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柳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到底是个明白人,很快明白了穆清的用意,虽有些怄气,也只得将所要禀之事一一细说了。“我去前院代奠,走了近道,穿过土坡下的山石洞,刚走到洞口,便听见头顶上有说话声,驻足听了,原是三两个婆子在土坡上的凉亭里躲懒闲聊。因那亭子正是建在石洞口上方,故亭中人说话,在洞口能听得分明。”
阿柳算得口齿思绪都清晰的,历历落落,清清楚楚的把那石洞口所闻之话都倾倒了。原来那几个婆子嚼的话,竟扯出了一件旧事,正是一直以来大郎二郎冷待她的缘故。
顾大郎好玄学,颇有专研,交好玄学名家袁天罡,那袁天罡授了盐官令一职,正往上任的路上,路过余杭,由大郎款待了几日,早晚在一处谈论参详。彼时穆清四岁,一日两个仆妇抱了她和二娘,在大郎府中顽耍,正逢大郎与袁天罡在院中散步。偶见了这两位小娘子,大郎便邀他详看二娘面相。不料,他竟指着穆清说,此女有贵相,却不显露,日后气势养成,只怕是手握大权贵的,顾家盛衰但凭她主。又端看了二娘片刻,沉吟为难,大郎一再催促之下,方才讲了,二娘与她相刑相克,刑克之剧,必有一方亡故了才罢。若要避刑克,或分开养,或远嫁了,离得远远才好。
袁天罡的相看向来不错的,大郎深信不疑,因此心中郁结,他是余杭顾一脉的宗子,顾家如何能易主到了一个吴郡顾的庶出后代手中,他的女儿又如何会生出与她你死我亡的命格,为此大郎一向厌恶提防着她。如今父母故去,他便与二郎商议,虽阿爹在世时提及过要开谱牒,将穆清以他幼女的身份,载入余杭顾的族谱,但究竟不是遗命,现族中掌事由阿爹转成了他,这些自是他说了算的。议定等丧仪过后,要将这府中所有的家仆奴婢,或安置到另两府,或发卖了事,便就关了府门。穆清仍是吴郡顾的庶孙女,不受三年热孝停嫁娶婚庆的限制,只随了庾立赴任去便罢,算是出阁了。
阿柳一口气讲完,穆清默了好久,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说:“我断不会随庾师兄走。”
“既如此,你可有想过日后何往?可替自己打算过?”杜如晦急切地问,心中隐隐等着她说一个答案,希望她说跟他走,同时又不希望她这么说。他想将她带在身边护着,却怕往后的血雨腥风里保不住自己的性命,更无从护她周全。这不是他的个性,想他向来决断果毅,何时这样矛盾寡断过。
面对他的急问,穆清踌躇起来,仰起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剪水双瞳中又盈了一汪薄薄的泪水。杜如晦突然直问道:“可愿随我去?自此交付于我?”
听闻这一句,穆清连月来的踌躇犹豫倒一下去得干净,心中简简单单,只剩了一句话,并不羞怯惧怕,几乎不加思虑的肯定道:“愿相随。”
“七娘!”阿柳惊呼,如遭雷霆。
穆清心中却愈发清明起来,以往缠绑在她周身,叫她无法动弹行进的那团乱麻线,忽就崩裂退散了,四周清朗,眼前只留了一条道可走,道尽头有什么她看不见,但道路是明晰的,她愿意押上自己的一生作注,去走一走。
☆、第十二章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一)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一)
杜如晦伸出手,包裹住穆清的手,正色道:“你应明了随我去走的是条怎样的道?我曾聘娶高家大娘,你亦是知道的,她缘何离去,你可清楚其中缘由?”
眼下不是羞怯的时候,穆清咬了咬下唇,慎重地点了下头,“七娘不怕流离颠沛,不羡荣耀体面,无论杜先生走的是怎样的道,七娘都无惧无畏,只愿相携不离。”
杜如晦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手上不觉已加重了力道,心中却一阵冷一阵热,犹豫再三,终是握着她的双手抬至唇边,低声且坚定地说:“誓不相负。”
“既阿爹阿母都已不在,此处也再无甚亲人,我无意再多留,只还有些事,容我明日一早料理了,便可离了此地。”穆清重又垂下眼眸,“一则,阿爹阿母如同我亲父母,我定是要着了斩榱到灵前去送别的,此举是要得罪两位兄长了。二则,庾师兄那边,我该有句交代。”顿了好一会儿,她垂眸更深了,吞吞吐吐道:“三则,我现今仍是吴郡本家的人,出身低微,自是,自是不敢以,正妻居之,可即便是侍妾,也该先回吴郡,禀明了我亲父母,全了礼仪,方才能随杜先生去了。再者,我有愿要效古礼替阿爹阿母服孝满二十七个月,不知杜先生……”
“尽随你意。我便先送你回吴郡,向你父母亲提亲。只不必言说正妻侍妾的话,自此只你一人。”
“唉,罢了,罢了。”阿柳终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眼角滚出了一颗泪珠子,噗通一下直直跪在了穆清面前,“阿柳不是府里的家生子,若七娘不带我归去本家,等这里丧仪完了后,不是发卖了,就是胡乱配了小厮,阿柳不愿离开七娘,还求七娘不弃。”
穆清被她唬了一跳,忙扶起阿柳在凳上坐下,“你我自小就是姊妹,我自是不愿离了你。但如今的情形,你的身契不在我手中……这倒也不难办,尤可一试。”
更深入定,杜如晦又宽慰她了几句,便回了自己住所。阿柳在袖上擦拭了脸上的泪痕,稳住神问:“一整日颗米未进,身子怎么支撑得住,还是先吃些东西吧?”
“不必了,实是无胃口。”穆清摇摇头,扶着桌子起身,“尽快将衣物行囊收了,许是明日,就要走了。”穆清走到阿柳面前,拉起她的手,“阿柳,你可想好了,随着我,将来……”
阿柳反握住穆清的手,“七娘不必说了,阿柳此意已决。”
穆清点点头,尽力稳住有些虚飘的脚步,将日常用的一些首饰衣物取出交由阿柳拾掇,忖度了一下,又将装着首饰的盒子打开,取出那支陆夫人给的流云纹赤金簪子,嘱咐阿柳裹在衣物内收妥了。忙碌了大半夜,所用之物皆收拾妥帖。
天光隐隐放亮,穆清遣了阿柳去歇息。阿柳累极,和衣躺倒在外间的榻上便昏昏睡去。穆清执着一只彩漆盒子,端详了一会儿盒子中的一对双头鸾鸟衔宝镯子,愣愣的呆了一阵。随后又放下盒子,晃晃悠悠地转到了院子中,细细摩挲了院中的一草一花,感叹再三。
及到天亮,穆清唤醒阿柳,吩咐了几件事,“去杜先生那边,请他遣了小厮过来帮手将我们的行囊匣笥等物搬箱上车,那两口木箱,只需带走素朴的那口,带山水雕花的那口搬至灵前。另去请了庾师兄来,过来时悄悄替我带上一套斩榱素服,别教旁人知道。”
阿柳匆匆去了,不一会儿,便提了个食盒回来。后边跟着杜如晦和杜齐及车夫阿达。阿柳领着杜齐和阿达抬了穆清的东西自去装车,杜如晦向她微微一颔首,“方才我已向恩师及师母拜别,可是去灵前拜过就走了?”穆清点点头,从食盒里取出阿柳带回的斩榱素服,生麻布料粗糙,她抖展开,垂首轻轻拂平整,泪珠子一颗一颗地滴落粗麻布上,不及化到麻布纹理中的泪滴便晶莹地滚闪着,直至边角俱抚平顺了,她方自行穿戴在了素白的窄袖束胸襦裙上,好整以暇地端坐着。
片刻之后,庾立快步走进漪竹院,甫进到屋子,看见穆清与杜如晦坐着,桌上摆着他送的那对镯子,心中便是一沉。三人简单对礼后,穆清走到庾立面前,深深的行了个大礼,“七娘自降生来,当真只庾师兄一位阿兄,阿兄待我如何,我自铭记五内,今日便要去了,故特此拜别阿兄。”
庾立睁圆了双眼,白皙的肤色憋得发红,一把拉过穆清,双手捏住她的双臂,“你要去了!去哪里?七娘,七娘,我知道,阿爹阿母离世,你受打击过度,心智尚未清醒。”她一时泣不成声,眼泪不断自面颊滚落,仍由他捏痛她的臂膀,口中说不出一字来,只摇着头流泪。
杜如晦上前,拉开庾立的手,将他和穆清隔开。穆清在他身后,隔了良久,才颤声说:“不必如此。”又从杜如晦身后转出,捧着装镯子的彩漆盒,直走到庾立面前,“我既意已决,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自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庾师兄多年殷殷照拂,七娘确是当阿兄一般爱着敬着。若庾师兄当真心中存着七娘……”
庾立抬头深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声音,将她手中的彩漆盒子轻轻推回,“不必说了,我都明白。这镯子,收着吧,当作阿兄贺你的礼。”
穆清转身收好木盒,又走到庾立面前,“阿兄护我一十三载,今日且再护我一回吧。”
庾立看了看她一身斩榱披挂,心下明白她是执意要替阿爹阿母重孝送别。顾大郎的用心昭然若揭,可想见这一身在灵堂露面会有怎样的风波,所以才急于今日出发离开吧。直到今日,他才懂得,这个柔弱无争的孩子,起了执念了,再无可能逆转了。他缓缓伸出手,虚扶了一把,“走罢。”
“杜先生先去车中等我罢,容七娘全了这礼便来。劳烦遣人将那口雕花箱子抬了随我来。”穆清阻了要跟来的杜如晦,转身随着庾立一步一步往前院走去。
☆、第十三章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二)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二)
走进前院,众仆见她如此一身来了,都唬住了,也有明事理的,不禁心下叫好,暗赞小娘子果然是个烈性重情的,一时谁都忘记了拦阻,只任由穆清和庾立步入大屋,阿柳早就在院中候着,见穆清来了,忙上前搀扶了进屋。
满屋的亲眷,原在说话的说话,灵前烧纸低泣的低泣,一片喧杂在穆清进屋的瞬间都停止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素服上。阿柳拈了三支清香,在案前燃着的白蜡烛上点燃,递给穆清拜了三拜。穆清在众人的注视,和大郎的怒瞪下,朝堂上两口大棺木端端地跪拜了下去,开口颤巍巍的唤了一声,“阿爹,阿母。”瞬时,早已凝回眼眶的泪水又决堤似的崩落,无法再开口。
顾大郎忽然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唤来两三个小厮,“扯掉她的素服!一个身份低微的寄养女,何来如此大胆,竟敢冒顶了嫡女的名分。”
庾立往穆清身边靠了一步,阴沉着脸扫了一眼众人。那几个小厮倒也不敢动手,望望自家阿郎,又望望眼前的这位庾长史,都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穆清仿佛没有听见大郎的话,没看见冲过来的小厮,自顾自地在灵前磕了三个头,定了定神,让阿柳扶着她起身。“大郎不必如此,七娘以往并没将顾家嫡女的名分放在眼里过,如七娘早将这虚名放在心坎上,怎会连想要在灵前着重孝尽孝都难办到,又怎会叫人以缌麻来替换斩榱?如今二老一同去了,且不说有没有女儿的名分,即便是日常服侍的人,也知道要尽一尽情意,更何况我是阿爹阿母亲手教养大的。”说着又一次潸然泪下,“不求名分,只求全了礼数,尽了孝义。”
亲眷们有些细小议论,互相道着穆清的说法不错,情意也真切。顾大郎一时面上有些挂不住,“既是这样,现在孝义都全了,你还在这做什么?”
穆清冷笑一声,“我自是要走的,今日就是来拜别阿爹阿母的。另外,阿柳自小同我一起长大,她也愿随我一同去,不知大郎可否将阿柳的身契给了我?”
“阿柳是顾府的奴婢,不是你说带走便能带走的。”顾大郎沉声说到。
穆清也不搭话,只让阿柳去传候在门外抬箱子的小厮。两个小厮小心地抬了那口阳雕山水四角鎏金的箱子进来。大郎一看便知道是备着给穆清送嫁的箱子,与大娘二娘出阁时送嫁的那两口箱子是一样的。
穆清当了众人,将那箱子上的鎏金银锁打开,显出满满一箱子珠玉钗环,金块金饼。“这是阿爹阿母予我送嫁之物,今日七娘出门,只带了些日常衣物和阿爹所赠的书籍,其他财物分毫未动,尽在这里了。拿这些,换阿柳的身契,大郎觉着够是不够?”
阿柳惊措不及,想不到穆清竟会拿了她所有的财物去换她的身契。亲眷中有人说了一句,“这一箱,不必说一个奴婢,就是全府的奴婢都能买下了。”因多人应和着,且以这一箱财物来换一个奴婢的身契,实是豪气,大郎也乐得敛一笔财,爽快地差人去取了阿柳的身契来。
不消一会儿,便有人拿了阿柳的身契来递给穆清,穆清展开看了看,验明无误,抬手便扔进了一边的火盆中,众人皆惊异万分。阿柳蹬地向着穆清跪下,穆清俯身扶起她,轻声说,“今日我将你放了良,从此,你便不再是贱籍,是自由之身了,如你愿意,可自行去了,不必跟着我颠沛流离。”
阿柳哽咽着说:“即使自由,也定不离不弃的跟着七娘,只求七娘不弃我。”
穆清点点头,与阿柳一同又在灵前拜了拜,脱了斩榱素服,叠得端端正正的,摆在灵前。转身向庾立颔了颔首,径直走出了屋子,走出了大院。
出了院子,穆清站定,回身要向庾立行礼,庾立忙扶了不让她行礼,“让我送你上车吧。”两人沉默不语,并肩向前走了几步。庾立在她身边幽然叹道:“其实我早知他对你有意。去岁送社,你落水那夜,我同他一齐赶到河边,他却先于我跳入河中,救了你上来后怕你受凉,他又湿着衣裳,便将你推到我怀中,要我速带你回府。他对你如此着紧,那时我便隐隐有感知。后来阿爹病倒,众人面前他极力保你替阿爹扎针治疗,看他当时的神情,我更是确定了他对你的心思。只是一直觉得我守着你自幼长大,你在我跟前也笑闹随意惯了的,你会更属意于我。原是我想错了。”
穆清歉然望他,“即便没有他,七娘也只拿庾师兄当阿兄待,阿兄现是七娘最后的亲人,娘家人,是七娘终身的倚靠。”
言语间,便到了府门口。门口停了两辆马车,杜齐驾了一辆装载了箱子行囊的车在前头,车夫阿达驾了一辆略厢舆考究些的马车在后头,雕花窗格,两边都有帷幔遮挡。杜如晦站在马车边等着。
庾立站住脚步,扶了她的肩膀柔声道:“同窗四年,看他人品德行还是好的,素日也是个有担当的,将来定不会负了你。明日我便启程往平凉郡赴任,日后相见不易,你自好生珍重。若真有为难时,便来平凉郡,莫怕,万事有阿兄呢。”
穆清泪盈满眶,垂首点了几下头。眼泪又扑哧扑哧的掉下来。庾立以指腹拭去了她的眼泪,“该流的眼泪今日也都流尽了,往后可莫要再哭了。”转头嘱咐阿柳,“你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好看顾着你家娘子。”阿柳含泪应了。
穆清依然低头啜泣,庾立轻声劝慰,“好了,今日算是阿兄送你出门,原不该哭的,来,好好的笑一下。”穆清抬头努力向他微微一笑,脸上尤带着泪珠。庾立立时红了眼眶,转过身去挥了挥手,“走罢。”
她回头又看了一眼顾府的这座宅子,纵然心中万般不舍,现在也只得离了这老宅子向前走去,走到一条满是未知的路上。所幸,在那路口,车边,有人淡淡的笑着,等着她。杜如晦向她伸出手,她的脚下便不由自主的往他的方向走去,那是一股比不舍更强大的力量,虽然未知,却无丝毫恐惧彷徨。
阿柳上了前一辆由杜齐驾着的车,杜如晦带了穆清上了后一辆车。马车发轫,她掀起雕花窗格上覆着的轻纱帷幔,透过窗格,看到庾立定定的站在府门口的身影,连带着顾府,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她在窗边靠了许久,还未出镇,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