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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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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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马车在一处宅子门前停驻。杜如晦先撩袍跳下车,待阿达定好车轫,摆好踏脚的木凳,他才伸手搀引着穆清下车,穆清抬头看了看,宅子的大门并不宽阔,简单干净,一名老仆领着三四名杂役仆妇快步出门来迎,齐行了礼,唤了声“阿郎”,又转向穆清,唤了“娘子”,便走向那五驾马车帮着卸物。
    “老奴贱姓贺遂,两月前由刘管事遣来买下这宅子打点。老奴领着阿郎娘子去看可还合意。”那老仆谦然地一揖,在前头引着路。进得大门,转过石屏,眼前是个空空的大院子,院子中间一方小小的塘子,塘子中向左右各引出一条沟渠从二门两边的小石桥穿过,两侧的厢房群是家仆们日常起居的屋子。
    后面第二进房屋略抬高了两阶,面前仍是个院子,沟渠从前头穿来,汇入院中两侧的水塘中,两水塘边都植了几株桂树,置了石桌凳,树上残留了些许桂子甜香,开败焦黄的桂子落到水塘中,引得塘中锦鲤争相吞食。屋内摆放了几个案几,布置看似像余杭顾府内杜如晦每日读书学习的屋子,陈设清雅不失利落,一望便知是议事所用。
    议事厅堂这进院落亦分左右两间厢房,设有床榻等起居之物,“这是为需寄宿的访客备下的。”贺遂管事解释道。沿着两方水塘引出的沟渠,穿过议事厅堂后的夹弄,面前一片开朗,赫然一片大水塘占据了整个院子,一直延伸到第三进主屋的檐廊下,水塘两边各有一坐曲桥直连接着沿廊。穆清从石曲桥走到主屋,原是宽长的主屋被分割成三块,左边临水的是间精巧的闺房,右边靠着玲珑假山石的是杜如晦的书斋,房中靠墙设了睡榻铺盖,左右两间屋子中间隔着一间花厅。屋后尚有一个带厢房的园子,随意植了些花草,铺了条花径,这时节开满了菊花,并不名贵,却铺洒了一地,煞是好看。园子隔开了最后一进一排的房屋,左右看着像是是杂房和后厨,中间是给贴身伺候的丫鬟们备的住所。
    “宅子不大,胜在精巧,借着地势,宅子中的水皆是流动的,引了洛水的一支小分支,是原主的得意之作。这宅子原主是备着做别院的,建成后竟未住过,便居家迁去了大兴城。觅得这宅子时为了这些水塘子,三四家争着要呢。阿郎递来消息,说娘子家乡在江南,离不得水,北地旱,故无论抬多少价,务必买下。”贺遂管事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原是胡人,汉话不顺畅,语调缓慢嗓音低沉,念得穆清心底起了一片轻软的雾气,柔柔地笑着看向杜如晦。
    “啊,对了。”贺遂管事忽想起什么事,小心翼翼地说:“老奴昨日才接到飞奴传书,事先却不知还有一位小娘子,仓促下未来得及准备小娘子的闺房,一会儿着人将议事厅堂东边的厢房收拾出来,娘子看可行?”穆清点点头,“如此甚好,有劳贺遂管事。”
    贺遂管事得了她的首肯,告了一声失陪,匆匆赶去安置英华。杜如晦含笑揽起她的肩膀,“夫人可还满意?”穆清佯嗔地轻轻打开他的手,“莫要唤我夫人,如今还不是时候。”杜如晦却当未曾听见她的话,又抬起另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肩膀,“这里便是夫人的家。不是寄居,不是借宿,是安安稳稳的家。”

☆、第三十二章 家宅安稳岁月静好

家宅安稳岁月静好
    这是她的家,穆清忽听得家这个字,微微有些不适应。小时候她的家在余杭顾府,但自小她便知自己是从吴郡顾家抱养过来的,纵然阿爹阿母当她是亲生的一般疼爱,那偌大的顾府终究还是将她拒之门外。待她回到吴郡本家,生身的父母又迫不及待地将像货品一样易出,只为求得父兄日后的一份差事。自从奔逃至江都,便一直宿在客栈内,直到她在江都参与了瓜分杜淹的盐盘时,才略微有了一丝安定心,算是有一份营生在那里。转眼再随着杜如晦奔赴京都,又到了一个陌生所在,而这个繁华如锦的城中,有一个不起眼的院落,是他给的一个家。
    穆清觉着自己好像河里的大蚌,柔软的腹里包裹着一粒滚圆的珠子,皑若雪,皎如月,那便是镶嵌在她生命里的家,一旦形成,她会终生以血肉来护着,若是要将这珠子剥离,只有将她的血肉撕扯粉碎。为此,她必须要有一副磐石一般的壳,才能护住她以柔软的生命裹藏着的珠子。
    午后各人各自一番忙碌,将所带之物一一安置了,又安顿了各自的住处,到晚膳时分,将将停歇了。晚膳设在二进厅堂的耳房中,简简单单只杜如晦,穆清与英华三人。其余人便在他们用了膳后,于后厨外的屋子内用饭。此地与江南不同,饮食皆以汤饼、胡食、羊肉、鹿肉、禽鸟肉为主,天已凉的缘故,菜蔬并不多见,穆清虽偏爱蔬果,心知须得入乡随俗,并不在饮食上讲究。
    只是晚膳近尾,有仆妇端上三碗乳白色的汤液,穆清看着面前这碗东西,隐隐嗅到一缕腥膻,迟疑着不愿端起。“这是羊酪,这里的冬日不比江南,冷的紧,你初来北地,又瘦弱,要多饮些才抗得住寒。”杜如晦端起装着羊酪的碗,递到她手上,穆清紧拧了眉头浅尝一口,差点想要将方才吃进肚的食物都吐出来,忙搁下碗,连饮了几口茶水。
    英华却仰头一气将那羊酪灌下,放下碗时,唇边多了一圈乳白,好似老丈的白胡子,仍不自知,一个劲地劝穆清多饮几口,引得穆清大笑起来,直笑得弯了腰直不起身。杜如晦不记得上一次见她这般肆意大笑是何时,追想来许是去岁送社日落水前一天,她阿爹允了她要一同去观傩时,不满一岁之隔,却恍如隔世。
    入夜后阿云照顾着英华去歇下,阿柳倒犯了难,不知杜如晦会寝在哪处,踌躇再三也没好意思问出口,心想着穆清脸皮薄,也不得向她问去。她胡乱猜测着低头跟着他们走到正屋前,见杜如晦拂了拂穆清鬓边的一丝散发道:“连日劳顿,早些歇了罢。我就在书斋中就寝,有事唤我即可。”穆清笑着点点头,阿柳终是放下了这口气,暗赞他体贴入微,七娘果真未看错了眼。
    这日直至深夜,穆清都未入睡,外隔间阿柳早已睡沉,显然她已早于穆清认定了这个家,并以极快的速度融入。穆清一人躺在偌大的床榻上,伸手一下一下地撩拨着床榻前设的斗帐,绢纱斗帐三步开外处另有一道厚实的菱花帐,挡着寒气。白天阳光好时,尚未觉得有多冷,入夜后冷得透骨,她缩回手,裹紧被褥,嗅到淡淡的暖香,心满意足地叹了出一口气,若是现世安稳,两人在此清清静静地生活,生儿育女,再到含饴弄孙,子孙满堂,相携着稳稳地走到最后,那便是岁月静好了罢。
    次日清早,待她悠悠转醒,已是过了辰时。初从床榻上坐起身时,她习惯性地认为自己是在某个客栈,扶着头好一会儿才觉醒,原已是家中了。未几,阿柳和阿月端着热水,揩齿香膏,一应洗漱物品进来,阿柳边服侍着她洗漱边碎碎地念,“一早原是要唤七娘起身的,阿郎吩咐要尽着你睡,这一睡便睡到这时辰。阿郎还笑称,哪家的当家主母这般能睡。”穆清轻推了她一把,“何时也学得油嘴滑舌,好端端的就来取笑人。”阿柳笑挡了一阵,才正色道:“阿郎早间往唐国公府拜谒,过午只怕也是不能回的,二更要闭坊门,此间不同于江都,宵禁甚是严苛,估摸着无论如何二更天之前必回。”
    阿月强忍着笑,取过银篦子替她篦发,小心地问:“现已非出门在外,娘子可要梳个分肖髻?”穆清对着铜镜将自己仔细端详了一阵,拿起案上的宝相花小流苏簪子,“仍梳妇人的发髻罢,也不必再添出别的麻烦来。”
    整个白天,阳光明艳,穆清在宅子中闲逛,逗弄了一阵塘里的彩鲤,又往英华的屋子里坐了一回,看她虽安定无缺,只仍念着万氏,听跟着的阿云说她昨夜里说梦话还唤着阿母,醒来后怔怔地暗自流了一会儿眼泪。穆清心内也是一阵酸楚,却也只能硬着心肠说,“你若一心只念着你阿母,岂不枉费她一番苦心将你送出来。她既舍了这条心,就是望你能替自己争个将来,把命捏牢在自己手中。”英华听了低头不语,从此念书习武愈发勤奋。
    到了晚膳前,杜如晦果然赶了回来。一眼便瞧见了她的发髻和簪子上微微跃动的金珠子,面上只含笑瞧了她几次,心下却为之撬动再三。用膳时便听他说起了唐国公,他毫不避讳地说:“李公性子太过软弱多疑,畏首畏尾倒也罢了,狡疑不定,更因世袭了唐国公的封号不敢舍弃,纵有心举事,却无足够的气魄,此事怕是要再晚个几年了。”
    “你可悔了来襄助他?”穆清问到。
    他却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我并不是来襄助唐国公的,选定的原是他家二郎,名唤李世民的那位,只他眼下年未满一十三,比之你尚且幼了两岁,根基尚浅,只能静待他勃发之日了。”其中曲折穆清并不十分明白,只静静地托着腮听他细细地说。日光西斜后,晚风一起,便教人发冷,此时他在身边,屋子竟也暖了许多,她瞥了眼案上这碗浓厚的羊酪,依然无法下咽。
    天一日日冷下去,见识了东都的冬天,穆清才知什么是寒,院子里不几天就没了绿意,一夜冷风吹过,所有的绿色皆换了装,成了萎黄。虽是早早裹上了夹帔子,锦背子,夹裙等应冬衣物,出门亦有狐狸毛的翻毛大氅斗篷,穆清仍觉寒气似钢刀刮骨。刚进腊月,连日里阴蒙蒙的作了一场雪,她终在大片雪片飘落时病倒了,连着烧了五天,才褪了热。
    熏笼里终日不断炭火,屋门口和床榻前皆换上了厚厚的填塞了棉絮的帘幕。穆清蔫蔫地歪在床榻上,只能透过窗格上的纱,向外看大雪纷扬的景象,英华穿着亮红的氅篷欢叫着在盖了积雪的后院跑动旋转,煞是好看,阿达在一边眯着眼咧嘴笑。阿月和阿云这样长在南边的鲜少见落雪,也在雪中嬉笑玩闹。忽然英华托着手掌从外面冲进来,带起一阵冷风,“阿姊快看雪花。”杜如晦从阿柳手中接过一只小巧的铜錾花云蝠梅花纹暖炉,置在穆清的膝上,替她裹紧毛斗篷。英华将手掌伸到她鼻尖下,掌中哪有什么雪花,只剩了几颗水珠子。厨下的仆妇端来一小碗羊酪粥,热气腾腾的,因怕她病中口淡无味,还特意洒了些冰糖霜。穆清看了一眼这碗乳酪粥,长长叹了口气,端起碗,拧着眉头,一口一口将粥吃尽。
    这一番折腾,直到年节里方才渐渐恢复了气力。腊月二十三夜,官家送灶,于端门街呈傩戏,杜如晦邀她同去赏看,她却因去岁在余杭送灶夜落水一事,心绪不宁,不愿去观傩,他便与三五友人自去饮酒,阿达亦带着英华上街戏耍,穆清在家闲适自得,屋里熏笼燃得暖意融融,怀中拢着小暖炉,靠在榻上手中拈着一册《潜夫论》。熏笼中添了少许凝神助眠的紫檀香,不多时手中的书便掉落,歪斜在榻上睡了。
    次日家中送灶,后厨灶台上供上了胶牙饧,果脯毕罗等各色甜腻杂食,穆清领着婢子仆妇们祭拜过,便将甜食分与众人。平日偶起了兴致,她也在厨中捣腾些菓子糕点,汤羹之类,故众仆知她并不是个严苛的,大家搬了些椅凳聚在厨中说笑了半日,尽是洛阳城中逸事传闻,甚是有趣,她便在一边静静地饶有兴味地听了。
    到了辞岁这一日,晚间膳时,厨下置备了五辛盘,蒜、小蒜、韭菜、芸苔、胡荽装了一盘,配了春饼,鹿肉脯,热滚滚的羊羹。这五辛盘她实是无法入口,只尝了少许鹿肉,用过些羊羹春饼也就罢了。英华囫囵吞地用毕晚膳便跑没了人影,直至过了亥时,遣阿月去寻,才见她略红肿了眼眶怏怏不快地随着阿月进厅堂。穆清心下明白她必是逢年节思母,便教她在外面檐廊下,向着东南方,跪地肃然行了稽首礼,遥拜了她阿母。
    穆清立她身后,见她笨拙却努力地庄重下拜,想起往昔的年景,亦酸楚揪心,潸然欲泣,不由在心中默道:“阿爹阿母,此时你们可也在携手同守着岁?可有念着七娘?七娘眼下一切皆安好……”一阵泪意涌上,却止于一个热烘烘的胸膛,杜如晦走出屋子,从背后将她揽于胸前。她感受到暖意,仰头舒服地靠在他的胸肩上,闭眼逼回了那泫然的眼泪,待她平复了哀思,才转头向他灿然一笑。
    临近子时,众人皆聚于二门前院空旷处,将事先备着的大铜方簸斗中的干柏叶燃起,火光跳动,枝干哔哔啪啪地爆裂开,很是喜气。贺遂管事领着合宅九名家仆向杜如晦和穆清作揖行礼,口中念着喜气洋洋的吉祥话,穆清取过早先备好的沉甸甸的锦盒,将锦盒内的五彩锦袋一一分发予众人。接过锦袋的家仆再作揖道谢,有一粗使杂役的仆妇,不知是何人教她的谢辞,大着嗓门道:“愿娘子早得麟儿。”穆清不禁面色一红,便听得杜如晦在她身后呵呵轻笑了几声。

☆、第三十三章 初入唐国公府

初入唐国公府
    次日元日,年前就接了唐国公府窦夫人的帖子,邀她随杜如晦一同往唐国公府赴宴,一清早阿月便催着穆清起身梳洗。阿柳开了柜子,满目大多素淡衣裙,年节中着素怕惹了唐国公夫人不喜,左挑右选的,勉强选出一袭嫩红色碎花长身襦裙,一件米色底子蹙银绣小团花半臂夹衣,又水红色夹帔子一领。阿月年纪小,未得见过甚场面,正拿捏不定不知该梳什么发髻。穆清定了主意,“昔曹魏文帝之甄后,于魏宫庭内见一绿蛇盘桓,口吐赤珠,不狰狞伤人,甄后视蛇之盘形而得感,效仿其形作了灵蛇髻。便替我也盘一灵蛇髻罢,只是堆叠得略低些,别太张显。”阿月惊道:“灵蛇髻惯常梳的,却不知原有这一典故。”阿月手巧,不多时便梳得了发髻,穆清自对着铜镜在发髻根部相对各簪了一支素面金簪,中间插定了一枚如意吉祥纹的金钿。金钿正中镶嵌了一颗拇指大的血红宝石,珍稀罕见,正是杜如晦托了康三郎在西域觅得。
    临出门又严严地裹上翻毛大斗篷,车内已安置了铜暖炉,故也不十分冷。阿柳跟着英华及阿云坐了后面杜齐赶的车。杜如晦曾提过英华的来历,唐国公亦记得年幼时父亲的副将万将军,只因老唐国公辞世得早,旧属四散流落,此番听说万将军竟有存世的后人,便执意要杜如晦带去一见。
    病愈后穆清脸色尚未得恢复,加之昨夜守岁歇得晚,气力更是虚弱,面唇上呈了苍白。照着杜如晦的脾性,若见她这样的面色,只怕不会允她同去,她既不放心英华,也不愿驳了窦夫人的脸面,方才特意薄薄地上了一层素粉匀面,点染了口脂,遮掩病容。这一妆扮,唇泛起了嫩红的光泽,黛螺轻扫过,眉如远山含黛,再有发髻上的鲜艳欲滴的血红色,将她白皙的脸庞衬得愈发娇艳可人,惹得杜如晦瞧了她一路。
    车到达唐国公府时,门前已停了好些车马,阿达和杜齐留下守着车,进门前穆清忍不住又提醒了英华一遍,“沉稳些,教的规矩莫忘了。”英华梳了双鬟,戴了不少珠翠,本就嫌这些累赘,不敢随意晃动,耷拉着脑袋了无兴致地跟在杜如晦和穆清身后。杜如晦回头见她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顿觉好笑,“这般大的小娘子会有人家暗中相看,若无一点笑模样,将来还有哪家敢讨了你去?”
    “姊夫你,你……”英华又羞又恼,只顾着抬头瞪向杜如晦,全然没有顾到脚下的二门门槛,不知是被自己的长裙绊到,还是被那门槛绊住,听她一声低呼,整个人向前扑去。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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