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既拙朴又纯真。可是真叫人感动。”
“嗯,新技术诞生之后,不管是那种想象力还是那种热忱都渐渐地被技术蚕食了。”
我笑了笑,回过头去看着他:“总觉得,这不太像是你会投资拍摄的电影。”
“为什么不像?”他笑问道。
“你以前不是总说自己是个商人,不会在没有利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和金钱吗?”
他向后仰靠在沙发背上,淡淡然说:“我只是想拍一些不会让自己觉得很蠢的电影罢了。有一天我在家将自己从前投资的那些电影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突然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既然我自己都这么想,那些看电影的人肯定也这么想。我不想很多年以后有人这样评价我:他只是个投资了一堆烂片的蠢货。”
我微笑地看着他:“所以就投拍了这部?”
“是啊,那个导演是个一点名气都没有的新人,可是我一看到他拿给我的剧本就喜欢上了。我甚至愿意陪着他准备了三年。”
“三年?”我惊讶道,“那你岂不是在这上面投了很多钱?”
“啊,还挺多的。”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笑说:“其实,你骨子里也是个理想主义者吧。比起你的父亲,你更加像你母亲。”
“算了吧。在生意场上,理想主义者可从来都没什么好下场。你知道梅里爱的结局吗?”
我摇了摇头。
“一战结束后,人们不再喜欢他的电影了,因为他创造的那些梦想与那个满目疮痍的世界就如同骈拇枝指般的不合时宜。他的电影公司倒闭了,胶片卖给了塑料厂,他成了蒙帕纳斯火车站的一名玩具贩售商。虽然很多年后,当那个国家从战争的创伤里恢复过来时,人们又开始重新审视他的作品了,可是他自此之后却再也没能拍出过一部电影,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是在友人和社会组织的接济中度过的。而我的母亲,她最后面目全非地死在了一栋冰冷的大楼里。所以,你看,我并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这么凄惨的理想主义者。”他将手臂绕在我的肩上说。
我们安静地看完了那部电影——小男孩和他的伙伴终于找到了那棵橡树,可惜他并没有得到任何的神谕。有可能那根本就不是他们要找的橡树。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地球没有毁灭,小男孩成了他自己的英雄。盲女在一个春天的梦里见到了一片矢车菊,它们果真如同人们所说的那么漂亮。老猫想要抓住的那只鹦鹉在一个晴朗的早晨飞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它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我们也在一支安宁的曲子里相拥着睡去。夜色倒映在我们面前的高脚杯里,香槟色的月光静静地飘摇。
次日清晨,我差不多做好了早餐,杨康才打着呵欠从沙发那边走了过来。他含混地跟我说了一声“早”。我对他笑了笑,一边翻了下平底锅里的玉米卷。
他趴在餐台上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干嘛?”我疑惑地看着他。
“这还是第一次吧?”
“什么第一次?”
“我们昨天晚上居然就那么抱着睡了一夜,什么都没做。”他笑说,“我们不会已经变成那种没有性生活的老夫妻了吧。”
“你只是老了而已。”我斜了他一眼说。
“嘿,别太得意,你也只剩下三年的好时光了。”
我没搭理他。过了会儿,我将玉米卷和芝士酱盛在盘子里,不动声色地问说:“你觉得,我们像夫妻吗?”
他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你父亲应该不会接受一个在公共场合大谈男人和性话题,并且被全上海的男人用私|处问候过的女人吧?”
“应该不能。”他笑说。
“我也不能想象那种被圈养的生活。”我将早餐和咖啡递给了他,“最后我们说不定会各自结婚,就像你生日时我们看过的那部电影一样。然后,我们每年说不定也只有一天的时间可以在一起喝一杯咖啡,看一部电影,一起度过一个孤独的夜晚。”'3'
“这还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他啜了口咖啡说。
10月中旬,方路扬回来了,带回了半箱的胶片,和一堆乱七八糟的手信。
只半月后,夏安也从上海回来了。她说母亲已经康复,现在正在家中静养,一位可靠的伴侣常伴左右,她也得以安心回来北京整理书稿。
她回来的当晚就去找方路扬了。不过她说自己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便让我陪她一起去。我按下那扇门的门铃时,她紧张的像是一个站在演讲台上的小女孩。然而门打开时,她却彻底地僵在了那里。方路扬同样僵住了,神色懊悔而窘迫,就如同一个被抓到现形的出轨的男人。而他的身后也的确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正是消失了整整四年的林佩瑜。
这种尴尬的气氛持续了足足有十秒。直到林佩瑜十分识趣地去卧室回避了,方路扬才颓丧地向我们做出了解释:“她跟那个男人分手了,那男人抛弃了她。她怀孕了,现在很脆弱,情绪非常不稳定,我不能抛下她不管。”
夏安像是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面色平静地看着方路扬说:“方路扬,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傻X。”
她说完这句话就快步离开了,我连忙撑起雨伞追上前去。她在我身前大步地向前走着,我举着雨伞在她身后一路小跑地追赶。她走的实在太快,我几乎跟不上她的步伐。
晚风将秋天的余烬吹进伞底,我缩着脖子打了个冷战。明天开始就是冬天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1' 亚伯兰和橡树的典故出自《圣经。创世纪》:永恒主对亚伯兰说∶「你要离开你本地、你亲族、你父亲的家,往我所要指示你的地去」。。。亚伯兰带着他的妻子撒莱、和他兄弟的儿子罗得、连他们在喀兰所积蓄的一切财物,所得的奴婢,出了喀兰,要往迦南地去。。。亚伯兰经过那地,到了示剑地、神谕笃耨香树(或译∶橡树)那里。当时迦南人在那地。
'2' 乔治。梅里爱:法国早期导演,其信息杨康介绍的已经十分全面了。因其在做导演之前是魔术师,所以其导演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幻想类,并且运用了大量的特技。《月球旅行记》(1902年)是梅里爱现存影像中最著名的作品之一。观片地址如下:_OTIwOTYyMTQ。html
另有关于梅里爱晚年生活的电影《雨果》(2011年):
'3'顾小曼这段话对应杨康生日时他们一起看过的那部电影:《一天》。
☆、第89章 番外7时机
By 方路扬
1。
我在望着车窗外飞快倒退的彩色广告时想起了一段旅行。
我喜欢电车和车轨。我有两本相册,满满的都是车站和铁轨的照片。可是我却并不喜欢北京的地铁,因其车厢总是拥挤、嘈杂,车站也差不多总在地下。列车在阴暗逼仄的轨道上穿行时,就如同穿过城市的内脏,黑黢黢的,潮乎乎的,没有丝毫的美感。
日本的电车也很拥挤。然而车轨和车站大都在路面上,因而当人们乘坐电车往返于城市的各个角落时,可望见城市里形容生动的一切:高低错落的建筑、纵横交错的道路、路边的野花和狗尾巴草、阳光下闪着银光的天线、站在电线上的麻雀、绿色植物环绕的民居、晾着围裙、浴巾和白床单的院落、像小帆一样迎风飘动的窗帘、在檐廊上打盹的猫、遛狗的老人、带着黄色帽子背着红色书包的小学生等等。如果是在东京这样的大城市,你可以透过车窗玻璃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像蚂蚁一般井然有序地穿过马路的壮丽奇观。若是在镰仓,沿途则是风景优美的湘南海岸线。
有一次,我在镰仓高校站下了车,穿过马路去了海边。那里的天空很蓝,云很低,仿佛伸手就可以碰到。我坐在海岸上久久地遥望那座高高的灯塔和碧绿的江之岛,突然没来由地对着远方大喊了几声。两个在不远处堆沙堡的孩子警惕地说,我们还是回去吧,那里有个奇怪的大叔。
我看着他们牵手离开的背影,笑了笑,起身回到了马路对面的车站。
2。
我在东直门站下了车,打车去了798。今天上午,那里有一个青年摄影师作品展,我的作品也被展出了。这是我的第一次作品展。
林佩瑜也来了。我本来不想让她来,可她坚持要来,她说这么重要的场合她一定要来支持我。我心说,这倒是奇了,她从前明明总是隔三差五地奚落我这份穷酸的职业。
我只在展厅里待了大约半个小时便没了兴致,那些雷同的构图和比例让我觉得既无聊又无趣。同一学派的摄影师总是存在这样问题,他们即便是在不拘一格时的思路也总是相似的。
我一个人走出大厅,在一条落满了枯黄叶子的小路上溜达着抽完了一枝烟。我在一株梧桐前停下了脚步,那里有一只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准确的说,那是一只蝉蜕,它腹背皴裂,足上缠满蛛丝,正作为生命的标本和夏天的遗迹倒垂悬挂在那里。我将蛛丝小心地缠在食指上,轻轻地将它挑下。
我带着它回到了展厅门口,林佩瑜正在那里等我。她只看了眼我手里的蛛丝和蝉蜕便微微蹙眉说:“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个?快扔了罢,挺脏的。”
“松手的话,它会掉进地狱里的。”我说。'1'
“哈?”她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突然想起,她既不读芥川龙之介,也从来都猜不出我心里在想什么。有一次,我修理洗手间的门锁时,故意对她说了句:“把那个给我。”那时她脸上也是像现在这样茫然的神情。她不是夏安。
默契其实是两种情趣在某个时机的不谋而合。
3。
我们去一家日式烤肉店吃了午餐。等待食材被端上来的那段时间里,我发现我想不出任何话题,便把视线移向了窗外。林佩瑜也默默无言地低头看起了手机。
一个服务生过来问我们需不需要拍照。我问他,拍什么照。他说,情侣接吻的照片,可以自己带走,也可以贴在店里的那面墙上。林佩瑜忙说不用,我想她大概是怕我拒绝。其实她如果想拍的话,我应该不会拒绝。非是我想吻她,而是我几乎从来不会故意让女人感到难堪。
烤了几片肉之后,我又向服务生点了一壶清酒。在把酒倒进那盏精致的酒杯时,我突然觉得怪怪的。我想起了宫本孝宏曾跟我说过的一个笑话:这个世界上会在中午时喝酒的只有两种人——酒鬼和中国人。
我在京都旅行的那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和他去居酒屋喝酒。他基本都是下班之后直接来找我,因而总是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而我却总是穿着休闲短裤和夹板拖鞋。他笑我说,你看起来像个流浪汉。我不以为意地笑笑便挨着他坐下。酒过三巡之后,我们便开始漫无边际地聊。聊他在中国待的那七年,也聊他回到日本之后的生活。
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会选择目前这种平静的生活。他说,自从上次的大地震之后,他感到自己的人生观一下子全变了。
“去年我回来的那天,我们全家都跑到机场来接我。祖父一见到我就拉着我的手说,不要再走了,下次你说不定连我们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我当时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没有那种经历的人,大概永远都无法那么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无常。我现在觉得,安安稳稳地待在我的家人触手可及的地方才是最重要的。再说,加奈也真的是个好女孩儿。”
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说:“本田呢?也留在日本了?”
“不知道,我们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想来同乡本来就是在异乡时更加亲近一些。”他说。
我们又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酒。他突然聊起了夏安。
“我跟她应该算不上朋友吧。我在北京那几年,她一直在满世界地旅行,我们大概也就说了十句话。她给我印象最深的只有一件事。有一天,外面下着大雨,天气还挺冷的,她却穿了一件短裙来上课。我问她为什么穿这么少。她一边哆嗦一边说,因为今天立夏啊,既然夏天到了就应该穿裙子了吧。”他笑说,“我当时想,还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我也笑着说:“她的确是个怪人。你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问了我什么问题吗?”
宫本饶有兴致地放下了酒杯。
“她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相片,问我那是哪部电影的剧照。可是那张照片里只看得到一片空旷的雪地和远处连绵的雪山,根本看不出是哪部电影。我便猜说是《情书》。'2'她却摇头说不是,因为那看上去不像日本的天空。我说:‘不论哪里的天空都是一样的吧。’她很认真地说:‘怎么可能一样呢?我怀疑你根本没有抬头看过天空,日本的天空是我见过的天空里最低的,不论是晴天还是阴天,云层都像是悬在半山腰里。’”
“是吗?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几年都没有发现日本的天空有什么不同。”宫本笑说。
“大概因为我们只是在走路,她却是在旅行吧。”我说。
4。
离开那家烤肉店之后,林佩瑜突然说她的护身符不见了。我说:“丢了就丢了,反正我家里还有一堆,你再随便选一个就是了。”她说:“那怎么行呢,护身符哪能随便换呢,丢了的话会招来坏运气的。”我只好同她折回去寻找。那些护身符是我从京都的神社带回来的,友人们各选了几个,她也选了一个。我去神社当然不是因为我笃信鬼神,我会去那里单纯是为了摄影——我不相信一切不能量化实证的事物,她正好相反。
不过我倒也在神社求过一次时运签。那天我是和宫本还有他的女朋友加奈一起去的,他们一个劲地怂恿我去求签,我只好求了一支。结果那支签却是大凶,加奈大惊失色地念叨着什么将纸签系在了御神木的树枝上,继而又叫我去祈愿板上写愿望。我忽的想起夏安从前跟我说过她在日本旅行时曾在这里写下过一个愿望,便沿着祈愿板仔细地找了起来。然而我终究没有找到她写的那张纸片,便提笔在自己的纸片上写了起来。
加奈走过来问说:“方桑,你写的什么愿望?”
我说:“晚上去吃荞麦面。”
“这是计划不是愿望吧!”
“那我就写祝你和宫本早日成婚,将来生一支足球队。”我笑说。
“方桑,不要开玩笑!”
那天下午,他们还带我去了龙安寺。我们在石庭前的檐廊上同一群金发碧眼的游客接踵而坐,静静凝视那片白砂水波和光秃秃的岩石。一个小时后,我终究没有从那片“唯吾足知”的枯山水中参出任何的禅意。
我兴致索然地起身,这才发觉自己的脚已经麻了。一瞬间觉得石庭中似乎风移影动,白砂池里泛起一圈隐隐的波痕——
古池塘,青蛙跃入,水声响。'3'
5。
下午,我和林佩瑜去西单看了一场电影。那是一部最近上映的爱情喜剧片,我只看了大约十分钟就开始昏昏欲睡。林佩瑜居然没有试图叫醒我,这还真是难得——如果是在五年前,她此刻大概会狠狠抽我的脑袋。后来,我便彻底地睡着了。
我在那家影院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很快又觉得那似乎不是梦,而是我在京都度过的一个夜晚。不过那天晚上我一直醉醺醺的,所以我也不确定那个夜晚是不是一个梦。
那天我和宫本在居酒屋分别之后,意外地闯入了河岸的一个露天派对。一个中年男人上前递给了我一杯啤酒,我想也没想便接过来喝了起来。后来又陆续有人过来给我倒酒,我也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