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黎曜便冷笑道:“分内的事情?将虚竹留在你身边禁锢她的自由,也是你分内的事情吗?”
江越不语。禁锢了她的自由吗?也许吧。如果这是暂时唯一能护她周全的办法,他愿意背负上禁锢她自由的罪名。
“江越,你做的最好和你说的一样。”九黎曜似在警告他。可是他这又是在做什么?是担心江越算计虚竹还是算计自己?是担心江越伤害虚竹还是日后威胁到自己?恐怕暂时连他自己都无法知道。
“你放心,”江越方才的沉默似都只是在思考,“鸿钧老祖指点苍龙选主,而后逆转乾坤。他曾对我说,有些人、有些事物的牺牲不可避免。”
“这话什么意思?牺牲?不可避免?”九黎曜眯了眯双眼,上前一步,“是指的虚竹?还是另有其人?”
江越淡淡地说:“是不是她我不知道。但与她是脱不开关系的了。”
“那你现在做的这些算什么?你打算亲自送她去牺牲吗?”九黎曜冷哼一声,“还是你想自己从中获利?”
江越也不恼,依旧面如春风,“曜,是你的终究会是你的,无需强求。我既已说了这一生只想做自己分内的事情,又怎会算计于你?”
“哈哈哈!——”九黎曜冷笑几声,“你和黄帝都是一副德行,说的永远比做的好!蚩尤死后,被他尊为战神又能如何?他还不是将部落尽灭、然后自己一统中原吗?”
“也许我们都是因为上一世没能活得像他一样,所以才有了这一世重来的机会。”江越淡笑,“不过很高兴,这一世你我能这样并肩畅谈。我不想打破现在的生活,我也希望你早日知晓你想要的是什么。”无论是这一世悬壶济世的他,还是上一世被尊为地皇的他,都厌恶纷争不断、战火连天的生活。因此上一世,涿鹿之争后,他自知大势已定,不想再讲无辜的百姓牵扯于战争之中,所以与黄帝的阪泉之战,他无心再战,让黄帝去做那个圣明的君主。事实证明,他也的确配拥有那个位置。
九黎曜定定地望向江越,只一瞬,又恢复了如冰的冷,不说话。
“我只希望,有朝一日若是你我兵戎相见,若是我不慎死在你的剑下,你也不要伤虚竹分毫。”江越说,对于她日后所要做出的牺牲,他能够补偿的,也许只有这么多了。虽然他与九黎曜现在的关系十分微妙,似敌似友,但若是九黎曜做出了承诺,他救一定会做到。
可九黎曜并没有立即答应他,而是质疑地望着他,问:“你究竟知道多少天机?鸿钧老祖告诉你的?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江越轻启唇齿,吐出两个字:“昆仑。”昆仑道长是昆仑镜的创造者,一直隐居于昆仑山的某处,能观宇宙、洞天机,却与鸿钧老祖一样,不喜过问世事,两人常在一起对弈饮酒。而千年来,就连西王母娘娘与玉皇大帝都难见他几次。
见九黎曜不语,江越又开口说:“无论你我如何改变,天命都不可逆。不管你能不能恢复成战神,我能不能再获神力,她都自有她的命数。”
“她……会如何?”九黎曜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会问出如此问题。是因为若是她牺牲了,自己就永无可见天日之时了吗?
江越摇摇头,道:“这是天机,昆仑道长自己也不可能说破。鸿钧老祖只将他的原话转述给我,大部分都是我自己参悟的。”
“你不说,我自有方法知道。”九黎曜狂傲一笑,“巧了,你刚说天命,我正好从不信命!说是什么物各有主、人各有命,我偏要逆天改命!”
023 渐露端倪(2)
自苍龙出世之后,江越便在邯郸城找了一处安置下来。因战后秦赵关系十分敏感,为了不连累赵姬和刚出世的孩子,子楚随吕不韦藏匿了起来,躲避追杀。
于是,赵姬便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虚竹也令了灵鸟留意着那孩子和赵姬的安危,一有异动立刻通知她。
那日从子楚府邸出来后,虚竹心里隐约知道了江越的身份,虽然嘴上还是“江越大哥”地叫着,但举止上难免生疏了不少。江越微叹气,寻了一日将虚竹拉到一边,虚竹刚开始还假装往常一样碎碎念,但见江越一直一言不发,她便也住了嘴。
江越见她终于将心底的情绪表现在了脸上,便说:“这样才对了。小竹,你不是个擅长隐藏情绪的人。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别压在心里。有疑问就提出来吧,我回答你便是。”
虚竹几度开口,却又闭上了嘴。江越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也不催她,依旧眼神温和的目视着她,似乎像要将她心里最后的那点不安也融化。
终于,虚竹放下了在他面前的拘束,“江越大哥,我知道你不会用你的身份去压制人,否则你也不会一身布衣悬壶济世。但、但是我……”
江越温柔地望着她,“我之所以甘为布衣,就是因为不屑于那款款条令。所以你我之间只需像从前一样就好。”
虚竹抬眸看了他一瞬,又立刻低了下去。
“难道……”江越淡淡的目光似有一闪而过的惆怅,“你要称呼我为——神农大帝?以后都以类似于君臣的关系相处吗?”
虚竹便沉默不语,因为按理说,他们的确是应该那样相处。可刚刚他说,他不齿于那些条令。
“江越大哥……”她试探地呼唤,眸光直直地盯着他的眼底。江越的眼神依旧温和,如往常一样。虚竹这才放下了心底的最后那一缕担忧。
“我想知道,你既然是……那为什么会如此虚弱?你的身体究竟怎么了?”虚竹问出了心中最大的困惑。
江越淡淡地笑了笑,“这么跟你说吧。其实神农炎帝早已坐化九重天,而身为神,他的灵从未彻底消散,只要有一个合适的载体,他就永远不会真的死去。”
虚竹似懂非懂,“所以,你还是你,只是拥有了神农大帝的灵,是吗?”
江越笑点了下头,“算是吧。”
“原来如此。”虚竹放松地笑了笑,又如从前一般,“江越大哥,你早这样说不就好了?”
“怨我。”江越笑言。
两人终于戳破了隔阂,相视而笑了许久。虚竹忽然想起一事,便问他:“那日你和曜去了哪里?你们早就认识的吗?”
“算是一位故人。”江越语气依旧很淡,眼神却缓缓飘向远处。不一会儿,他的视线又移了回来,“正想找机会和你说说关于他的事情。现在正好。”
“关于他的事情?”虚竹疑惑。
“是啊。”江越虽是微笑,但眼底的温柔逐渐散去,语气虽然依旧平淡,但虚竹却感觉他的表情有了些许严肃,“小竹,你只要曜的全名是什么吗?”
虚竹摇摇头,“他只跟我说他叫‘曜’。”
江越便告诉她说:“他是九黎神族的人,全名九黎曜。九黎神族你应该知道,他算是那个族的首领。”
“可九黎神族的人早就所剩无几了啊……”虚竹喃喃,想到那日九黎曜的剑锋指向她脖颈的那一刻,心中的震惊远大于先前的哀痛,“他体内封印的那股力量是……是战神蚩尤的力量?那么强的力量居然被封印得那么牢固,莫非是……血腾印?!”
江越看着她无比震惊的表情,只轻点了下头,“和我刚刚说的神农一样,蚩尤的身躯与元神虽被分散于五湖四海,但他的灵终究不灭。九黎神族正是为了将这股力量保存,所以才合族尽灭,所剩之人也命不久矣。”
“难怪……”虚竹竟是缓缓闭上了眼,似有愧疚,“难怪他要隐匿于军队之中,难怪他要吸食人血……”原来是血腾印,那可是赔上了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啊!全族为了保住这力量,以鲜血为祭,才将被分散的蚩尤元神聚集于一体,却终是敌不过黄帝联合诸神所设下了重重封印。亡灵不甘,日日侵蚀着封印,渐与封印合为一体,这就形成了血腾印,是迄今为止天下最毒,也是最厉害的封印。被封印者背负了亡灵的怨恨,日日需吸食人血,否则就要发狂成魔。而吸食的人血越多,亡灵的怨恨亦会加重,亦有可能发狂。一旦发狂,便会触动封印,被封印者又会遭到反噬,痛不欲生。
江越似不明白她在内疚什么,以为她是因为自己的大意而几度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差一点解开封印酿成大错。他只轻声说:“你日后小心便是。”
虚竹却连连摇了好几次头,嘴里喃喃:“难怪他想要杀了我……难怪……”不过她现在封印未解,就算杀了她也未必解得了血腾印。九黎曜日日如此生活,怕是杀了不少人,背负了更多的命债,亡灵的怨恨怕是更深了。那白虎呢?白虎择主前可曾有想过吗?一旦九黎曜的封印被解开,或者因封印而亡故,白虎连那仅存世间的星蕴之力也要完全消失,它就再也不可能恢复原身了。
“小竹?”江越见她神智似越来越乱,便唤她。他轻轻握住了她发颤的手,“难道——你是在因为九黎曜而愧疚?”
他竟看懂了她的情绪?
虚竹有些木然地抬头,“他日日痛不欲生,我却帮不了他。他就算杀了我,我现在也帮不了他啊!”她又开始恨自己的无能。
江越叹了口气,“你是在说白虎,还是在说九黎曜?”
虚竹不说话,身体只止不住地颤。
“小竹,他不是白虎,只是承载了白虎的力量而已。你还要把他当成白虎吗?”江越深凝着她,眼底却不带一丝异样的情绪,只如一汪深泉。
他不是白虎……
虚竹用力摇头,“可就算他不是白虎,也已注定了白虎与他共生死。他与白虎已为一体,他的痛苦也是白虎的痛苦!”
江越哑然失笑。
他虽一贯认为,万物有灵皆有情。但他从未料想,神兽之间的情感竟会深至此,竟似比人类有过之而无不及。细想之下,大概人才是这世上,最无情的生物吧。
024 梦含天机(1)
虚竹发着愣,手便也有些不听大脑的使唤。一首曲子还未到一半,她已经错了七八个地方了。
一旁的茶颜便皱眉,“阿竹,你心事很重的样子。”
璃歌也缓缓将琴从虚竹手下抽出,“竹姑娘既心有杂念,那不妨先将其摒除,以免心神不灵,走火入魔。”
虚竹回神,抱歉一笑道:“璃歌姐姐,对不起了,又浪费了你的时间。”
“无妨。”璃歌浅浅一笑,向二位行礼欲告退,“你们聊。”
“璃歌姐姐,我有一事想要问。”虚竹叫住璃歌,“江越大哥的隐疾究竟是为何?他既有神灵护体,便应该无恶灵能伤他。”
璃歌低头言道:“主人若是想说,他会自己跟你说的。”
见璃歌离开,茶颜便问:“江公子究竟是何身份?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虚竹便摇头,“茶颜,我有别的事情要问你。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开我身上的封印?”
茶颜脸色一沉,“你问这要做什么?”
“你告诉我,我自然会告诉你。”
看到虚竹脸上极少出现的严肃与认真,茶颜也不再多问什么,只缓缓说道:“当初众仙合力将你体内的纯阳之力封印时,曾说过这世间唯有极阴能克纯阳,因此才将月的力量引入望月珠内压制你的纯阳之力。而我,就是那月的灵力化身的灵。”
虚竹的表情从极度的认真变为了恐惧,“那、那是不是说,如果解开了封印,极阴之力就会消失,你……你会……”她不敢再说下去。
茶颜点头。
虚竹便不再说话。
此刻她的内心是痛苦的。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力量究竟是以何种方式被压制住,只知与望月珠有关。也不知为何茶颜能够让她被封存的力量收放自如,难道望月珠中的日之力就是她被封印的力量吗?
茶颜见虚竹不言,便故作轻松地笑,“你心里不是一直很反感自己的能力被压制吗?能重获自由应该很开心的。”
虚竹忽然伸手抱住她,轻声抽泣。望月珠中日月之力持恒才得以共存,那么她每每冲动之下想要冲破封印,茶颜是否会遭到反噬呢?她每次强压下自己爆发的力量时,是否痛苦却从来都一声不吭?如果她真的冲破了封印,茶颜是不是……会永远消失?
茶颜第一次见虚竹如此,有些不知所措,只轻拍着虚竹的后背,不知不觉自己眼中也含了泪水。朦朦雾气中,她看不清前方,却听得清虚竹在耳畔小声地问:“望月珠中的日之力就是我的纯阳之力吗?”
茶颜说:“是。所以只要你离开我,你的力量就会增加,我的力量便会削弱。虽然极阴克纯阳,但纯阳仍旧是这世上最强的力量。”
虚竹的抽泣声便变得更大,茶颜只感觉自己的肩上凉凉的,想到虚竹落的泪也会让她灵力流散,心疼不已,赶紧说道:“快别哭了,你再哭下去,我衣服要湿透了。”
虚竹不理会她,反而越哭越厉害。“我该怎么办啊?如果不冲破封印,曜就算把我的血吸干都没用,他还是会被毁灭,白虎也会随之消失。但冲破封印,你……你又会……”
“你说什么?”茶颜握住虚竹的肩膀,将她从自己身上推开,“难道你要用你自己的血帮助九黎曜压制血腾印的反噬吗?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很危险?血腾印一旦解开,会生灵涂炭!”
“但白虎如果消失,诛妖降魔阵永不可能组成。妖魔纵横,照样会危害苍生的!”茶颜这才看到虚竹脸上竟似新玉一般透亮。
她柔声道:“你别哭了。虽然你的眼泪会让你看起来更美,但你还是少哭的好。”
虚竹有些被茶颜的话逗笑,但心中依旧难受得紧。笑不过几秒,又哭丧着脸,“除了我的血,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压制住血腾印中亡灵的怨念吗?”
“应该是没有。”因为这天下,没有比神兽凤凰的血更加纯粹且干净的了。它能净化一切怨念。
眼看虚竹最后一点点小小的幻想都破灭,茶颜于心不忍,但想到九黎曜可能会对虚竹不利,她又不得不狠下心道:“万物枯荣有定。你不要想着借助自己的身份和灵力去改变什么事情,该毁灭的迟早会毁灭,该消亡的迟早会消亡。只是……”茶颜的声音又柔了起来,眼中晶莹闪烁,她却没有将那句话说出来。
“只是什么?”
茶颜强笑着摇头,“没什么。”
似是一夜无眠。
虚竹躺在榻上,眼睛却目视着正上方。房间内未燃油灯,她只看见一片漆黑。就像她未来所要走的路一样。
忽然,一束光射了过来,她下意识地挡住了眼睛,忽觉不对,又立刻挪开了手。
果然,她现在已不在榻上,而是身处在另一个富丽堂皇的寝房。那房间竟大得她一眼都无法望到头,打量四周,发觉到处金碧辉煌。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一时之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是传说中的宫殿吗?
可她自下凡以来,从未与凡间任何权贵打过照面。
她便留意起周身的环境。饰品繁多,还金光闪耀,但却更显得这殿内的压抑与空荡。她只觉自己想要赶快离开。可一转身,她发现了一排珠帘。珠帘后面似有一张小小的婴儿榻。
莫非是那孩子?
虚竹带着疑惑掀开珠帘,走到榻边,便发觉裹在襁褓中的婴儿确实是那孩子。起初那孩子是熟睡着的,见虚竹过来便缓缓睁开了眼,朝虚竹笑。
那笑竟不染纤尘,纯净得虚竹忘了挪开视线。寝宫中空无一人,只有她和襁褓中的孩子傻呵呵地笑着。
那孩子不过半个月大,还不会说话,只比刚出生时稍长开了些。
“你母亲说,你叫‘政’,是吗?”虚竹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