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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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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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如晦的眼中,便是娇憨扭捏的小女儿态了,这让他突然有些忍俊不禁,收了刚才的严谨,俯身哄小孩子一般说道:“这么晚了,怎还在院子中顽?可要我唤人来送你回去?”
    穆清撇撇了嘴,“今日七夕,我的小院中设案在拜织女斗巧。”
    “原是主办的,那更该在自己院中守着了。如何跑到了这里?”杜如晦故作恍然大悟,“哦,定是巧不过姊妹们,偷跑了出来躲羞。”
    本以为小娘子会嗔怒,没想她只是随意地提起襦裙,从他身边走过,下到小径,走到桂树下时,回头一笑,“七娘自幼不喜女红,本就不巧,又何苦斗巧?设案原不过是为应个景。杜先生七夕夜桂树下漫步,可是为拜魁星吗?”说罢回身从小径快步离去。
    杜如晦不由地对着她小小的水色背影轻声笑了起来。连月来的种种烦闷苦楚,不知是被这无邪童真还是被萦绕的桂子甜香涤去了些许。他对着水塘闲站了一会儿,拜魁星吗?唇边止不住的一声冷哼。
    穆清回到漪竹院中,顾家两位娘子已无趣地散了,桌案也已撤除。阿柳见她回来,忙迎进屋子,一边念叨一边利索地伺候洗漱。穆清一直想着方才塘边见的人,直到在阿柳放下床上的帷幔,撤了灯烛,她才猛然想起,那人许是去岁盛暑,虞世南来访时提及的杜克明罢,果真来投了阿爹?彼时自己将他想成那三头六臂的模样,原来却是个清俊的弱冠少年,思及此,穆清不禁偷偷伸了下小舌头。
    翌日,穆清自陆夫人处用过早膳,欢闹嬉笑了一番,便往书斋去了。顾彪教授她的方式颇有意思,童蒙养正的四书五经之后,并不像其他小娘子那般专研读教导女子妇德妇容的《女诫》、《列女传》等书,也不拘她读些什么,她尤喜读医籍兵法,藏书中的那些医籍兵法便仍由她读。平日与学生授课时,她在一边随听,往往是听得一知半解,课下由得她纠缠其他弟子探问究竟,每过半月,顾彪亲自查问解惑。
    初秋凉爽,课堂设在了府中东面倚着径山半腰而建的凉阁中。凉阁因在高处,自上而下望去,青山秀水,水道沟渠,巷陌中的小桥流水人家,历历在目。阁子四面扇门全开,阁中摆放了几个低案,三三两两坐了几名弟子,随意席地而坐。
    穆清进了凉阁,顾彪还未到,她向坐中的庾立歪头一笑,算是招呼过,自己捡了个低案坐下,抬头打量了下坐在自己前方左手边的陌生身形,正是昨晚遇到的那位,正痴痴地俯瞰阁外的景致,如今换了一身浅豆绿纻丝纹的常服,不同于昨晚桂树下初见时的严谨尊礼,也不同于亭中的戏谑,有种叫人说不上来的气韵。
    呆了一会儿,顾彪已然进了凉阁,开始讲授《六韬》中《武韬》的文伐篇。文伐篇并不难懂,讲授完,即便是穆清,也没有觉得有晦涩之处,大家却只有一个疑问。文伐中细细地讲述了各种阴险谋略,甚至有祸国殃民的手段,若是都学了去,岂不都成了那起子奸诈卑鄙的小人了?顾先生这样的大儒,为何要教授这些?
    正疑惑着,顾彪悠然道:“你们可知,为何要传授你们这些阴谋手段?”
    几名弟子相顾无语,穆清亦是愣愣地看着上首的顾彪。突见左前案边的杜如晦站起身,向顾彪鞠了一礼,“恩师传授的,并非阴谋手段,却是识破阴谋手段和应对的方法。阴谋,虽为奸佞无德之人惯用,却也可为明君贤臣所用,以至摧枯拉朽,造福天下苍生。”
    一席话,令顾彪心中慨然,自是钦佩高孝基的眼识,连连为天家失了这样的才俊可惜,听他那句摧枯拉朽的言论,又惊到世代官宦的杜陵杜家,到了这一辈,竟有如此反骨,无怪乎惹得义兴公大发雷霆,连嫡孙都不认了。
    楞坐于案前的穆清,猛地回过神,睁大眼睛仰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似有些东西不由自主地一动,心口好像被一些灼热的东西填满。只极短的一瞬间,抓不住这一动,便又消失不见了。自此小女儿家的心里起了些变化,揣摩不清,拿捏不住,平日里见到却不知话该从何说起,心下纷乱不定。

☆、第三章 林有木兮木有枝(一)

林有木兮木有枝(一)
    隋大业五年。腊月二十三。
    江南的冬天并不时常下雪,却会有淅淅沥沥,细小又缠绵不绝的雨水,伴着寒冬的冷冽,裹挟着,让人从骨子里发抖。
    这样阴冷的天,若在平日里街上必是冷清萧索的,今天却有很多人,踏着湿滑的青砖,赶着往兴云禅寺外河边的大戏台去。送社,是年节间重要的一项活动,为了来年的兴旺,大家都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过好这一日,哪怕是战乱时期。今年尤为不同,有傩戏班子自皇城东都来,许是为沾着些许的皇恩,余杭百姓竟奔走相告,无论贵贱的,在戏台下站了一地。
    年节中,顾府的弟子们大多回乡,只剩了庾立和杜如晦留在府中。穆清原是邀了庾立一同来送社的,可他却推说有书要看,阿爹说他许是想伴着不愿出门的阿母,穆清便只跟着阿爹并几个家仆一起来了。阿爹携了她远远的坐在戏台对面的阁子上,顾二娘随了她的阿爹端坐在左手边配阁上。偏穆清嫌离了远看不清,一时起了顽皮心性,带着阿柳,避过仆妇,跑去戏台前欢闹。
    戏台两侧火堆烈烈,浓烟冲天,穆清很快便被迷了眼,眼眶里涌上了一包泪,酸胀酸胀的。等她回过神,却见那傩鬼已在台上舞得热闹。一群面上漆黑,眼眶涂白,只留口唇的傩鬼们,伴着激昂的锣鼓声,作着驱疫赶鬼的表演,表情狰狞可怖。温婉的江南毕竟不常见这般光景,唬得半大的女孩儿们不禁压抑着嗓子一阵惊叫。
    待到那朱衣画裤的傩公和青衣画裤的傩母上台,面上覆着恐吓厉鬼的神兽面具,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穆清的心头突的一阵紧缩,骇人的面具似乎径直到了自己眼前,大惊之下,急忙唤阿柳,却已不见了阿柳的身影,陷于人流中,回身也看不到阁子里阿爹的影子。
    前面是烟火袅绕的獠牙青面傩鬼,后面是推搡嬉闹的陌生又无关的人群,天上是似冰针一般细碎刺骨的冷雨,地上是青苔泥泞的腻滑石砖路。人潮好像是受了惊一般,突然纷乱起来,不断地往前挤,穆清害怕起来,脑中一片空白,也忘记了流泪哭闹,只是混混沌沌的在人群中随波逐流。这是她自有清晰记忆以来感到最害怕失措的一次,湿冷恐怖包裹着她,令她不知该如何呼吸,如何挣脱这困境。
    终于一阵眩晕之后,无力地被人推了出去,才刚呼吸到一些清冷的空气。脚下踩踏的好像不是实实在在的地面,而是一堆湿滑的青苔,未及她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落入了一边的河道中。顿时冰冷的水像钝钝的冰刀一般从四面八方砍过来。起初还能听到岸上有嘈杂的声音大叫“有人落水”、“救人”之类的话,过了一息,那些声音渐次低下去,慢慢听不见了。眼前却明亮起来,阿母柔柔的笑颜,调皮闯祸后阿爹佯怒又忍笑的样子,庾师兄总是一脸无奈又温和的笑,还有一个人,一副淡漠的表情,蹙着眉,可是轮廓又很深刻,穆清想要仔细看看那人的脸,却是来不及了。突然觉得整个人被人拎出了水面,手脚都没有知觉,只胸口闷痛,猛地吐了几口泥腥味很重的水,接着又被一阵干燥温暖的感觉包裹住。勉强睁开眼,入眼便是庾立焦急的脸,原来那阵干燥温暖来自庾立的胸膛,和他身上的缺胯袄子,还有裹住她全身的一件遥邸D虑逦⑽⑻鞠⒘艘簧任鹊胤畔滦睦矗繁愠脸了ァ�
    昏沉间只觉是回到了府中,有人抱着她快步往她的漪竹院走去,许是庾立吧,穆清在迷迷糊糊时还想着庾师兄的好,想着日后定不再促狭烦闹他。进了小院,她被轻放在一张围着蜡缬纱屏风的榻上,离了那温暖的裹挟,又被湿冷激得清醒了些许。听见庾立低声急促地嘱咐着阿柳,阿柳一边低低啜泣,一边诺诺地应着。
    陆夫人急急地赶来时庾立已离开。她细看过穆清面色除了苍白些,并无其他异常,自是长吁了一声,便指挥着两个仆妇备下洗浴大桶,着了阿柳去取驱寒回暖的屠苏酒,再指了一位管事娘子去催要浸浴用的姜汤水。
    一切收拾停,已是亥时将近子时了。陆夫人体弱,有些不能支撑,穆清便撒着娇,拉她同自己一床睡了。穆清自小就知陆夫人并非自己的亲阿母,但这些年来,她意识里的阿母就只有陆夫人,阿爹就只有顾彪。
    “阿母,可睡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陆夫人执起她的手:“怎还不睡?今晚本已惊着了,若还不好好歇息,作下什么病来可怎生是好。”
    “七娘还好,却是叫阿母阿爹受扰了。”说着她拿脑袋往陆夫人怀里拱了拱。
    陆夫人摸了摸她柔柔的头发道:“可亏得你庾师兄和那杜克明,过几日,等你大好了,定要好生去谢了他们。先头你阿爹找不着你,疑你和阿柳先回了府,遣人回来看时却不见你。那时你庾师兄正在我这里说话,一听说找你不着,立时跑了出去,可巧在院门口遇见了克明,两人便一同去寻你。万幸他们去得及时,才保了你这小命无虞。”
    阿母的轻声细语,手指慢慢地抚着她的手,让穆清觉得温暖又安心,正悠悠要睡去,朦胧间,听见阿母细声道:“七娘,你觉得,你庾师兄可好?”
    “唔,很好啊。”穆清含含糊糊地答道。
    “阿爹阿母终会年老,以后让你庾师兄陪着你,看顾你,你可愿意?”陆夫人顿了一顿,又失笑道,“原是我糊涂了,我的七娘转过年才满十四,阿母还舍不得送你出门子呢。”再看穆清,却早已酣然入睡。

☆、第四章 林有木兮木有枝(二)

林有木兮木有枝(二)
    终究是受了一场惊吓,第二日天未亮,穆清便发起了烧。一清早漪竹院中又是一阵忙乱,陆夫人看顾了一回,又仔细地叮嘱了阿柳一些事情,留下一个小丫头帮手,便回了自己院中。待到穆清悠然转醒时,已是申时,满屋子浓烈的药味,让她又想起那河水里的土腥味,胃里一阵翻涌,险些呕吐出来。
    有人拍抚着她的后背,却断然不是阿柳。翻腾了一阵,终平复下来,抬头看了一眼方才殷殷照顾她的人,见是庾立,倒也不客套言谢。两人说了几句昨夜之事,隐隐听得屋外有人说话,不一会儿,阿柳提着食盒进门了。
    穆清看着她把食盒里的碗盘一样样取出,稠米粥一碗,酱豆腐一小碟,虾酱拌的芸薹,香芹一小碗。已是照着陆夫人的嘱咐,特意备下了清粥小菜,穆清却叹息了一声,无丝毫胃口,只问:“阿柳方才在屋外同谁说话呢?”
    “是杜阿郎。问了七娘现下如何。也问了几句昨晚的情形。”
    “可替我先谢了他?怎不请他进来说话?”穆清想起昨晚陆夫人说起他也跟着去寻自己了。
    “谢过了,却是要等七娘大好了亲自去谢了,方才好呢。”阿柳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未来得及请他进来,杜阿郎问过昨晚的事情后,只道让七娘好生养着,便匆匆走了。”
    不知为什么,听了阿柳后加的那句,穆清心里多少有些下沉失落,愈发的不愿吃饭,只闷闷地靠着围床的屏风。庾立有些着急了,轻声哄劝着她多少吃些,阿柳也在一边勤劝着。
    因不愿庾立与阿柳为难,穆清只得到桌边胡乱吃几口,眼见天色已暗沉,便打发了庾立回去。
    庾立走后,穆清依然闷闷不乐,执了一本书,随手翻看了几页,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阿柳,“昨晚是怎样的情形?你可看到了?杜先生为何要问你这番话?”
    阿柳蹙眉沉吟了片刻道:“为何要问,我却也不明白。只是他问过后,有些变了脸色,匆忙离开,这便有些奇了。至于昨晚的事,其实我并没有看到七娘落水。下了阁子,起初我还紧跟着七娘,可待挤到戏台前时,突然有人用力地挤过来,人群便被他挤得乱了,大家一起涌动起来,等我好容易站住脚,已然不见了七娘。”
    “既这么说,我倒也觉着有些蹊跷了,昨晚虽人多拥挤,可怎么偏就我被挤到了河道边?河道边本有石围栏,只有我落水的那段没有围栏,现在细想来,似乎是被人故意引着挤推到那处。”穆清循着记忆说,“你还记得些什么?
    阿柳本也是个伶俐的,听自家小娘子这么一说,不觉寒天里后背也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还有一事有些奇怪。与七娘失散后,刚想往前去寻,可突然有个小厮来传话,说阿郎遣他去寻七娘,让阿柳先回府准备七娘的洗漱入寝一切事宜,因天晚了,怕是七娘一回府便要睡呢。阿柳也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对劲,但竟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又听是阿郎吩咐,便先行回府了。才刚回府,就听得前院来传,说是不见了七娘。”
    有很多地方不对劲,理不出的线一般。穆清伏在床上想了半晌,脑袋浑重,四肢百骸流窜着丝丝疼痛,最后心里叹了一声,罢了,许是多心了。不到一刻,又昏昏睡去。
    这一病,足足养了近两个月,错过了上元灯节,让穆清好生懊恼了一阵。庾立知她心性,年节里沐休时已做好一盏桃花灯,细细描绘了,在上元这日亲送去漪竹院,又陪了半日,许下了待到三月三她的生辰,定带着她去踏春的诺,方才惹得她喜笑颜开。
    到了二月中旬,天气些许转暖,陆夫人仔细看过穆清的面色,见已调养得白皙中透着粉润,又请了医,把过脉,确认已大好,这才允了她重回学堂。
    林有木兮木有枝(三)
    回学堂第一天,天甫放亮,穆清便催促着阿柳着紧洗漱。阿柳照着平日里的习惯,要给她梳一个双鬟垂挂髻,犹犹豫豫的梳了几下,停下说,“如今七娘也大了,还挂个双鬟,倒要叫庾阿郎笑话呢,不如梳个垂鬟分肖髻吧。”说完也不等穆清回应,自作主张地将她头顶的头发中分,用发针挑起,快速地在头顶偏后的位置盘出两个垂髻,将脑后剩余的发丝分成两股,随意垂扎在两边胸前。梳理妥当后,又在妆奁里翻找了几个细小的金丝掐的五瓣花钉,牢牢地推在垂髻边。
    梳妆完毕,阿柳有些发愣的看着铜镜中穆清的样子,不觉喃喃道:“七娘真的大了,脱了小女儿的稚气,眉眼也长开了些,一副水灵的好模样呢。”
    穆清撇嘴一笑,“阿柳今日好奇怪。”
    阿柳回过神,怕她再受了春寒,又在她粉藕色的襦裙上加了一件鹅黄锦背子。上下打量一番,颇为满意了,才正色道:“七娘,这话原不该我说,只是这些年阿柳旁观着,也看明白了些。庾阿郎的心意,七娘当真还不懂吗?”
    穆清低头不语,心中已了然阿柳要说的,和落水那夜,与阿母同寝时,阿母所提过的,是同一件事。庾立的心意她当然明白,可是她的心意,连她自己也不能够明白,平日里贪着庾立对她的好,只当是自小一处顽的情分。
    “庾阿郎如今二十六七的年纪了,虽说是无甚倚靠的遗腹子,好歹也是世家嫡子,阿郎都赞他人品敦厚,学问亦好,这两年入了仕途,却迟迟未立家室,七娘当他是为了什么?”见她不语,阿柳叹了一声,“去岁大娘已行婚配出了门,年里听说,二娘也会在今年寻合适的人家议婚,阿郎最是属意那位杜先生。转眼便会轮到七娘,七娘若是有心,还是为自己早作打算才好。”
    穆清抬起头,眼眸清亮地笑着,轻轻捶了阿柳一下,“这丫头今日怎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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