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宫本在居酒屋分别之后,意外地闯入了河岸的一个露天派对。一个中年男人上前递给了我一杯啤酒,我想也没想便接过来喝了起来。后来又陆续有人过来给我倒酒,我也依旧没有拒绝。就这么喝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河对岸忽有一簇烟火腾空而起。大家纷纷地跑到岸边,我也同他们一起过去那边的草地上坐下。过了会儿,一个穿着T恤和短裤的女孩儿突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说:“中国人?”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感觉。我在人群里总是可以一下子将中国人认出来,从未出错。”她得意地笑了一下说。
“你的感觉真是厉害。”
“你是来日本旅行的?”她又问说。
我想了想说:“我来找我的爱人。”
“你的爱人是日本人?”
“不,她是中国人。她之前来日本工作,我就来找她了。可是时机好像有些不对,我来的第二天她就走了。”
“真是倒霉。”
“是啊。”
“那你再回去找她不就好了?”
“我现在不能回去找她。”
“她不爱你了?”
“不是。”
“如果你爱她,她也爱你,你有什么理由不能回去找她呢?”
“时机又不对了。”
“哎,是吗?时机还真是个麻烦的东西。”她晃了晃脚上的帆布鞋说。
又过了片刻,她似乎觉得意兴阑珊,便起身走了。我仰躺在草地上,一时间感觉头顶那片漫天繁星的夜幕一点点地向我压了下来。我困倦地阖上了眼睛。睡意朦胧间,我似乎听见周围的人弹着木吉他唱起了一首老歌:
Hey, Jude, don’t be afraid,you were made to go out a her。 The minute you let her under your skin, then you begin to make it better。'4'
6。
回家之前,我和林佩瑜去超市买了一些晚餐要用的食材。她没有再像从前那样挑选自己喜欢的蔬菜和肉类,而是让我选自己喜欢的。我于是就选了自己喜欢的。
我提着一只偌大的塑料袋走出超市,在那个路口等了大约两分钟。对面的信号灯变成绿色时,林佩瑜向我伸出了手。我知道那不过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她小时候出过车祸,自此过马路时总要抓住身边人的手。我从前很喜欢牵着她的手过马路,然而这一刹那我却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我不知我是不是下意识的。
做晚餐时我同样没有再顾忌她喜欢吃什么,或者不喜欢吃什么。我甚至故意在汤里放了一大匙的姜末。在我还跟她交往的时候,有一次我做菜时不小心放了一点姜末,她只吃了一口就将盘子在我面前摔碎了。然而她现在却什么都没说,她甚至称赞起了我的厨艺。我终于觉得这一切荒唐且悲哀。
我安静地吃完了自己盘子里的菜,喝完了那碗汤,又把米饭吃的一粒不剩。最后,我放下碗筷,平静地对她说:“你还是搬出去吧。”
她怔了一下,放下筷子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方路扬,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她抬起泪眼望着我说,“我现在无依无靠,无家可归,放下尊严低声下气地来求你收留我,你却还要将我赶出去,你怎么可以这么冷血!你让我搬出去住哪儿?露宿街头吗?”
“我可以帮你租房子、搬家,或者借钱给你。可是不应该由我来照顾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了。”我依旧平静地看着她说,“当初是你不要我了,你像是扔掉一袋垃圾一样地把我扔了。我没有义务再去管你那些烂事了。”
她久久地凝视着我,俄顷垂下眼睛苦笑了一声说:“你现在是不是特瞧不起我?”
“我只是不爱你了。”我说。
7。
我是在一个雨天去找的夏安。我果然又选了一个糟糕的时机——她打开门时,头发上正滴着水,前额和耳边还粘着洗发水的泡沫。
她跟我对视了大约两秒便“砰”地把门重又关上。我只好在门外拍了几下门说:“夏安,让我进去好吗?求你,我快冻僵了。”
门内久久地安静着,我听不见任何的声响。正当我以为她不会再开门了的时候,她却突然把门打开了。
“有什么事吗?”她从门里扔了一条毛巾给我,面无表情地说。
“啊,也没什么事…”我有些窘迫握着那条毛巾说。
她又要把门关上,我连忙上前用手抵住,急急地对她喊说:“跟我在一起吧。”
她讶然地抬起头来看我。
“终于说出来了。”我挠了挠额前的头发说,“其实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向你表白的理由,比如我终于还清了那笔该死的贷款,或者我终于取得了一点不值一提的小成绩,或者我现在真的在杂志社工作了。可是我觉得那些理由应该都比不上一条理由更有说服力。”
她慢慢地松开了撑在门上的手。
我走进门去,低头看着她说:“我爱你。在过去的385天里,每一分每一秒都爱你,我不知道怎么停下来,只有继续。”
她眼中似有波光流转,俄而有些羞赧地垂眼笑了一下,上前拉起我的右手柔声说:“冷吗?”
我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微笑说:“冷呵,很冷,在楼下等了那么久都不见你下来。”
“你刚刚一直在楼下?”她诧异问说。
“嗯,我还在下面的草坪上用蜡烛和玫瑰花瓣摆了一个心形的图案,可惜大雨把那颗心浇毁了。”
“你真是个笨蛋。”她笑说。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老方的日语很不错哦~~
'1' 老方此处引用的典故出自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蜘蛛之丝》。
'2'《情书》:日本导演岩井俊二的电影,其中有许多雪原和远山的镜头。
'3' 古池塘 青蛙跃入 水声响:此为日本俳句诗人松尾芭蕉的名作。
'4' The Beatles:“Hey Jude”,应该没有不知道的吧。。。
☆、第八十二章 末日寓言(1)
2012年11月
十一月转眼过了大半,冬天慢慢浸透了这个城市,夜晚的风一天天变得刺骨起来了。
就在这渐深的寒意里,一场末日的狂欢却在不知不觉中燃起了篝火。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人都在问其他人:你在世界末日之前想做什么,而那些被问到这个问题的人十有□也都会十分文艺地回答:拥有一段奋不顾身的爱情和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也被问到过这个问题,不过我的答案却是:“继续现在的生活。”
“可是世界末日都要到了,你就不想像其他人一样做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吗?”
“别开玩笑了。”我说,“我认识的人里有7个从三年前就想去圣托里尼的,还有8个想去香格里拉,12个想去拉萨,然后他们都想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可是事实上,他们中只有两个人去过圣托里尼、香格里拉和拉萨,并且在上周相爱了。而其他的人,就算地球再灭亡十次,他们也只会继续现在的生活,不敢做的事还是不敢做,去不了的地方也还是去不了。到最后,他们也都还是原来的自己。”
“我说你就不能好好回答吗?”骆唯抬手示意摄影师暂停一下,回过头来恼火地对我喊说,“这段可是要放在下期节目的预告片里的,你来这么一段前面那些人不就等于白说了吗?”
“可是这就是我心里真正的想法啊。”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说:“那你就设想玛雅人的预言是真的,仔细揣摩一下那种恐慌的心情再回答。”
“我觉得即便是真的,我应该也不会感到恐慌。”我说。
不如说,这是我来北京这五年唯一没有让我觉得沮丧和恐慌的一个冬天——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一直都在朝着自己想去的方向努力着,一刻都没有停止过,而今,我也终于到达了那个地方,即便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应该也没什么好去嗟叹和悔恨的了。
然而,唐文心却真的恐慌了。她的恐慌始于一场车祸。她说那天她本来是要带芝士去附近的公园散步的,她在公园门口停下来跟邻居聊了几句,一转眼就见芝士浑身是血地躺在了一辆卡车的车轮下。她哭了两天之后才把它送去火葬场火化了,七年的羁绊最终只剩了小小的一抔土,轻的几乎没有重量。她红着眼睛把它的骨灰洒在了它最喜欢的那座小花园里,整整一下午都没有说话。
从那以后,她生活里的一切好像都变得不对劲了。她先是在取钱时忘记把银行卡取出来,三个月的存款被排在她身后的一个男人全部取走,继而再一次考砸了GRE。没过多久,她又错过了一个已经准备了两个月的建筑设计大赛,因为易明乔认为她的设计还不够完美,拒绝向组委会推荐她的作品。这些如同被诅咒一般的坏运气终于让她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彻底崩溃了。
那天晚上快十点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夏安的电话。她问我知不知道文心去了哪里。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文心一直没有回公寓,电话又打不通,她有点担心。我连忙挂掉电话按下了唐文心的号码,电话果真没有打通。我又试着打了好几次,她才终于接了起来。
我一听见她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过来,便焦急问说:“文心你现在哪儿啊?怎么才接电话?”
“我在等他,可他都一直都不回来。”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混沌,我心想她大概又喝酒了。
我连忙问道:“你在等谁?”
“陆俊…我在等陆俊。”她含混不清地说,“我放弃了,我决定回到过去的生活了。”
我怔了一下,忙说:“文心你冷静一点,我马上就过去接你。”我一边跟她说着便从衣架上取下大衣走出门外。
我来到陆俊居住的那座小区门口时,唐文心正抱膝坐在马路对面的一个花坛下面,脸庞埋在膝盖上,身边倒着一只空掉的酒瓶和一个形状奇怪的东西。我走上前去才发现那是易明乔那座骑驴篮球大赛的奖杯,边缘似乎破损了一些,底座也已经掉了下来。
我小心翼翼地碰了下唐文心的肩膀说:“文心,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啊?”
她没有回答,依旧伏在膝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在她身边蹲□去,抚了抚她的后背说:“我知道你最近有些不顺,不过再坚持一下的话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之前不是说过,如果现在退回到原点的话,之前那段路不就等于白走了吗…”
“可是如果我本来就走错路了呢?”她突然在一旁开口说。
我愣了下,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抬起头来,满脸的泪痕:“如果我一直失败下去呢?如果我本来就是个平庸的人呢?如果我放弃的就是我这辈子可能获得的最好的生活了呢?”
“怎么会…”
“明年我就30岁了,可是我现在却还在拿着寒酸的工资,穿着不到两百块的大衣,睡在你们公寓的沙发上。我不知道这种生活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看不到任何的出口,就连一点光亮都看不到。你知道那个大叔他今天跟我说什么了吗?他说我的设计甚至比不上一个还在读大二的建筑系学生。”她流着眼泪哽咽说,“就是这样了,我根本一点建筑师的才华都没有,我早就应该放弃了,我爸妈说的一点也没错,像我这种人,本来就应该在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安稳地度过一生的。梦想之类的,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她踉跄着站起身来朝马路对面走去。我急忙上前拉住她说:“文心你不要这样,你冷静一点!”
“陆俊就是我能遇见的最好的男人了,我要向他道歉,求他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跟他重新开始…”她一边挣扎着一边喊说。
“你醉了,跟我回家去吧。”我死死地拉着她说。
“你放开我,让我过去找他!”她哭着说。
就在我们这么拉扯着的时候,陆俊从一辆停在小区门口的出租车里走了下来。唐文心一把挣脱了我往那边跑去,不想只跑了几步便定在了那里——在马路的对面,陆俊小心地搀扶着一个女人下了车,那女人衣着臃肿,行动笨拙,腹部高高地隆起。
唐文心隔着那条马路呆呆地望着他们,就像在看一出突兀的荒诞剧。她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直到那两个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里,她才抬起手来抹掉眼泪朝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一辆飞驰的轿车急急地在她面前刹车,一个男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她吼了句:“妈的,想死吗?”她面无表情地对那人比了个中指便转身离去。
第二天早上,我在唐文心醒来之前去了趟易明乔的事务所。我推门进去时,易明乔正坐在一张圆桌后面悠闲地喝着咖啡看报纸。
我敲了敲门,他从报纸里抬起头来,略有些惊讶地说:“哟,真是稀客啊。”
“你昨天为什么要对文心说那种话?”我将那座粘好的奖杯放在桌上,开门见山地问说。
他一愣,笑说:“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你知道她现在心理压力有多大吗?”我恼火地说。
“我还真不知道。”他说。
我只好把这一年多来的事情向他讲了一遍。他一言不发地听我说完,取下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说:“她要是觉得自己很平庸,不适合做建筑师,那她大可以放弃。我这里是事务所,不是慈善机构。我没有义务安慰一个心理脆弱的实习生,更没有义务去肯定她那些还不够完美的设计。”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她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就应该自己咬着牙坚持下去。让别人迁就和包容她,这不只可笑而且可怜。难道说,你虽然嘴里冠冕堂皇地说着会支持她,心里其实根本就不相信她可以凭自己的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
“你还真是差劲。”我窝火地朝他说了一句便在他面前摔门而去。
我回到家时,唐文心已经离开了。餐桌上摆了一份早餐,咖啡杯下面压了一张浅蓝色的便笺:我自习去了,昨晚很抱歉。
我捏着那张便笺看了一会儿,坐在桌前吃完了那份早餐。
☆、第八十三章 末日寓言(2)
2012年12月
世界末日就这样在一片闹剧般的喧嚷声中一日日地来临了。学生们开始准备期末考,上班族们开始熬夜写年终报告,人们的生活一如往常。21号那天,我起了个大早,破天荒地去附近的公园跑了一圈,回来时神清气爽。早餐吃了麦片、草莓和牛奶,上午录了两期节目,下午开完例会去台里的运动中心打了一会儿壁球,晚上和姐妹们去一家精品菜馆吃了晚餐。晚上八点,我回到公寓,打开电视,静静地等待世界的终点。
然而在那之前,我首先等来了一阵敲门声。我起身过去打开门来,杨康握着一瓶红酒倚在墙边。
“我还以为等来了什么神谕呢。”我笑说。
他也笑了一下,抬起手臂靠在门上俯身看着我说:“你不用担心豪门恩怨之类的事了,我家老头子说,不会让我继承家业了。”
我的笑容登时僵住。
“他在董事会那帮老家伙面前说:‘此子不肖,家业如果在他手里迟早会被他败光,不如让长女敏之继承吧。’”他像是自嘲般地说。
“你…没事吧?”我试探着问说。
他笑了笑,提着红酒走进门来。我也小心地过去沙发那边挨着他坐下。
“还能找到一个愿意跟我坐下来喝一杯红酒的人我已经很欣慰了。”他仰身靠在沙发上说,“现在我周围那帮人都忙着拍那个女人的马屁,我在他们眼里就像是突然变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