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康也僵了一下,俄而对杨敏之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杨敏之放下手里的刀叉,抬起头来看着杨康说:“总是帮你处理这些接二连三的烂事,我差不多已经烦透了。”她侧身从包里拿出了一张支票,推到我面前说:“顾小姐,很抱歉,我们的家族无法接受你。随便在这里填个数吧。希望你没有怀孕,不然我们会很麻烦的。”
我怔怔地看着那张支票,心中涌起一股莫大的耻辱和愤怒。我真想把那张支票撕的粉碎扔到她脸上,可是她所说的那个事实却让我失去了任何义愤填膺的立场。
一杯红酒突然从对面泼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偏头看去,那杯红酒一股脑地浇在了杨敏之的脸上。我讶然地去看杨康,他眼中是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杨敏之却没有丝毫的愠怒,她只平静地拿起餐巾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脸庞,起身对杨康说:“杨康,你应该也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了吧?联姻这点事都做不好,你就是个废物。”她傲慢地瞧了他一眼就转身离开。
杨康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懊丧地在我对面坐下说:“刚才的事,你不要介意。”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我苦笑说,“她说的是事实不是吗?”
他沉默良久,说:“我只是想帮你而已。”
“你让我变成了一个用身体从你那里换取小恩小惠的女人。对你的家族来说,我和凌嘉没什么不同。”
“所以,我又做错了是吗?”他冷笑了一声。
“你太自以为是了。”
“反正现在在你看来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是吧?”
“我没那么说。”
“你他妈还真是难以取悦。”他向后倚靠在椅背上,眼望着天花板说。
汤一点点地冷掉了,红酒杯依旧倒在铺着白色蕾丝桌布的餐桌上。我端起自己的酒杯喝完了那杯红酒,凝神看着那个蓝色的花瓶说:“杨康,我们暂时还是分开吧。”
“随你便。”他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大衣走出门外。他的脚步缓慢而沉重,他看起来似乎疲惫不堪。
新年的夜晚我是和苏珊、唐文心、方路扬一起度过的。
我从餐厅回来之后打了电话给他们,果不其然,他们一听到我跟杨康分手的事就匆匆忙忙地赶来了我的公寓。他们长吁短叹地安慰了我一番,又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酒和烟花。方路扬还帮我做了夜宵,不过我一看到他端过来的那只碗就哭了:“我居然在新年的晚上吃泡面。”
他乜斜着眼说:“你厨房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我还能给你做什么啊?平时多存点东西在冰箱里,一个人生活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嘛。”
苏珊和唐文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忙说了声抱歉。
我不以为意地笑笑,转而问起了他和夏安的事。
“你和夏安现在算是怎么回事啊?”
“分了吧,大概。”他仰头喝了口啤酒说。
“你介意她的工作?”唐文心问说。
“怎么会?如果这部电影反响好的话,她就成名人了,马上就能实现自己的作家梦了,我为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是介意我自己。我也跟她隐瞒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跟哥们弄的那项目彻底失败了,欠了银行一屁股债,这大半年我其实一直辗转在几家影楼帮别人拍婚纱照,根本没去摄影杂志工作。”他笑了笑说。
“我觉得夏安不会在意这些。”我说。
“可是我怎么能因为自己这些破事儿拖她后腿呢。”他怅然地摆弄着手里的啤酒罐说,“像她那样的女孩儿,本就应该高高地飞在自己的天空里,我在地上远远地望着她就好了。”
我心里有些难受,便坐过去抱了抱他的肩:“说起来,你们两个当初为什么会在一起啊?”
“我也一直觉得很奇怪,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笑说,“不过奇怪的是,我们在许多事情上却非常有默契,就像心有灵犀一样。有一次,我说了句‘把那个拿给我’,她就真的把我想要的螺丝刀拿了过来。而且,我们两个好像不管多么出格的事都可以一起做,不管什么秘密都能分享——当然,除了那两个秘密。有一天晚上,我们跑去五号线卖唱了你们相信吗?”
“这倒的确像她会做出来的事。”我说。
“她还跟我说过她读高中时她妈妈交的那个男朋友。她说那男人十分不修边幅,夏天时总是光着身子穿着裤衩儿在家里走来走去,睡觉时也不关门。有一天中午,她经过那男人的卧室时向里面瞥了一眼,见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午觉,那东西竟然从裤衩儿里露了出来。那之后她整整洗了一个星期的眼睛。”
我们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还有一次,”方路扬笑着继续说道,“她说想体验一下盲人的世界,就闭上眼睛让我牵着她的手在闹市区走了一整天,可是当时我们居然都没有觉得很奇怪。”
“那倒是,如果两个人都不怎么正常的话,就不会有人觉得自己不正常了。”苏珊笑说。
“边儿待着去。”方路扬斜了她一眼说。
电视台的跨年晚会依旧做作而喧嚷。我蓦地想起新年过后不久便是研究生考试的日子了,便回过头去问唐文心说:“文心,还有半个月就考试了,现在压力大吗?”
她笑笑说:“现在反而觉得没什么压力了。其实之前压力那么大也是因为我爸妈总是隔三差五地打来电话跟我谈人生。最近快考试了,他们有些话就不怎么讲了,我心里也就平静了下来。”
我点了点头,又跟她聊了几句复习的问题。我听她言谈间语气轻松,心里也莫名地欣慰了起来。
后来,大家说跨年晚会实在无聊,还是看电影吧。我便提议看《真爱至上》。还在读大学时,曾有一个冬天,我的心情一直是阴郁沮丧的,可是圣诞节的那个早上,我意外地看到的这部电影,却令那天变成了快乐的一天。从此,我几乎每年冬天都会将这部电影重看一遍。
我们在看着这部电影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雪,我们像孩子一样兴奋地跑到阳台放完了刚才从便利店里买来的烟花。2012年在一片嘈杂的鞭炮声中骤然降临。
我们相互依偎着看完了那部电影,在片尾温暖美好的气氛里互道晚安。新年的第一个梦境向我袭来的时候,我似乎并不觉得多么悲伤了。
窗外,雪下了一整夜。
我捧着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些历历在目的往昔也仿佛在我眼前重又播演了一遍。我迟迟没有睡意,便抱着相册站起身来,小心地从那对熟睡的母子身边绕过,一直走到了车厢的尽头。我将右手撑在额上,贴着窗玻璃向车厢外面望去,一个巨大深沉的黑夜正在那段疾驰后退的车轨上连绵起伏地蔓延。
☆、第七十章 凝滞(1)
2012年1月
2012年始于一场恐慌。
这恐慌与玛雅人关于世界毁灭的预言毫无关系。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我相信的东西,比如进化论、相对论,史蒂夫。霍金,也有许多我不相信的东西,比如政客,占星术,成功学演说,世界末日——关于此类的预言我已经听过了至少三次。
我的恐慌源于我个人世界的坍塌。新年过后没多久,我便向频道总监辞去了主持人的工作。我以为我的专业背景和毕业之后这两年多来的职业历练会让我轻松地在其他的电视台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然而当我又开始像两年前一样日复一日地在求职网站上搜索职位,投寄出一封封石沉大海的简历时,我才终于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天凌嘉向我描述的那个世界是多么的真实和绝望。
那股恐慌便是在半月之后一个清晨初醒的时刻向我深沉沉地压下来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再次一无所有了。这念头在我已经27岁这个事实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的清晰和醒目。
还有一件事同样在困扰着我。
那天爸妈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求职网站上浏览职位,他们迟迟不肯挂电话,我只好一边点击鼠标一边心不在焉地回应他们没完没了的询问。他们说今年回家过年吧。我说好。他们又说那你要赶紧买车票,再过几天就不好买了。我说我知道了。他们又说,去年在北京陪男朋友了,今年带他回家吧。我含糊地说了句再说吧。他们却说,别再说了,就这么定了吧,到时候我们去车站接你们。我正想着该怎么跟那两个落后太多剧情的老人家把去年春节之后的情节全都补上,他们就愉快地挂断了电话。于是,接下来一连几天我都倍感焦虑。
有一天,我在跟苏珊吃午餐时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我问她说:“你说我要不要租个男朋友回去啊,现在网上不是有很多人那么做吗?”
“干嘛不直接跟你爸妈说你已经跟男朋友分手了啊?”苏珊说。
“那样的话,这个春节我就别想安宁了。我家那帮多事的亲戚铁定会在我爸妈面前一遍遍地问‘你家女儿怎么还不嫁人啊?你家女儿什么时候嫁人啊?再不嫁人可就成老姑娘啦’,最后我爸妈也差不多一定会对我发火。”
苏珊无奈地笑笑,说:“那你过两天干脆跟我一起去参加联谊吧,说不定真能租到一个呢。”
“什么联谊?”我问说。
“我们事务所和骆唯他们电视台联合组织的。我们boss和他们台的一个频道总监是老同学。你跟我一块儿过去,兴许还能认识一些对你的职业发展有用的人呢。”
我心想她说的倒也没错,便同意了。
联谊那天,我和苏珊去的有点早。我们在酒店大厅里等了十几分钟之后,电视台那帮人才陆陆续续地到了。骆唯是跟一个男人一起进门的,那男人约摸三十三、四岁,衣着精细考究,气质睿智深沉,一幅温文尔雅的绅士风度。我和苏珊一见他们进来,便笑嘻嘻地过去问骆唯说:“男朋友?”
她斜了我们一眼说:“不要说笑,我要有男朋友怎么还会来参加联谊?这是我们台的名嘴赵铭泽先生。”
“哦,就是那个《听。说》节目的主持人吧?”我恍然道。
赵铭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是《超级幸运》的顾小曼吧?”
“是《非常幸运》。”我纠正道。
“哦,不好意思,现在国内的娱乐节目基本上除了‘超级’就是‘非常’,有点记不太清。”他笑说。
我也尴尬地笑笑,没再跟他说什么。骆唯见状,连忙拉着他去跟其他人打招呼。苏珊于是也带我去见了两个电视台的领导,她先帮我介绍了那位姓齐的频道总监,随后又通过齐总监把我引荐给了一个中心主任。那位王主任礼节性地跟我握了下手,说:“你不是友台主持答题节目的那个主持人吗?”
“您也看过那档节目?”
“啊,看过两期。现在节目同质化这么严重,你们还能保持较高收视挺不容易的。”
我有些心虚地笑了笑,刚要解释自己已经辞职了,他便又说:“哦,对了,我看过你们那期传统文化的专场,寓教于乐,挺不错的。”随后他便象征性地谈了两句节目形态。过了会儿,几个男人走过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他便转而同那几个人聊了起来。我实在插不上话,只好悻悻地走开。彼时苏珊正跟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相谈甚欢,我独自去自助餐桌前取了一点酒和沙拉,在一个吧台边上坐了下来。
我一边喝着红酒,一边四下打量起了大厅里的人们。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如出一辙的笑容,不过,我想那笑容很可能是言不由衷的。他们说不定正在忍耐着一个无聊的笑话,并且将站在他们对面的那个人的外貌、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在心里量化成了一个可以用来评估的分数。他们也可能已经想象起跟那人在床上以及将来的生活里的默契程度。想象和一个陌生人可能度过的一生,这还真是一件荒谬的事情。
我又起身去取了一杯酒。再回来时,赵铭泽已经坐在了我刚才的位置上。
“这么快就没兴致了?”他端着一只高脚杯,微笑地看着我。
我默不做声地走过去,同他隔着两人的距离坐下。我依旧对他刚才的傲慢态度有些不快。
他却在一旁兀自说道:“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这里等着男人过来跟你搭讪的话,你最后很可能会失望的。”
我想跟他解释我并不是来相亲的,然而在那之前他便又说了下去:“你应该更积极一些,就像其他女人一样。”
“其他女人怎么了?”我问说。
“她们把相亲看作一场战争,每一次上战场可都是抱着‘这一次再不成功就真的要孤独终老了’这样的觉悟。有一个词我觉得用在她们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哪个词?”
“背水一战。你看她们脸上的表情是不是有点像被逼到绝境的女壮士?”他笑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拍一部电视剧叫《绝望的剩女》。”
我心里有些恼火,便对他说:“男人还不是一样。”
“其实还是有点不同的。”他把手里的高脚杯放在吧台上说,“你知道在动物世界里,它们在选择配偶时考虑的主要是外表、生殖力这一类的标准。可人类社会就不同了,女人在选择男人时考虑的最重要的标准已经不是外表和生殖力,而是经济和社会地位;男人在这两方面的强大完全可以掩盖他们在其他方面的不足。然而男人对女人的选择却还是停留在动物性的阶段。对男人来说——不管他们自己说的怎样冠冕堂皇,他们最重要的择偶标准也一定是年轻、漂亮。”
我心中愈发的火大起来。不过让我更加火大的是,我觉得他说的似乎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所以,你看,年龄的增长对男人来说还是有可能成为一个择偶竞争力提升的过程。可是对女人来说,那却实实在在是一个渐渐失去竞争力的过程。”他微笑地看着大厅中央的方向,在那里,苏珊依旧跟刚才的那个男人热切交谈。
我终于无法再忍耐下去:“赵先生,看来你的情史应该挺悲催的啊。”
他有点意外地回过头来看我。
“不然的话,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狗屁不通的废话呢?”我笑了一声说,“老实说,我来参加这个联谊单纯是为了拓展一下人际关系,然后顺便找个假男友带回家过年。虽然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结婚,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不管再过多久,我对你这种人也是半点兴趣都没有。因为,比起一个人孤独终老,我还是觉得跟你这种人委曲求全地过一辈子比较痛苦。”
他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不好意思先告辞了,再跟你多待五分钟我就想*了。”我端起自己的酒杯转身离开。
☆、第七十一章 凝滞(2)
我没有想到我那么快便又跟赵铭泽见面了。那时我正站在一间超市的收银台前,收银员热情地帮我把那一大堆年货装进了手推车里,我交给她一张银行卡。她迅速地将那张卡在刷卡机的卡槽里划了一下,又在机器上按了几个数字说:“小姐,请您输入密码。”
我于是在刷卡机上输入密码。然而票单却迟迟没有打印出来,刷卡机只“嘀嘀”地响了两声,收银员低头看了一眼说:“小姐,不好意思,你的卡余额不足。”
我心中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有一股羞耻感涌了上来。我没有预料到,辞职之后,我的存款居然只够支付我三周的账单,早知道刚才就不要买大衣和鞋子了。排在我身后的那对情侣已经将手推车里的物品全都堆放在了收银台上等候结账,我想他们刚刚应该也听到了那句话。收银员依旧面无表情地等待着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