的昭和皇后生前一直住着的椒房殿。是夜,帝崩于椒房殿。遗诏太子赵俨祗继承大统。
赵俨祗那夜一直跪在父亲榻前,握着父亲的手从温热直到冰凉,滚烫的泪水终于滴在赵景已经冷掉的手上,再无法温暖回来。他想起小时候他的父亲不论多忙都会抽出时间来陪他玩一会,想起父亲为他殚精竭虑筹谋的一切。他曾拥有许多皇室子弟终其一生都无法拥有的父亲全心的疼爱,他的父亲,小心翼翼地给了他所能给予的全部。
而如今,这一切终于崩塌。子欲养而亲不待。
国不可一日无君,国丧期间也得有个君王。赵俨祗重孝继位,礼还没成,赵景生前最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
事情是这样的。
先帝遗诏还没颁完,就有个周家派系的御史跳出来哭先皇,然后立马质疑了遗诏的真实性,再然后群臣全都愣住了。
周家打的如意算盘是新皇年幼,身边需要个得力的人辅佐,这个人选如果是新皇长兄那便再好不过,能封个摄政王的话则可谓皆大欢喜。而后徐徐图之,蚕食大权,把持朝政,到最后赵俨祗禅位也好,怎样也好,总之力求名正言顺。
如今可好,被这位御史一句话搞成了意图逼宫。
赵俨祗是先帝唯一嫡子,当太子时间也不短了,且先帝病中一直监国,未有疏漏。就算没有遗诏,赵俨祗继位也万无一失。顾慎行扶额,在傻子都能看出先帝意属赵俨祗的情况下,居然还有人拿遗诏的真实性说事,如果不是故意拆周家的台,那他这智力水平可真不是盖的;还不如直接逼宫来的痛快,这块遮羞布扯的真是难看。周家有如此贤臣,赵俨祗大位稳矣!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上至代王殿下的外公城阳侯周济川下至周家派系的各位同僚,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这位周家嫡系,姓杜讳经的仁兄见没人理他,颇觉尴尬。筹谋之时明明说好他负责发难,然后大家便群起而攻之,以拖延时间,代王自有后招。哪知他一开口便冷了场,平白叫他当了回出头鸟。
群臣静默,还真有个救场的。御史杜经有个刚正耿直的上司,御史大夫路之远,听了他这话差点气晕过去,几经辨认后失望地发现这不长脑子的货色还真是自己手下,这令他实在无法保持一种喜闻乐见的围观心态。于是路之远中气十足地怒喝了一声:“一派胡言!”
作者有话要说:
☆、12
路之远中气十足的怒喝了一声:“一派胡言!”
不得不说,虽然不是自己一边的,周济川也觉得路君此语着实说中了自己的心思。
随着路之远的一声怒喝,舆论显而易见地倒向了周家所不希望的那个方向。唯一的效果是,朝堂之上乱作一团,仪式是暂时没法继续下去了,也勉强算是与自己的精心谋划殊途同归。
新皇赵俨祗一脸的无奈,心想自己这都是遭遇了什么;大司马顾慎行一脸轻松,看戏看得不亦乐乎;而始作俑者周济川保持着一脸牙疼的表情,悔恨之情溢于言表。
万幸,虽然一边出了差错,另一边总算没让他失望。
黄门急报:代郡一万铁骑,兵临长安城下,领军的将军周融殿外侯见,恭贺新皇登基。
周济川的脸上总算露出一点得色。
如果按照赵辛和周济川的原定计划,这会应该正进行到群臣争论新皇年幼,是否需先帝长子摄政的时候。然后代郡铁骑兵临城下,自可“顺理成章”,再有不识趣的,只好叫他们做了刀下亡魂。可是这会明显不是这么回事。群臣简直是把“意图逼宫”四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赵俨祗心中冷笑不已,脸上却和煦如三月春风;顾慎行哀叹自己三十年不入朝果然这些没记性的老家伙已经把当年的事情忘的一干二净;角落里站着的谢清则在默默赞叹先帝料事如神:不得不说,有时高估了对手也真是麻烦。
代王赵辛其实有点不快。虽然诸侯王向来少理国中事务,但他代国有十万铁骑,他还是知道的。他平日里待这些统军将领也算礼遇有加,没想到关键时刻全都掉链子,应他王命的竟然只有自己的亲信,从兄周融。
但是,皇城之下只有皇帝亲卫虎贲军,即使皆是精锐,步兵在骑兵面前依然不足为论。一万铁骑,想来足够震慑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群臣静默。
赵俨祗脸上看不出喜怒忧惧诸般表情,只说了一个字:“诏。”
遮羞布再难看,此时也不得不用了。周济川虽然恼恨杜经的蹩脚言论,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说什么,其实都不重要了。
周融常年驻守边关,终日以打杀当家常便饭,本身便带了一身煞气;此番长途疾行,进殿时身上还带了挥散不去的寒意,叫人无端便起了冷颤。
周家派系的官员这会又找着了主心骨,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那个“遗诏不实”的话题。
剩下的人依然静默。
除了少数几个赵俨祗的心腹是懒得说话外,其他人则大多被“逼宫”这事吓着了。
是的,明明就是逼宫,说什么遗诏不实,实在是欲盖弥彰。
在周派诸位看似言之凿凿实则绞尽脑汁的讨论中,突然□□了一个不那么和谐的声音:“诸君真会睁着眼说瞎话。”
说话的是个站在后排的青年,面容清俊,带着耿直和正气,看服色大概是个中大夫。“先帝立太子并非一日之事,其间从未听说先帝对太子有任何不满。且太子事亲至孝,为人严正,品行端方,监国无过。就算无先帝遗诏,新皇继承大统亦是水到渠成,何须造假!”
青年这一番慷慨陈词让自说自话的诸位臣工都找不到词了。本来这种蹩脚的论点就很难找到论据,他们的“辩论”实在是建立在另一方不置一词的基础上。
青年又转向静默的群臣,语中夹带了三分轻蔑:“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有宵小之辈拿这种站不住脚的东西质疑主上,诸公竟无一言。当真是,忠臣良将!”
这位不知名的青年此时在赵俨祗心中的好感度已然破表。虽然皇帝陛下现在还不知道,在今后的许多年里,这位耿直的青年将变成耿直老年,不幸一直都是他随心所欲与安逸生活的绊脚石。
顾慎行见这位叫不出名字的中大夫大有独战群儒的架势。鉴于他实在不想让赵俨祗的继位大典变成这些人的辩论大会,因而及时出言制止道:“中大夫此语有些偏颇了。”
不得不说,顾慎行积威犹在,即使兵临城下,他人亦不敢放肆。于是那些争辩得形象全无的人们再次静默了。这一刻的安静令顾慎行颇为满意。
哪知那位中大夫直接走到顾慎行面前,长施一礼,而后诘难道:“仆闻顾君先为太子太傅,后为大司马。于私君与上有师生情分,当护幼主;于公君受先帝之恩甚重,当思图报。何以一言不发,令主上陷入如此境地!”
面对当朝首臣,这青年先礼后兵毫不怯懦,质疑责难不留情面,语中的轻蔑之意竟然丝毫未见减少。赵俨祗非常欣赏他的勇气,但不代表他欲有人对顾慎行无礼,况且这场闹剧再继续下去实在也太难看了,因此出言制止道:“中大夫勿对诸位臣工无礼。”
只是语气是显而易见的温和。
新皇威严显然不及大司马。静默未有片刻,新一轮的论战又如火如荼地展开了。辩论之激烈差点让赵俨祗没听清今日的第二个急报:常山王赵望之抵京,并常山三千轻骑,皆贺新皇。
周济川瞬间变了颜色。
常山王赵望之,三十年前曾南征北战,威名赫赫,甚至时至他多年不理世事的今日,依旧令北方匈奴人不敢进犯。如今军中将领,大半曾随赵望之征战,就算他隐退三十年,想必一样可以一呼百应。何况,常山国有铁骑十八万,俱是他亲手□□的精锐之师,相比之下,代郡十万骑还真不够看。别的不说,只是随他而来的这三千轻骑,就远非周融带来的一万人马可以抵挡。
何况赵望之、顾慎行俱在。
如今可说是大局已定,周济川暗叹,怪不得,老狐狸顾慎行一早就那么悠闲。
代王赵辛却不那么服气。他年轻气盛,虽然也听过他这位叔祖父的威名,但他也知道日薄西山;他有点不理解外祖父为何会露出那副面如死灰的样子。更何况,赵望之三十年不曾入京,他们兄弟俱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出身世家,比起出身不怎么起眼的昭和皇后,自家长辈跟昔日名满京师的常山王大概要更有可能亲近一点。常山王人尚未至,外祖父又怎么知道,这位素未谋面的叔祖父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呢?
赵俨祗自小听过不少这位叔祖父的故事。在他看来,常山王赵望之如此英雄人物,合该有天神般的凛然威仪,再不济也该虎背熊腰,豹头环眼,声若巨雷,方不负四夷之敬畏。可是走在殿上对自己朝贺,自称是常山王赵望之的老者青衣素裳,须发尽白,风流天成,望之竟有三分仙风道骨,实在是怎么也同自己的想象对不上,赵俨祗顿时有种张口结舌的感觉。
周济川自从听见赵望之的名字就缩在一旁不肯说话;周氏派系的老臣也大抵如此。赵辛环视一周发现除了那位说话特别不着调的杜御史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别的人基本望天的望天,埋头的埋头。赵辛心恨这帮人说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能干,一到关键时刻除了掉链子什么都干不好,只好忽略外祖父频频冲他使眼色,决定亲自出马。
“臣以为,陛下年幼,尚需人帮扶一把。”赵辛硬着头皮把“逼宫”这档子事生生坳成了原来他们谋划的方向,居然也堂而皇之地说出口了。
顾慎行这回真是目瞪口呆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不外如是。
不过常山王在此,顾慎行决定舒舒服服当他的甩手掌柜。
赵望之也有点发愣。心想自己过了三十年世外桃源般的日子,如今当真不知有汉了。这个愣头青莽莽撞撞,真不愧是周家人。他瞥了眼看上去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入定的顾慎行,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准备把自己那点来的毫无道理的火气都撒在这位小辈身上。
这么不开眼的孩子,可别怪放出来叫人欺负了。
“你就是那个庶人之子吧?”
赵俨祗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来。
赵辛立马跳脚,然而没等他说出话来,赵望之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的王傅都是吃白饭的吧,怎么连点基本礼节都不教给你。当年今上加冠天下皆知,加了冠便是成了人。你竟然还说什么年幼,也不怕人笑话。”
赵辛有生以来没听过这么直白的嘲讽,立即大怒。周济川此刻顾不上礼节,一把拉住赵辛的手,拼命示意他不要讲话。一直不置一词的谢丞相此时开了口:“诸公且各归位可好,不要误了吉时。”
语气平静得像是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赵望之挑眉,三十年过去了,这里仿佛一点都没有变过。姓周的都是莽夫,姓谢的才是老狐狸,至于姓顾的,赵望之看了一眼顾慎行,心中温暖安然,这个人那么懒,他永远都不会变。
作者有话要说:
☆、13
赵俨祗经历了这鸡飞狗跳的一天,一直忙到天黑都没闲下。从今天起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吃四顿饭了,不过这会他顾不上吃夜宵,因为此时他正私下与常山王相谈甚欢。
丧期禁乐,赵俨祗也没那个心情,不过摆个简单的家宴给长辈接风是应尽的礼数。
“怠慢叔祖父了,下回朕一定为您重摆盛宴,补上这一回。”赵俨祗这话说的真诚。倘若不是非常时期,他还真想好好招待一下常山王。
赵望之一副好长辈的样子,慈祥地笑了笑:“陛下说哪里话。”
虽然赵望之的形象给了赵俨祗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但并不妨碍赵俨祗对这位叔祖父的好感度一路飙升。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会深刻地融入骨血中,血浓于水并非空话。
所以,只有谢清注意到了顾慎行一脸古怪的表情。
顾慎行调整了一下心情,严肃地问道:“陛下准备怎么处置今天的事情?”
赵俨祗满脸的笑容立刻跑到爪洼国去了,他冷哼了一声:“严惩!”
顾慎行舀了一勺汤,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恩,那个杜经是太不像话了,不严惩不足以平众怒。”
“杜经?先生,我不信你看不出,杜经算什么,他背后是周济川,是赵辛!”少年天子愤愤不平,在从小教导自己的先生面前,所有的老成都消失不见了。
“嚷什么。”顾慎行不紧不慢地把那勺汤喝下。“陛下,周家的事还须从长计议,眼下敲打敲打他们就可以了。”
“为什么不行?赵辛明明不安好心,周家人没有一个安好心的!”赵俨祗兀自不平。
“代王治下尚有十万铁骑守边,才使北方匈奴人不敢来犯。妄动代王,军心不稳,万一给异族可乘之机,究竟是祸患。真到那时候,没人说代王不敬君王,倒怕是有人要说是陛下容不下兄长,以致为国招祸。”顾慎行又舀了一勺汤。
“代国十万铁骑明明只有一万听命于他!”赵俨祗发现顾先生特别喜欢今天的汤,所以决定如果今天达不到目的以后就再不许厨子做这种汤。
“周家树大根深,想要撼动非一日之功。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周家百年世族。”顾慎行满足地喝了勺汤,“代王与周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陛下其实都知道。忍一时之气方可成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