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
我掀开被子,从床走下来。
今天是2015年12月9日,我来英国的第三年。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现在是早上五点半,窗外的天还睡着。因为到了冬天的关系,天亮得都特别晚。
我站在窗边看着清冷的凌晨街道,路上行人无几,只剩路灯孤苦伶仃地在路边站着。
昨晚又下雪了。
今年伦敦的雪似乎来得特别早,这已经是今年入冬的第二场雪了。
我拉开玻璃窗,一阵刺骨的寒风从缝隙窜入,像个冻坏了的孩子,急于找个庇护之处。
路上偶尔有只流浪猫从灌木丛里跳出来,抖落一层积雪,然后形单影只地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傲慢的脚印。
我关上窗户,转身走到书桌旁,将左手手腕上的表取下,放在书桌一角,未做停留,直接往浴室走去。
“哗……”伴着浴缸水龙头的水倾卸而下的声音,等待水热的同时,我将头发在脑后扎成髻,脱下有些汗湿的睡衣,走进浴缸,然后拉下莲蓬头的旋钮。
氤氲的水雾中,我左手手腕上那道约3厘米长的疤痕清晰可见。
洗完澡,我推开被热气蕴湿的镜子,从后面的药架上取出一个白色的圆柱形小塑料药盒,拧开盖子,倒出一粒药到手心,放进嘴里。
吃过早餐,我收拾东西去学校。
虽然周围大楼环绕,大雪中的Queen’s Tower却显得格外的孤单。素日里还有绿树花香相伴,如今这四周的草地也都被皑皑的白雪覆盖了,只剩她只身一人伫立在白茫茫里。
“Good Morning。 How’s your weekend”一进教学楼便迎面碰到了Daisy。 Daisy是我Managing Innovation课的同学。
“Fair enough, I think。 “我拍了拍肩上残留的积雪,回答道。
“Morning Jane, morning Daisy。 “Jesse抱了一沓文件夹从侧面走来,匆忙地道着早安。
“Morning。”
‘How’s your Software Engineering’s final projection going Is it due at this Friday?”
“No, that’s for Computing, Software Engineering is next Monday。”
“Oh, thank god, I missed it up。 Thank you。 Uh……Are you free this afternoon, there’re some questions I want to discuss with you about that final report。”
“This afternoon may be a little difficult, is Wednesday morning okay”
“Cool, then see you at Wednesday。 See you guys later。“ 和来时的行色匆匆一样,说完Jesse便同样行色匆匆地走了。
“Always in a hurry,huh。” Jesse走后,Daisy笑着说。
“Have you got any plan for Charismas” Daisy转向我问。
“No。 I think just my aunty and uncle coming to see me, like every Charismas before。”
“There’s a Charismas party at Charismas Eve, do you want to come”
“I don’t know。 But I think I may not。 Thank you for the invitation。”
“No problem。 Anyway, if you changed your mind, let me know。 We can go together。”
“Of course。”
我们说完后便分道扬镳了,因为各自上午的课不一样。
阿姨和江叔叔每年圣诞都会来英国看我。阿姨现在不再涉足JK公司的事了,只接管原来由慕黎汐母亲打理的沈家珠宝行的生意。江叔叔仍是JK公司亚太地区的行政总裁。
上完所有的课,我在图书馆待了一会儿。看表已经到下午三点,我开始收拾东西,去那个我每周一下午都要去的地方。
“咚咚……”我先在门上敲了两下,在一串清脆的风铃声中,我推门进去。
“Good afternoon,Dr。 Estelle。”
“Good afternoon, Jane, how are you doing”
“Doing pretty well。”
“嗒”的一声,我将门轻轻关住。
Dr。 Estelle是我的心理医生。
在我来英国的下半年,我曾尝试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正是我左手腕上那道疤的来由。自此,我便一直戴着一块白色的手表,除了洗澡的时候,从不取下,就连睡觉也不。
自从两年前接二连三地发生了那么多事以后,我的精神状态一直不是很好。从昏迷中醒来后,我的病便正式被确诊为双相障碍Ⅱ型。
双相障碍属于心境障碍的一种,指既有躁狂发作又有抑郁发作的心理疾病。而双相Ⅱ型则专门指有轻躁狂及重性抑郁发作或无躁狂发作的双相障碍。而我属于前者。
当保姆惊恐万分地发现坐在浴缸边的我,以及满满一浴缸被我的血染得鲜红的热水,她的第一反应是直接吓得坐到了地上。
当时的我还朦胧残留有一些意识,在她惊慌失措地在身上一顿乱搜之后,我隐隐约约听到她莽莽撞撞跑去客厅的时候一路上碰撞到花瓶或其他家具的框当声,以及因为手抖得厉害而在抓电话的时候指甲磕碰到座机的呲啦声。
然后在我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刻,我听到她颤颤巍巍地说,“There …… there’s someone committed a suicide, the …… the address is ……”
当时的我正处高三。因为情绪的不稳定,我休学了半年。
阿姨始终认为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更为了未曾留意到我的异常而深深地自责着。但是,错并不在她。
在生理上的伤好之后,我仍留在医院留院观察了一段时间,主要是接受MECT治疗。
当病情些许好转后,我便被允许回到家里接受长期综合治疗。早些时期主要是药物治疗、rTMS、还有定期的心理社会干预。现在主要是适量的药物治疗和每周为期一小时的心理咨询。
出院后,阿姨为我重新找了一套公寓,和一个新的保姆。尽管我极力反对,阿姨本坚决坚持要过来和我一起生活,后来听从医生的建议才终于妥协。
为了不影响我的情绪,在我住的公寓楼下另置办了一套公寓给保姆住,而不是让她和我住在一起。
每天我自己做早餐,而保姆则在我出门之后上来打扫,晚上到我睡下再离开。
每周一去Dr。 Estelle的办公室聊天一个小时已经成了我这两年来的例行公事。
下午五点的时候,我从Dr。 Estelle的办公室出来。
中午已经停了的雪,这会儿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我拉开楼梯口的门,走到台阶上,抬头看了一眼漫天飘舞的雪花,竟忘了围拿在手里的围巾。一缕寒风伺机钻入脖颈深处。
我打了个寒颤,将手里的红色围巾挂在脖子上,裹了裹身上的灰色呢大衣,将围巾裹进大衣里。然后扣上前襟的扣子,将衣领竖起来,带上手套,准备回家。
回到家,进了房间,我将包扔到房间右面的沙发床上。然后脱下大衣和围巾,把它们挂在门后的衣帽架上。
我拉开衣帽架右边的衣橱,取出一件针织衫套在身上,走到房间左侧的书桌前坐下。保姆此刻正在厨房准备晚餐。
我拉开抽屉,拿出那本放在抽屉最里面顶层的深棕色羊皮日记本,放在桌上,从桌上的镂空的金属笔筒里拿出一只自动圆珠笔,顺着日记本夹页里的白色缎带将日记本翻开,开始写今天的日记。
写日记也是我治疗中的一部分。
从前年的冬天开始,我便开始一日不落的记录着我每天的生活。除了现在写的这本,抽屉里还有另外两本一样的写完了的日记本。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像流水账一样记录着我每天的琐事,之所以写也只是因为医生的要求。
我花了大概二十分钟写完今天的日记,将自动圆珠笔重新放回笔筒,然后将那条白色缎带放在下页的位置。合上日记本,我将它重新放进抽屉里。
在那沓日记本旁边放着的白色信封里装着的,是去年小菡寄给我的信。
这是小菡去年和Charles去韩国转机,顺道在那里旅游时写的。
高中毕业后,小菡和Charles如愿以偿地一起被录取到了茱莉亚音乐学院。我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是后来小菡向阿姨打听到的。
信里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瑛予:
近来可好。
因为不知该从何说起,所以以这么敷衍的寒暄开始。
首先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就是我和Charles都考入了茱莉亚音乐学院,我们现在过得很好。我们都过得很好。
此刻的我正坐在首尔的一家咖啡厅里给你写这封信。如果你正在看的话,相信你已经把这封拼图信拼好了。那么你应该也看到了这幅拼图的完整面貌,是Neverland。我知道你最喜欢的童话故事就是彼得潘,在那个叫做Neverland的地方,孩子们永远都不用长大。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到这个咖啡店里的拼图信时,我就想起了你。或许是因为觉得当初你离开的时候,心和这些破碎的拼图一样。而因为我的任性和懦弱,这也成了我记忆里你最后的模样。
还记得一年前你第一次去英国的那次吗,我借口说有事,没有送你去机场那次。你可能会以为那是因为我知道你去了英国以后会暂时断绝和国内的一切联系,所以为了让尹煜和你独处而找的借口。其实不是的,我是真的有事。
那天下午我去找慕黎汐了。不管那天下午我和你在慕家听到的是不是真的,自从那天在度假村知道你还放不下他的时候,我就决定要在你离开前再去找一次他,我希望他能去机场找你。可是在慕家我没能找到他,而那天偏偏又……
那场事故过后我一直很生气,不是气你,而是在气我自己,气我自己在我最重要的两个人受伤的时候我却不在旁边。我本来应该在场的,如果我在的话,或许能改变点什么,我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却不在……
我不希望尹煜因为你的陪伴而生活在负担之中,也不想你因为内疚而留在他身边。当时的我认为分开对你们俩都好,所以当尹煜赶你走的时候,我选择了保持沉默。
后来我去你家给你送行李的时候,本打算去看你的,可听阿姨说你还睡着,便没有打招呼就离开了。我想着,等到第二天再来看你。
可是当我第二天再次来到你家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你要去英国的消息。你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多伤心吗?虽然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快乐,但是想到你这么快就把我们忘了,我还是忍不住伤心。更气你的总是不告而别。所以我扭头跑掉了。
你去英国的那天,Charles有开车送我去机场,我坐在机场外的车内纠结再三,到最后还是错过了你。
对不起,因为我一时的任性和懦弱,这一年多来没能陪在你身边。
瑛予,不知道现在的你的心是不是还像这封拼图刚开始的时候一样,但我突然那么傻傻地、傻傻地期待着,期待当你将这封信拼凑完整的时候,你支离破碎的心也能像这幅拼图一样恢复完整。我知道我的想法无疑是异想天开,但我仍愿意这么去期待着。
敬启
爱你的,小菡
这就是那封信的全部内容。
关于我的真实情况,介于当时我的情况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于是我让阿姨帮我向小菡隐瞒。
其后,也就是今年的夏天,小菡来伦敦探望我。在那次的会面中,我和她讲述了自己目前的真实状况。
这两年来,小菡成熟了不少,虽然外貌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留着及腰的长发,刘海也没有怎么变,只是把头发烫卷了。
而我早已留长了额前的刘海,虽然仍然是直发,却剪到了只过肩十厘米的长度。
自此,小菡每两个月都会来伦敦看我一次,或一起去旅行。这些我倒还是能做到的。
而从小菡那我也得知,今年三月,尹煜哥在甄离姐的陪同下离开了S市,去到维也纳学习小提琴和作曲。尽管我不能说我的心结就此解开了,但至少也算是得到了点慰藉。
甄离姐走后,我托人将旋木买下,并将其交予莫柯学姐打理。
学姐说她即使离开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始,那么如果现在有了开始的理由,那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这两年我和莫柯学姐的联系很少,之后也未因旋木的关系而增多。这大概也是我一直以来喜欢她的理由。
有些人不会因为你能给她的不多而疏远你,也不会因为你给了她什么而亲近你。其实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远没有那么难维系,合得来就会合得来,合不来就是合不来,只是这么简单。
我把抽屉推进去,然后起身出去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
☆、最是造化弄人(下)
快到圣诞节了,街上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气氛。一般在十二月刚开始的时候人们就会挂上圣诞的装饰,制作挂满彩灯的圣诞树,用彩灯做麋鹿造型,以及在玻璃上手绘雪花、圣诞老人等圣诞图案。
今天是周末,我一个人走在刚下过雨的街头,去超市买下周要吃的面包和牛奶。
虽然家务事有保姆料理,但我通常喜欢自己出去买些日常生活要用的东西。因为走路的时候感觉很好、很平静。
我拉开冷柜,拿了一盒一直喝的杏仁牛奶,放入已经装了一袋全麦葡萄干面包的购物篮里,转身去柜台结账。
结账的时候,外套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继续刷完卡,将信用卡放回钱包,把钱包放回口袋里,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掏出另一边口袋里不断震动着的手机,滑过接听键。
“喂,阿姨。”我提过结完账的商品,对微笑的店员笑了一下,提着塑料袋出了店门。
“最近过得好吗?”阿姨在电话里问。
“挺好的。”
“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嗯,什么事?”
电话里的阿姨沉默了一阵,接着传来一道长长的吐气声,终于阿姨一鼓作气地开口说:“二十年前的事故是我错了,和慕家没有关系。”
站在公交车站的玻璃窗后,我的脚步戛然而止。
“对不起……”
在两人的沉默中,只有阿姨的一句“对不起”在整个高空的电磁波中飘荡。
“虽然不知道再在你面前提起这件事好不好,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阿姨说。
“知道了。不用担心我。”
我重新往前走,若无其事地说。
“我很好”、“我已经把以前的事都忘了”、“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诸如此类的话我觉得即使我相信了,阿姨也不会相信。于是我只是这样回答。
“对了,今年的圣诞节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过来?”我问。
“大概在20号左右吧。”
“好的。你和江叔叔最近好吗?”
“我们都挺好的。你呢,有按时吃饭吗?”
“嗯。每天一日三餐都有按时吃。最近好像还胖了几斤。”
“胖了好啊,冬天胖一点好。伦敦最近好像要降温,别忘了穿暖和一点。”
“嗯,我会的。我最近买了一件红色的毛呢大衣,款式还不错,等穿的时候拍张照片发给你看。还有,我还想买件蓝色的羽绒服。最近好像越来越喜欢穿羽绒服了,既暖和又方便,挺好的……”
我一路和阿姨打着电话走回家,也不顾拿电话的手在寒风中吹成了紫红色。
回到家,挂断电话,我将手机放进大衣口袋。
换了拖鞋,我拎着袋子走到厨房的冰箱旁,把买的面包和牛奶分别放到冰箱第三层和第二层的架子上,然后把塑料袋塞进旁边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