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谋》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莲谋- 第10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穆清匆忙点了点头,推门而出。在后院整了整发髻裙钗,左右看过并无不妥,转头看看英华神情如常,遂挂上一副气定神闲的浅笑,举步往北横街走去。穿过北横街,便是大兴宫寝宫所在,如今后宫无主,诸事皆由尹德妃、太子妃与秦王妃一同操持,故元日拜贺,外臣在大兴殿朝拜,官眷们便按品阶依次于后宫正殿甘露殿拜过。
    穆清慢悠悠地步入甘露殿,毫不起眼地没入大殿边角等待上前拜贺的女眷中。抬头的瞬间,却发现有两道内涵丰富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意味深长的那一道,源自秦王妃,而凌厉尖刺的那一道,则来自正中端坐的尹德妃,惟有右首的太子妃郑氏面上端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专注于应对殿下恭谨礼拜的官家妇人们。L

☆、第一百八十七章 李代桃僵(四)

甘露殿的拜贺冗长而无趣,穆清原还忧心英华性子跳脱,耐烦不住,岂知两个时辰后,英华依旧垂手端立,耐烦不住的却是她自己,站立得两腿发胀,头脑昏沉。殿内的熏笼内也不知燃的甚么香,袅绕弥散在整个大殿,越来越觉着眼皮酸沉。
    她抬眼望向殿上端坐的三人,只有长孙氏因身孕已至七八月,扶腰坐得略有些疲怠,另二人倒是坐姿笑容滴水不漏。
    好容易待到内监们捧着一只只红漆木盘从殿后转出来,外头太阳已然偏西,一名小内监躬身托举着木盘走到她跟前,殿外斜照近来的残阳恰好铺在木盘上,穆清垂眸瞧去,木盘正中小巧的金梳上耀起一片灿灿金光,她伸出双手去接,触手却是一片寒凉。
    余辉尽收前,穆清携着英华回至永兴坊,才进了家门,换过家常的素裙,便听闻大门口杜齐高呼,“阿郎归家了”。
    穆清忙唤婢子往正屋的大熏笼内添上碳条,又令人去问后厨晚膳可否备妥。一阵手忙脚乱中杜如晦已自外头进来,褪去大氅,将双手拢在熏笼上取暖。
    “今日前殿可还妥当?”穆清递上一盏热茶,随口问道。
    “照例是裴公与刘公掐了几个来回,刘公毕竟戴罪之身,短了几分气势,倒教裴公占尽了口头便宜。秦王与太子不置一词,只任由他们去辩。”杜如晦抿了一口热茶,顿了顿,说到太子,他不由眉心一动,“拜礼过后。太子忽提说后宫无主,愿尊庶母尹德妃为后,约束后宫,也好树起体统来……”
    “体统?”穆清捂嘴“扑哧”一笑,仿佛听见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杜如晦淡淡地撇了撇嘴,“当即便教二郎给驳了。他当着众人情真意切地缅怀眷念亡母,又长篇大套地忆述幼时太穆皇后慈爱他弟兄的事来。惹得平阳公主热泪不止。唏嘘不已。当下太子便似当众遭了掌掴一般,面色极是难看。”
    “此事便作罢了?”穆清追问道。
    “自是无人再敢提了。秦王也是气盛,这么一来。立后的话是堵住了,心口闷气也抒发了,只是……”
    “只是甚么?”
    “只是,恐怕圣上心头不大自在。瞧他的脸色亦是可知他心中必定不喜。”杜如晦放下茶盏。搓了搓手掌,口气随意地说道:“好在转过年来便要掉头回晋阳剿灭刘武周。待二郎回朝献俘之时,圣心大悦,许就淡忘这么一桩了。”
    穆清“啊”了一声,睁圆了眼睛。转瞬又恢复了平淡,“又要出征了么?”
    杜如晦一面在案前坐下,一面轻叹。“海内未平,征战自是不停的。幸而这一年来归附甚多。大多可不战自胜,即便非战不可,胜算亦稳。”
    “我倒是忧心你。”穆清才要说话,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两转,又接着道:“眼下宫中正乱着,没有一个是轻省的,多亲近一分便多一份险,避犹不及的境地……我担心你深陷其中,白教人带累了。”
    穆清瞥了一眼他认真的神情,却不敢应承他甚么,道理她何尝不知,只是此刻要她抽身不理宫中的阿月,她亦难办到。多年主仆,阿月从不依仗姿色与她有半分离心,她也未做过甚么伤天害理的事,缘何连保齐自己与儿子的性命,这么卑微的心愿也达不成,更不必说,当年是自己亲手将她送入这境地,穆清更是含了一份愧疚在内。
    “立了一天的规矩,直教人散了筋骨。”穆清轻敲了几下膝盖,有意岔开话,“大半日水米不进,倒真饿了,厨下晚膳已备妥,今儿还是元日呢,五辛盘,鸡子,屠苏酒,羊羹鱼脍皆齐备着,我教她们传膳来。”
    说着她果真起身往屋外去招呼传膳,又唤了乳母抱来四郎。四郎听着阿母的声音,早已在母乳怀中左扭右转的,伸手往穆清这边指。院中又响起阿柳含了怒意“阿延,阿延”的唤声。拂耽延边往正屋这儿蹿跳,边扭头应声,“英华姨母和阿郎都说了,年节中不兴作规矩。”
    霎时院内正屋内笑声四起,和着婢子们端来的一盆盆溢着诱人香气的吃食,这座常年清冷的宅院顷刻间充满了闹哄哄的人气儿,终是有了世间年节中应有的繁盛热烈。
    ……
    三月三,上巳日,祓禊浴春的日子,亦是穆清的生辰。她原是最懒怠应节的,杜如晦与英华随军出征,她更是窝在宅中不愿多动,顶多就是往东市略逛一逛。这一年的上巳节她却破天荒地跑出城赏春,只带了杜齐阿达在身边,换上轻便的胡袍,一路疾驰出城,越跑越远,一路向安定郡驰去。
    沿途草色青葱,黄土夯实的官道两边星星点点地开满了粉红蓝紫的小朵野花,一眼投望过去仿若一匹翠绿底杂色碎花的绸料,空气中浸润着甜丝丝的水汽,深吸一口满心满腹的草木清香,较之长安城内的华贵规整的春景,别有一番意趣。
    第三日上,一踏足安定郡郊,一路盎然的春意便变了调似的,也不必探问,但凡不是瞎的,都能瞧出这里被圈出了偌大的一块地,好端端的耕地被翻平,青色不见,黄土突兀,十数名凿石的工匠正半隐在深草土堆后头,叮叮当当地劳作,瞧着似有大工事在建。
    临湖原有十来户人家,面湖而居,草棚竹篱,好一派悠然自得的光景。眼下屋舍篱笆尚在,走近些再看却已然不是那么回事,前几处屋舍显见已是废弃了的,最靠边角的那间屋竟还是焦黑的,萧索破败中隐约透着一股子焚烧过后的戾气。
    “娘子,就是这儿了。”杜齐遥指了指前头的房屋,茫然向穆清道,“我上月来时,还有两户人家。只说打死也不走的,眼下怎都撤了个干净。”
    穆清心头咯噔一震,那两户人家怕是不好了。“往这附近四处去打探打探,乡邻间都是好几辈儿的交情,总该有人知晓他们的去处。”
    杜齐应声要去,穆清犹不放心,在他身后又补上一句。“你缓缓的说。莫要骇着乡人。”
    杜齐“哎”了一声,打马离去。
    穆清坐于马上,将面前这山水合抱之地细细扫视过一遍。依着杜齐前些日子的打探,此处正是尹德妃生父私自圈占之地,自是得了太子首肯的。只是,旁人圈占。大多是农庄良田,他要这临湖的石滩作甚么。
    有一名短褐打扮。管事模样的人,从她马边走过,见她这鲜衣怒马的阵势,不免多瞧了两眼。又瞥见她胡袍绲边上金丝绣成的卷草纹,心中料定她必是主家遣来探视的,遂笑眯眯地躬身行礼。“阿郎可是来瞧进程的?”
    穆清微一怔,极快地反应过来。沉着嗓子,摆出了几分倨傲,“你是这里主事的?”
    巧不过那管事正是主事的,忙不迭地点头。
    “你且同我说说,这工事眼下甚么情形了。”穆清轻跃着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抛予阿达,倒真是一副查视的架势。
    那管事一面引着她往工事上去瞧,一面讨好地细数道:“好教阿郎知晓,那起子田舍郎真真是难缠得紧,头里原是许了他们钱的,好说歹说不愿挪地方,大约是觉着尹家是好说话的,想多赖几个钱去。小人私下想着,他终究不过是凭了这几间破草棚子想多挣几缗钱,倘若没了这几间棚,也便省事了,故夜间使唤了两名小子……”
    “你烧了这家的房子?”穆清挑起了眉毛,抬高了嗓门,只一瞬间,面上又是一片不冷不热,“伤人性命了么?”
    管事一愣,主家来的人一向只问工事进展,从不问这些个,今日来的这位面生的阿郎,怎问起这个来了,他再转念一想,也对,若有个死伤的,闹将开来,到底麻烦,忙堆起笑脸,连连摆手,“不曾,不曾。只吓唬吓唬便是了。”
    “每户许了多少钱?”她冷不防地问起。
    管事忽地停住了脚,大着胆子直看向穆清,眼中带了略微疑惑,迟疑着回道:“按着人口来给,每人十缗……”
    穆清自觉这一问颇有些失言了,话已然问出,也不好收回。只得有意走到一名匠人身边,他正埋首专心雕凿着一条长且水墨平整的石条,她附身瞧了几眼,一大朵团枝牡丹正在他手下娇丽贵气地舒展开,不必说花瓣花枝多好看,光是看那叶脉花蕊,竟是丝丝毕现,每一凿都如妙笔生花。
    “好手艺。”穆清心中讶异,口中却故作不以为然,指了指那匠人道。
    “阿郎端的是好眼力。”管事抚掌大赞,果然将心思全都放在了那匠人身上,面上浮起层层得意,忍不住话多了几句,“全长安里再挑不出一个比他好的了,这别馆,依着主家那位娘娘的意思,将来可是要接驾的,可不是每一样都要精心着来?不瞒阿郎,小人为着这别馆,竟是吃睡不好……”
    原来是尹家的别馆。穆清恍然大悟,撇了那管事在一旁碎碎叨叨地邀功,自顾自地将这事在脑中转了一遍。尹德妃与太子狼狈为奸,纵父圈占了这一大片的好山好水,驱逐百姓,纵火伤人,只为营建一处豪奢别馆,更是打着接圣驾的旗号,将来此事便是闹将出来,圣上亦是沾过这层恩惠的,教言官们如何开口弹劾?且圣心一悦,怕是还有更大的恩典在后头。只是不知他们内底里所要接的圣驾,究竟是大兴殿上的那位,还是如今在东宫的那位。
    好,好得很,当真是步步为营,算计精巧。穆清咬牙在心中暗道。L

☆、第一百八十八章 李代桃僵(五)

正与那管事虚应着,那边马蹄声响起,杜齐不知从哪出钻了出来,皱着眉头,面色不甚好看,冲着来路扬了扬头,沉声道:“七……郎,请随我来。”
    穆清胡乱打发了管事,重又翻身上马。
    他引着穆清一路策着马,往湖的另一边一个小村落去,待离了那工事地,他才闷声说道:“找着最后搬离的那户人家了……如今房屋田地都没了,只得暂借宿在亲戚家中。”
    不过五六里路,说话间三人便隐入了一处算不得大的村庄中。杜齐熟门熟路地将他们带到一个小院前,小院的主家先前受了杜齐一枚小金饼,故格外的殷勤,领了儿子在大门口守着,见人来了,父子两忙不迭上前牵了马,将他们迎入小院中。
    再寻常不过的农家小院,也瞧不出甚么异常来,若不是东边厢房内忽然传出的一声压抑着的呻吟,穆清几乎便要全信了那管事的话。
    杜齐向那呻吟声发出的地方指了指,脸色不大好看,悄声道:“正是在那里头,娘子进去时……留神着些。”
    待穆清进到屋内,方才明白杜齐所说的“留神着些”是何意思。屋内虽比外头暗沉,却能清晰地辨出屋内几人脸上的惊惧惶恐。年长些的妇人低了头不敢去看进屋的人,另有一名年轻的妇人一把搂过茫然不知所措的幼子,几块木板拼就的勉强能称作床榻的卧具上,一名五十上下的男子脸色惨淡若死灰,方才那苦楚的呻吟大约便是发自于他。
    屋内弥散着一股熏脑的腥恶气息,那几人却似全然不曾嗅到一般。
    床榻边坐着的青年男子乍一见穆清,惊得腾地跃起。惶遽不安的立在床榻前头。因他让开了身,穆清方看清床榻上躺着的那人,亦把她惊得往后退了半步。却见他两条腿光露在外,大片的血红覆盖在腿上,血红中夹杂着斑驳的黄绿,细一看,却是几处溃烂化脓。怨不得有浓重的腥恶之气。
    杜齐跟在穆清身后进了屋。那慌张起立的男子一见杜齐,倒似松了口气,垂首向杜齐躬身道:“恩公。”
    “实在是可怜得紧。我予了他们几缗钱,也好教他们延医用药,好歹保一条性命。”杜齐小声解释道,声音里头带着叹息。
    穆清点点头。舒缓了脸色,柔声向那男子道:“你莫怕。我同那些迫害你们的恶人并非一伙,你们也莫要过问我是谁人,想来我那管事已与你们说过。”
    男子木然地点了点头,眼中却升起一丝忿恨与希冀纠缠的复杂。“管事阿郎这般慈悲,想必家主更是仁厚慈善,自不会与那凶残跋扈的尹家同渠。这位阿郎想知道些甚么。只管问就是,胡某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穆清挑了一下眉毛。听着口气,这位仿佛也不是寻常乡野村夫。杜齐从屋子角落中提了一条长凳出来,穆清回身坐了,向那位胡姓男子探了探手,“请。”
    见他安定了心神,依旧在那板榻边坐了,穆清又将屋中两名也已镇定下来的妇人扫视一圈,正色道:“并非在下有意相瞒身份,实时为大伙儿安危着想,不便透露。若是信得过在下,还望体谅一二,且将尹氏圈占此地的前后,细细说予我听。”
    男子略思量了一回,眉头渐渐拧成三道竖纹,深深吸了口气,“某不才,原也上过几年学,因家道中落,再者战乱四起投抱无门,故冷了心思,回乡守着这些薄田过活。”男子坐在昏暗中,黯淡着眼光,平静冷淡地诉道。
    果然不是寻常田夫,穆清在心中点了点头,怪道谈吐中进退有礼,条路清晰。
    “虽清苦些,好歹一家子齐整,日子也算过得。”木板榻上躺着的那人忽然沉闷地哼了两声,含含糊糊地唤着“大郎”,大约是痛楚难当。男子回身握起他的手,“阿爹,阿爹,可是疼得厉害?”穆清忍不住投眼过去将他皮肉溃烂、脓血模糊的双腿望了一眼,心中一跳。
    好言安抚了几句,待他阿爹再次昏昏睡去,那胡大郎才转回身,一双眼直盯着地面,接着先前的话往下讲,话音中的恨意更浓了几许。“也不知怎的,忽然一日,里正来家,说是咱家那几间陋房妨着官家工事了,如今官家许以赔偿贴补,另教换地置宅。头里说得好好的,每人十缗。这天下的事,不论大小,一向是官家说了算,百姓又如何争得?那也罢了,我私下想着左右许了钱的,好好地觅一处,待换了籍册,搬了去便是。”
    胡大郎蓦地冷笑两声,“我早该料到层层盘剥之下,早没了咱们百姓的活路,那十缗钱……莫说十缗,便是半缗我都未曾见着。我原说要待钱资落袋了方能举家迁走,谁人能知,一文钱未等到,却等来这场泼天的祸事。房子教人烧了不说,我父亲因腿脚有疾,略走得慢些,竟成了这般模样……”
    他后半截的话随着哽咽一同被咽回喉咙,过了良久,方清了清嗓子又道:“眼下只得暂落脚于外舅家中,实非长久之计,往后的事尚无计较。”说着他再回头望了望他父亲,低下头哀叹,“也怨我无能护家人周全,愧生了七尺男儿身。”
    穆清闷闷的半晌未出声,隔了片时,仿若神思飘离于遥远之处,又似自语一般,“这如何能怨你,权贵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你一味埋怨自己,另边厢真正可恨的那些,犹自快活着……”倏地,她闪回神来,深叹着坐直身子,“这乡野间也无甚良医,劝慰你阿爹好歹撑持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