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过誉了。”杜如晦心中一动,暗暗喟叹,这位唐国公,心眼里揉不得沙子。眼下分明已分了阵营,大郎二郎各领一支,只怕李公也已洞悉他与二郎的牵连,果真有荣登的一日,未必就能容得下他。
李建成与裴寂随着众人轻笑了几声,因大伙儿俱都欢喜着,无人再提先前那设赌局打脸的事儿来,他二人也不至太过难堪。
又言谈商议过片刻,大帐中的人逐一散去,杜如晦独自一人踏着月色往帐中去,身后忽传来一声唤,“杜兄。”
杜如晦停步回身,却见李建成笑容满面地在后头赶了几步,上前拱手道:“杜兄与七娘之功,今日又添一笔,实是令人艳羡不已。”
杜如晦亦拱手回报淡然一笑,并不答言。
李建成走近两步,笑容依旧,眼里却透了几分阴冷,慢条斯理道:“七娘这般强干,想来再无人能奈何得了她,杜兄可安心阵前谋划。”
杜如晦呵呵笑出声来,“她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听,怎还会有人不知死活地去招惹了她?大郎多虑了罢?”
二人相视大笑,各自择了一条路回帐,再无回头。L
☆、第一百五十三章 长安锦年(十二)
九月秋意渐起,西边的干冷的风横吹过来,晋阳城中的银杏一夜之间黄金装身。穆清连日在城中大市闲逛,已至第三日。
前日采买了米粮。昨日在酒垆中流连了半晌,要过一小坛毗梨勒,坐于窗边与阿柳阿达两人小口浅尝。阿达闷不作声,低头饮酒,阿柳却念叨起东都南市的康三郎来,“这毗梨勒比之康三郎家的葡萄酒,竟是差了不少。”
穆清执起面前的粗白瓷酒盏,微晃了晃,酒盏中的酒液浑浊不清,在这酒垆中却也算是上品了,无怪阿柳惦念康三郎家的酒。“如今战事四起,商路全断,倒真不知他情形如何。”
今日又往大市中游荡了大半日,与相熟的布商闲谈一阵,店主恰新得了帔帛十数领,见她来便热络地将那十数领帔帛尽数取了予她瞧,穆清却笑道:“这正要往寒天里过,谁个还买细绢纱帛来披,也该多置备些夹帔子来售才是。”
店主放轻手上力道,谨慎地展开那些轻薄帔帛,“娘子是娇贵人,不知眼下世道艰难也是有的,这东也打仗西也叛乱的,行商都停了生意,料算着来年开春,也未必能得安稳,能有这十几领新货极是不易,我且收了待开春成了奇货,能卖个好价,好抵充抵充我这布料上的亏空不是。若不是娘子来了,我断不会取来示人的。”
明年开春,穆清心中忽然唏嘘起来,不知唐国公这一路征战,到了明年开春能否成就一片新气象。临出征前,杜如晦同她说但要一鼓作气地直取大兴城,再逐一克破割据势力。以李公现下的兵力,胜算十有八成。
她不露声色地在心底里轻轻叹了一声,随手挑起一领银红底浅灰小团枝纹的薄纱帔帛,面上端着笑道:“既这么着,怎么也该讨个人情择上一领,只价钱上却不必卖我情面,该是几钱。只管要价便是。”
正与店主客套推让着。忽觉有人轻碰了她的后背,旋即阿达轻声道:“娘子,有人跟梢。”
穆清心内一荡。甚好,终是来了,这三日倒未白逛,脸上神色不变。仍是笑吟吟嗔怪那店主,“这便见外了。这帔帛若不照常收钱,我可不敢要,仍是要留在店中的,再者日后常来常往的。教我怎好意思,可是要羞煞我了。”
店主推让不过,终是如数收了帔帛钱。因瞥见她腰肢圆润小腹微隆,当下又取过一小端织了暗纹的素白绫布。“这绫布虽是卖剩的半端,也是难觅的绵软料子,无甚贵重的,却再不许推让,只当我赠予小郎的见礼。”
穆清笑着命阿柳接下,谢过店主出了铺子,脚下走得极慢,有意教跟梢的人瞧个清楚。三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兜兜转转地在大市上拐了一大圈。
“可确准了,别误伤了。”穆清侧头问道。
阿达挑了挑眉头,“娘子有见我错过眼的时候?”
穆清抿唇低笑,略微一点头。三人朝着大市中连接南楼坊的小巷子走去,待转过一道弯,三人的身影一齐消失在小巷的拐角处。
身后的小个子男子名唤陈大力,自觉着聪敏机灵地在三人身后跟了半日,他们每至一处,见了甚么人,做了些甚么,俱被他细致地记下。此时乍失了这三人的踪影,顿一心凉,他深知这中等门户中的主家娘子,不似小门小户的,并不会时常出门,能见着她在集市中闲逛的机会更是少,错失了今日,不知她哪日会再往外头来。
陈大力心内焦急,他成天混迹在南楼坊,这里的路他便是闭着眼也能摸出道来,前面的拐角,墙后头分出三条岔道来,倘或慢了一步,便再瞧不见他们往哪条岔道去了。
一想到此,他不由大起胆子,脚下加快了几步,小跑着往那拐角去。他的脚尖出现在拐角的一瞬间,突然被甚么东西狠绊了一下,他的眼正忙着四处扫视,并未留神脚下,这一跤便结结实实地扑跌在了地下。
他趴伏在地下,只来得及瞟见一双乌革胡靴,后颈便突遭了一击,两眼上翻,厥了过去。
陈大力再度醒来,却是教一盆冰冷的井水,自头到脚浇头了的。他倏地睁开眼,迷迷登登地出了好一会子神,方才忆起自己尾随着二女一男到了南楼坊的小巷子,随后便不省人事。
此时他方才惊觉,自己正身处一座小宅院的后院内,被捆绑在一张高椅上,浑身湿透,动弹不得,略一挣扎,四肢便传来麻得发痛的刺扎感。
“醒了么?”一个细柔柔的女声在他身侧响起,他尽力扭过头,一名容貌精巧细致,打扮素雅的女子,巧笑倩兮地立在那里,弯着眼正瞧他。
陈大力蓦然想起,这便是他尾随窥探的那位娘子。不必问,他也知晓为何被捆绑于此了。
“我要问你甚么,你当是心知肚明。”穆清笑意不减,转到他面前,“说也罢,不说也罢,实诚也罢,诓骗我也罢,随你。只有一桩你须得明白,我既能掳了你来此处,自是能将你顺意坊北巷顶头那宅中的家小,尽数弄了来。”
然那陈大力的面上,并未显出她所料定的大惊失色的神情来,倒反有些满不在乎,摇头晃脑的不搭腔。
阿达提着马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以马鞭指着他向穆清道:“娘子同他啰嗦甚么,鞭挞至他吐了实情才爽快。”
“那,那,你便使那鞭子直将我打死作罢,横竖我若是死了,你们想知道的,也无处去知晓。”陈大力无赖地往高椅上歪头瘫坐着。
“你当真以为只你一人可问了么。”阿达怒吼一声,横扫一鞭子勾带至他的小腿肚,还未使上两分力,那厮便痛得“哎哟哟”地直叫唤,眼中挤出了几滴眼泪来,若不是手脚皆被捆得结实,恨不能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杜齐从前院匆匆跑来,边跑边向那陈大力扫过一眼,他跑至穆清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穆清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小声嘱咐他去前院找了阿柳来。
她向后退了两步,在一另一张高椅上坐下,好整以暇地瞧了他一会儿,方悠然道:“我知你不在乎老父稚子,顺意坊北巷的小宅子亦早已抵押给了南楼坊的赌坊,大约你那老迈的父亲同妻儿,在那宅子里也住不上两日了,你债台高筑,根本还不出那抵押宅子的钱来。”
这话于陈大力而言,便是阿达手上的马鞭,只是这一鞭,抽到了他的心间,他不由得眼神一瑟缩,躲开了穆清的逼视。
“我这人,最是乐善好施。”穆清适时地扬起一抹和善的笑,抚弄着自己的手指头,低眉垂目,乍一看去,还真是一副慈悲的模样。“想来你也是被赌债逼急了,才胡乱应下这趟差事,我却不知那些人许了你多少钱财,够不够你还债赎回房契的,倘若不够……”
她有意制住了话头,笑等着陈大力的反应。他果然慢慢抬起了头,眼珠子在眼眶内流转,暗自计较着的样子,又听得穆清论起够不够还债的话,眼前不觉一亮,也不再避开她的目光,直直地朝她望去,表露了几分期冀。
“倘若不够,我这里倒另有一趟差事予你,你若是办好了……”说着她向从前院走来的阿柳招手,阿柳快步上前,递与她一块黄澄澄的物件。她伸手接过,徐徐站起身,行至陈大力跟前,摊开手心,一枚二十两的大金饼金光闪亮地躺在她白皙的手掌之上。
“瞧见这个没有?如今世道乱着,这个,却是难觅,这一枚,抵得上你两座你那小宅子。赎回宅子,剩下的往赌坊中去滚一滚,说不得能赢下多少宅子来。”穆清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勾得他心间奇痒,眼见着她握起金饼,自他眼皮子底下撤回了手,他的目光紧黏在她手心里,跟着一道去了。
“娘子善心,舍我一个差事,我作定了。”陈大力一时也不记得小腿肚上疼痛,亢奋地坐直身子,“命我尾随跟梢娘子的,是一位好样貌的阿郎,及一位娘子,那娘子,长相么,不及娘子一半,打扮倒是贵气,出手却畏缩,远不及娘子豪爽……”
“拣紧要的说。”穆清蹙起眉头冷声打断他。
“哎,是,是。”陈大力忙不迭地点头,接着道:“那日堵坊中来人催要欠债,我回不得家,便在南楼坊中转着,忽来了一位阿郎,领着我往一间酒肆中去坐,许了我一枚五两的小金饼,只要我盯紧了娘子,事无巨细地报予他知,又作诺说如再有差遣的,另有五两金饼酬谢。我因这事原不伤天害理,又有贴补可赚,便应了他。哪知,哪知,才跟了一日,便教娘子逮了正着,小人所知的便这些,已知无不言了。”
“那位阿郎,是何模样,你仔细说来。”怎又冒出一个男子来,穆清疑窦丛生不得其解。
陈大力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并无甚特别之处,仅是眉目生得好些,身子骨瞧着,瞧着似是个熬练过的。”他一面说一面拿眼瞟向阿达,突然像闪过了灵光一般,转回头,“那日天热,他半卷了袖管,手肘腕子内侧显露了一道乌色纹刻来。”
穆清重重地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地点点头,仿佛这一切并不出意料。L
☆、第一百五十四章 长安锦年(十三)
陈大力小心地瞄着穆清,心悬在她手中的那枚大金饼上,略显出些焦急来。
穆清再次向他摊开手掌,“你且回去,只当没有今日这一遭,该如何回禀便禀了,他那小金饼你也照样收着。他若再有事寻你,你先应下,再来回我。”
陈大力连连点头,“是,是。”
穆清挥挥手,示意阿达替他松解开捆绑,“你每日正午到南楼坊那小巷子中候等一个时辰,或回了我那边的动静,或另有吩咐予你。你若敢在我跟前阴奉阳违,别教我再将你捆了来,折了手脚,扔去城外。要金饼还是断筋折骨,全在你自个儿了,仔细考量。”
“小人万万不敢的……”陈大力抖抖索索地自高椅上立起身来,手脚麻软,再看面前这身量荏弱气势却凌厉的妇人,心头不禁飘过阵阵寒意,慌忙喏喏应声。
穆清忽就收了戾气,瞬息换上一副笑意盈盈的眉眼,上前拉起他的袖管,将手中的大金饼覆到他手中,“我也不是那无理的人,你好好办差,自少不了你的好。”
一时将那陈大力打发了,阿达满面忧虑地丢开马鞭,“听着那意思,仍是李家的那位大公子在背后捣鼓,几次三番地祸害,不得消停,这,这……依我看,倒不如及早知会了阿郎,毕竟尚有杜家的人参与其中。”
“难就难在此,倘或只是李建成弄来个把喽啰作怪,倒不难打发,偏还有个郑官意参和着……”穆清乏力地靠坐在高椅内,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先不必知会克明。莫要扰散了他的心思,且瞧着他们究竟要作甚么。”
阿柳见不得她劳神忧思的模样,这边的事既已了结,她忙唤着阿达将后院的高椅绳索俱收拾了,自挽起穆清的手臂,将她往前院带,唠唠叨叨地想要开散她。“前两日大风。院中那几株银杏全落了叶,铺了一地金黄,我瞧着动人。故不教他们扫了去,留着你来赏看赏看。”
穆清随着她行至前院,果然满目黄灿灿的小扇叶,另有一半未落的悬在树上随风轻摆。耀得人心里亦暖意融融。
她在石桌边的石墩凳上坐下,秋阳的和煦与微凉的风交缠着抚在她的面庞上。心底倒有了片时的宁静,不觉暗自忖度,不知哪一日能安安定定地坐于自家院中,一壶薄酒。两人相携,看春花赏秋叶,稚子幼女绕膝承欢。
想了一阵。她唇边的笑意渐成了一抹苦涩,终是摇了摇头。“阿柳,叫人扫了罢。”
“这般好看,扫了岂不可惜。”阿柳心有不甘地撇了撇嘴,却也无奈。
转过三两日,长孙氏到了她这小宅院中探望。穆清的脾性她虽摸不透底,大略上还是知道些的,故未带那些虚虚实实的名贵药材,只命人捧了一盒子鲜枣,笑说,“太守府后院的枣树挂了红,瞧着可人,便使人摘了些来,一来贪个新鲜,二来意思还算吉祥,取个早生贵子的意头。”
穆清忍不住掩口笑起来,“那夫人亦当同食。”惹得长孙氏脸颊上飞起了一片红云,心内禁不住起了些闺中姊妹才有的温存。
不消一会儿却又悄声叹息,她缘何不是自己的亲阿姊,一时间只觉这世间好皆教英华占尽了,珠联璧合的情谊,精明强干的阿姊,还有她那二郎脱不得手的姊夫,假若有一日英华起意,想要取而代之,只怕她阿姊亦会尽了全力来替她拼争罢。想到此处,长孙氏依旧笑得娇羞,内里却慢慢冷下了心肠。
言笑了一阵,穆清抹下嬉笑,端肃起脸,向她提及汾水回城那天的事,细细剖判了一回,长孙氏虽有惊异之色,却显得并不十分意外。
“影娘可有甚么动静?我猜度着,她大约已将意娘筹谋的那些个事说了个七七八八。”穆清冷不防提起郑官影来。
这倒令长孙氏吃了一惊,“顾姊姊怎知她会说?”
“影娘胆怯,稍加恫吓,她便熬持不住,我私下胡乱猜测,她或意在明哲保身,不愿与意娘掺和在一处。”说着她轻声一叹,“影娘性子软,慈悲心肠,这也是早先窦夫人执意要你持掌后宅的缘由。”
长孙氏不置可否地笑笑,穆清也不探究影娘究竟同她说了些甚么,只执起她的手,恳切相托,“眼下虽确准了谁人在暗地中下绊子,凭我一己之力恐是难以躲祸,还须得夫人借我几名信得过的人用上一用。”
“太守府的留守府兵中,有百人为霹雳堂旧人,皆是能放心托付的,顾姊姊若要用,只管去领便是。”长孙氏毫不犹豫,一语掷出百人来,她心知肚明,视目下情形,却也容不得她犹豫藏掖,面前这位连同她腹中那孩子,已然成了烫手的热饼,捧着心惊,甩脱不得,但求她平安无事,二郎在沙场上也能多添一分稳妥。
……
再说那陈大力,自从那小宅院中捡拾起一条性命并一枚大金饼之后,果真不敢食言,原主跟前不敢露了分毫破绽,亦日日往那南楼坊的小巷子中去候等,好在他原就成日混迹在南楼坊内,进进出出的,瞧见的人只当他躲债,并不多加留意。
金光灿灿的大金饼,和阿达那辣痛的一鞭子,俱揣在他心口发热,迫使他每日枯等一个时辰,绝不敢少了一刻。直至几日后的正午,终于有人来递话。
来人正是那天同在宅院中的杜齐,陈大力提心吊打了多日,见来的不是使马鞭的那位,心口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