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来,檐下垂头躬身立着的内监无一敢上前去拾掇的,似乎都不曾看见这一幕,只将身子又矮了矮。
杜如晦身前的两名郎将抬起头面面相觑,相互交换过眼神后,一齐回头望向杜如晦。他恍若未闻那声脆利的瓷盏落地声,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点头,接着目不旁视地站立原处。
过了许久,有内监走出大殿,在石阶上高声唱念着圣上予秦王及众将的赏赐,一件件一句句。无一出乎他的意料。
工整典丽长篇大套的四六骈句洋洋洒洒地念了一通,无非是赏赐了些虚无的头衔称号,众将们一人得了一条躞蹀玉带。整篇的敕谕念完后,并未提到杜如晦的名号,宣念的内监阖上敕书,目光平直地望向前方空洞虚无处,朗声道:“秦王嫡长子。生逢传捷时。可见天佑大唐,赐名‘承乾’。”
这一语,已不是敕书上虚虚实实的那些套路话。却是实打实地来自圣上之口,殿外的青砖地下,莫说那两名郎将惊得回不过神,便是杜如晦亦未曾料到有这一出。《易经》有云: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这是要秦王长子承纳天德么?粗粗听着竟是有要传位于秦王之意。细嚼之下仿佛又并非此意,秦王所居之处为承乾殿,又教人觉着圣上只是随意以居所之名赐的名,并不十分郑重。一个赐名。两重含义,上天入地的差异。
两名郎将相顾无言,亦不敢言。满脸的圣心难测的感叹,再回头去望杜如晦。仍是一副云淡风轻,更是莫测。
未等他们从中松缓过来,内监又接着唱道:“陕州总管府长史杜克明,智计谋定,从容慧达,颇具名士之风,赐紫菊十株,并薛玄卿手书陶潜《饮酒》诗一帖。”
内监掸了掸拂尘转身离去,那两位郎将脑中一片混杂,先是只召秦王一人入殿,再是一只凝聚了盛怒的杯盏飞砸出来,随后是石破天惊的赐名,最后是给予这位杜长史的颇为费解的赏赐。实是从未见过这等的恩赏,若是在平常节庆中,这分似是君臣同乐的赏赐倒也不见怪,然征战归来行此赏,真真是怪异至极。
这二人脑筋绞拧了半晌也未能了然,其中一人忽想起杜如晦所得的珍稀花卉及名家真迹,其规格要远远要高于他们的躞蹀玉带去,忙回身拱手,口称恭贺之词。杜如晦歉然一笑,抬手回敬,心底却是一片苦笑。
……
杜如晦前脚甫一入家门,载运紫菊的马车便华丽张扬地停在了永兴坊杜宅的门前,送花的小内监立在大门前,扬声又将口谕念唱了一遍,以示郑重。杜齐忙不迭地将两扇门大开,迎入这些本不该在这个季节开花的植株。
两名小内监小心迅速地将车上的十株菊花捧至宅内,又奉上一卷长长的以丝帛精心捆扎的字帖,杜如晦煞有介事地配合着接过,说了几句感念天恩的话,穆清忙递上装了小金饼的锦囊两枚,一人一枚客客气气地打发了。
小内监走后,杜齐闭上大门。穆清一下垮了脸,犯愁地盯着前院内的这些妖异的紫色花朵出神,过了片时,悠然长叹,轻声将字帖上的名句念了一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又是赏菊又是赐字帖的,莫不是暗含了要你自此隐退,不问朝堂的意思?”
“正是。”杜如晦点点头,掉头命杜齐带两名家仆,将这些花在前院正中码放齐整。
近来圣上多有流连内廷后宫,只当他疏怠了朝事,原来他心中倒还清明,也知道秦王以休养玄甲军与骁骑营为由,拒不出兵再战刘武周的主意出自谁人之手,亏他想出这样的赏赐来敲打,穆清心中不免有些好笑。笑意尚未现,刹那间她心中一动,无端地想起一桩事来。
年头上刘文静遭裴寂诬蔑,硬被扣上谋反罪名,秦王力保无果,又因去岁与薛举交战时擅自出兵,折损二千余唐军一事,双罪并罚,成为大唐身居高位被抄没斩杀的第一人,行刑那日满街的围观指点,刘府女眷哀声恸哭,刘公临刑抚胸高呼,“高鸟尽,良弓藏。”
秦王与杜如晦因此悲愤了数日,尽其所能,终是保住了刘公的二位公子。那些情形历历在目,在今日忆起竟尤其清晰。太子与裴寂一党,便这样干脆利落地将秦王的墙角生挖去了一块,保不齐……保不齐甚么时辰便该轮到永兴坊中这座毫不起眼的杜宅。
穆清蓦地回头,望向那十株被摆放在前院显眼处的菊花,那紫色妖冶得古怪,条条弯曲的细长花瓣,迎着红彤彤的暮色残阳,像极了一抹抹勾起冷笑的薄唇。
“便放在园子墙根下,日常见不着的地方,免教我瞧着糟心。”她皱起眉头,指着那些花道。
杜齐大惊失色,放下手中最后一个陶盆,“娘子,这,这是御赐……”
穆清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正是御赐的缘故,咱们为这些金贵的菊花,特特地找人瞧了风水,原来竟不知园子墙根下那处,方是整个宅子中风水最佳之地。”
阿柳忍不住捂着腰笑起来,杜齐愣了一息,亦跟着“嘿嘿”憨笑,一面指挥着家人将这些御赐盆花搬去宅中风水最佳之处。
人皆忙碌开,杜如晦笑问穆清,“四郎呢?怎不见他出来闹?”
穆清刚要唤乳母将四郎抱出来,忽然眉头一蹙,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指着他笑道:“你这浑身汗津津的,也不知教热汗濡湿了几回又干了几回,也不怕熏着四郎。”
杜如晦恍然大笑,快步朝浴房走去。内院里四郎早听见阿爹阿母说话的声音,只是乳母见外头这一阵仗,怕四郎跑出去添乱,只得哄着他在内院戏耍,此时他瞧见阿爹进得院中,哪里还肯老老实实地在母乳身边呆着,拔起小腿儿便要跑。
乳母赶紧一把抱起在地下摇摇晃晃的小四郎,穆清褪去脸上的笑意,定定地立在游廊上望了一会子,四郎稚嫩细幼的“咿咿呀呀”呼唤声蹿入她的耳中,脑中,心口隐隐浮起一阵阵的痛楚。
刘文静临刑时的一幕幕在她眼前旋转:他只能绝望地看着与他一同赴刑的胞弟,看着即将被充入掖庭,伏地哀恸的家眷,彼时他眼中透骨的恨意,分明是恨自己护不住至亲家人。会不会有那么一日,她也会有这样的悲恨……
穆清不敢再往下想,她怀中揣着那团吴内监塞予她的熟纸,仿若一个火团,灼得她想立时跳脱开。她取出纸团,轻轻地铺展开,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去。
上头的字迹密密匝匝,虽不好看,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尹德妃,父获安定郡郊临湖地十顷,扶风郡郊耕田一百四十亩,冯翊郡耕田六十亩,雕阴郡市铺二十所。宇文昭仪,族中获武威郡姑臧城往来行商课税,姑臧城外闲地五顷。刘婕妤,兄得济阴郡良田三十亩……均为私圈。
长长的一串名录,穆清只瞥了几眼,登时便明白了,这名录上的世妇御妻们大约便是与太子有染的那些,后头跟着的自然是她们的父兄族人所得的益处。只需依着这名录一一细查去,大抵是不会错的了,佐以实证,太子一党倾覆之期将至。
方才摆放御赐紫菊时,穆清尚在揣测太子一党何时会对杜如晦痛下狠手,此时她的揣测便有了解答,她一面细致地折叠好这熟纸,一面极为肯定的告诉自己,这片纸到了杜如晦手中的那一刻,便是同太子一党明刀明枪地开战了。
她仿若能瞧见李建成藏在谦恭笑容背后的阴鸷,这反倒令她不再惧怕,初到东都那个大雨滂沱的七夕夜,荒郊小客栈中的追杀,雁门关勤王时险些夺了杜如晦性命的一刀,还有郑官意百般纠缠着的陷害,穆清心内一件件地清算过来,吃了他那样多暗亏去,如今也该是他们反戈一击的时候了。L
☆、第一百九十三章 李代桃僵(十)
穆清横了横心,手掌心中握着这片纸,走入内院,特意嘱咐乳母,先将四郎抱去用晚膳,莫往正屋书房里头去扰他阿爹。
杜如晦洗濯过后,清清爽爽地自浴房内走出,在院内探望两眼,未见着四郎的小身影,只见穆清笑吟吟地走上前,“天晚了,四郎嚷饿,乳母先带去用晚膳。”
她一壁说一壁将他往书房内带,杜如晦探手揽住她的肩膀,“可是宫中有甚么为难的事要同我说?”
穆清并不理会他的话,随手阖上书房的门,在屋内站定脚,自怀中取出那方已被她叠得齐齐整整的纸片,递向杜如晦。
他疑惑地接过纸片,展开阅看,面上的神情从惊疑到恍然,从叹息到愤懑,终是聚拢了眉头,紧紧拧在一处,抬眸望向穆清,“你从何处得了这件东西?”
天气闷热异常,因正说着紧要事,门窗皆紧闭着,更是不透风。前几日她已吩咐人在书房内置下夏日里取凉用的矮床,铺上竹凉席。此刻她散坐于凉爽的矮床上,执着一柄团花纨扇,不紧不慢地摇扇,“自是得自宫中。”
“这事论起来,也算是拣了现成。你可还记得上回我同你说起过的那位内监?”穆清轻摇了两下纨扇,待他点了头,方才接着道:“贺遂兆在宫中四处布排了充作耳目的内监,这;大约也是你的主意。”
“秦王妃的意思。”杜如晦摇了摇头,“我原就不喜弄这窥觑的手段。”
穆清倒怔了一息,这么说来,承乾殿中,那位显然统领众暗人的吴内监。竟是贺遂兆亲自安排下的?她向外撇了撇扇子,决意先不理会这一茬。“今日吴内监下塞至我手中,只说是贺遂兆的吩咐,要转交予你,助你事半功倍。”
杜如晦亦扶案坐下,又将那纸片掠了一眼,“确是能事半功倍。只是若要凑集这些人来佐证。怕是不易。眼下这长安城中只怕有不少眼正盯着我,这样大的动作,不出几日便教人摸得透透的。还待要想个两全的法子才好。”
“若料算得不错,过一阵太子便要出征,原是个机缘,可如今看来。他愈是不在京中布防得愈是严密。方才一路回来,魍魉鬼魅可没少见。直到永兴坊门前,才消停下。”
“太子出征?”杜如晦不经意所说,引得穆清一阵疑惑,“你劝着秦王坚拒再出兵。是为了迫使太子出征?岂非将重兵交予太子手中,使他如虎添翼了?”
杜如晦松了松眉心,忍不住伸手揉了几下她的前额。“夫人犯痴了不是,我如何能行那蠢事。
你且细细去想。秦王四处征战,驰骋沙场时,太子在作甚么?无非是接应降军一流的差事。不必出生入死轻易便挣上军功,谋个好前程,桩桩件件皆是好差事。便说此次出征刘武周,太子忙着接应武威降军安兴贵,李轨已病故,那安兴贵要降便降了,并无拦阻,难不成李轨的亡魂会在后跟撵着他打么?圣上为让他体面地避开出征,偏就令他前去接应,满朝有眼的,谁人瞧不出圣上偏袒已极。”
天色沉了下来,穆清起身燃起书房内一尊青釉的奔鹿烛台。一面拨着烛心,一面暗忖,从前不曾留意,如今想来,确是如此。怨不得他有暇在宫闱内翻腾,说一句大不敬的,圣上这是在打自个儿的脸面。
杜如晦饮了口茶,接着道:“明面上,太子是占了极大的便宜,朝堂上不少人暗暗替秦王叫屈。实则,亏与不亏,全在内里。眼下太子不论是统兵出征,还是阵前杀敌,莫说是秦王,只怕较之英华还输了几分。”
穆清豁然顿悟,“刘武周必然再犯,玄甲军休整不出,只需朝堂上起些议论,以圣上的性子,也只得遣出太子,以正视听。刘武周同突厥联手,并不容易对付,太子与裴寂一党势必落败,这是锉一锉太子的气焰,替秦王扳回一局,亦是替刘公出一口恶气。我说的对是不对?”
杜如晦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略颔了颔首,“几番沙场共生死,骁勇战将早已认定了秦王,兵权暂时予了太子也无妨,人心向背定胜负。何况经此一比对,圣上亦能瞧清了形势,安定天下,究竟要倚靠哪一位皇子。”
原是如此,穆清终是将前后事串在了一块儿,梳理通顺。
“七娘,七娘。”院内一声高过一声的唤,正是阿柳寻了过来,打断了杜如晦与穆清的密谈。
穆清自矮床上站起身,快步走到窗下,推开窗格应了一声。
“赵医士到了,请七娘快些过去呢,再过个把时辰便要闭坊,莫要误了他回去。”阿柳在台阶下高声催道。
“哪处不妥?”杜如晦顿时面上一紧,忙跟着行至她身边,上下打量了她两圈,“身上不好么?怎又要延医用药?”
“号个脉罢了,并无不妥。”穆清搪塞着推开他,直往书房外走。
杜如晦一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我与你同去。”
穆清愣了一愣,转而笑了起来,“也好,顺道也教你瞧一瞧,赵医士同英华……可还堪配。”
“原是存了这个心思,倒也亏得你会觅人,竟教你想出这一配来。”杜如晦挑起眉毛,无声地笑了一会儿。
“平白无故的,谁能想着这一出呢。大约前年,我便觉着赵医士待英华不一般,英华自己还未觉出甚么来,故也没有意避着,我冷眼旁观着,这赵医士虽研医成痴,品性却是不错,端直纯善,只年岁,比英华长了不少……”
两人一路低声浅议,便到了前院大屋的厅堂内,果然赵苍正端坐着候等穆清,一见杜如晦同来,赶忙起身行礼,“杜长史。”与穆清是随意惯了的,略一欠身便算作礼过。
凝神细听了片刻,赵苍的手指离了穆清的手腕,又观过她面上的气色,点点头道:“生产后保养得宜,身底子足了些,气血也畅。还是那句劝,少动劳思,闲散静气,再添子嗣便不是甚么难事。”
但凡说起病理伤患之事,赵苍向来口中不加遮掩,直剌剌的有时教人难堪。穆清虽知晓他的秉性,此时却不免又被他唬了一跳,面上悄悄起了羞色,偷眼去瞧杜如晦,他倒神色如常,煞有介事地附和着点头。
赵苍似乎只瞧见杜如晦的点头赞许,和阿柳难掩喜色,却未见穆清的不自在,一板一眼地接着又道:“眼下虽天热了,寒凉之物仍需节制,不妨再吃上几剂汤药,稳固稳固,平和暑湿,养阴生津,于子嗣亦是有益的……”
“有劳赵医士了。”穆清慌忙打断他的话,不断地向阿柳丢眼色,“还劳烦赵医士去瞧一瞧拂耽延那孩子,前日习练得过劲儿,好似伤着了脚踝。不知小儿骨伤一科……”
这一句果然奏效,却见他眼中跃起一点光,稍显振奋,“小儿骨伤倒不常见着,哪一位来领个路,快教我去瞧瞧。”
阿柳心领神会地上前屈膝,“烦赵医士这一回,请随我来。”又唤了一名婢子跟着去抄方,另一名抱着赵苍的医笥,几个人前呼后拥地便往后院去。
跟前立时清净了下来,穆清舒了口气,转眼却见杜如晦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忽然想起要他同来的目的,眼下厅堂内无人,她正可问一问,“你一旁瞧着,这位赵医士,可堪托付?”
“极好。你是她阿姊,自是最会替她打算的。”杜如晦点着头,突然就转过话头,“你还想再添个孩子?”
穆清冷不防被这么一问,微微一怔,半低了头轻声道:“后嗣昌隆,儿孙绕膝,你不想么?”
“莫再生了,有四郎足矣。”他一想起四郎出生时,他从未有过的恐惧与等待,不由心底里颤了两下,素日最是个沉着从容的,任是剑胆琴心,也不敢再令她往鬼门关去闯一回。见她一脸的迷惑不解,他走到她跟前,揽起她的肩膀,“那境地,教人心惊肉跳的,我不愿你再……遭受一回。”
穆清捂起嘴,嗤嗤地笑起来,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依你便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