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后果会是什么?她惊讶地望着我,眼睛睁得比任何一次都大。
后果?我可没有想过什么后果,人到了那种地步还能想什么后果?那样的境地只可能是什么也不想,只想上帝给我一块大石头。
这岂是大话?你也太随心所欲了吧,如果你真的撞死了,今夜我的泪为谁流?如果我是上帝,顶多给你一记响亮的耳光也不会搬来石头给你砸头。
你不必笑话。查果拉的石头全都被风吹跑了,上帝保佑我死不了。
……哈哈哈……这一回,她笑了,笑得十分彻底,满眼是泪。
“风吹石头跑,天天穿棉袄。”这是查果拉的真实写照,因高寒缺氧而使人体受到威胁损害,从腑脏器官之“硬件”到神经思维之“软件”,是全方位的。(考虑到她所从事的专业,我故意用了“硬件”和“软件”之词)科研证明,查果拉海拔即为西藏重度缺氧寒区,四季无夏,春秋不分明,无雪期很短,说白了就是哨兵的肉体一年有多半时间在寒冬的长袖里被紧裹着。树木不能成活,草籽不能发芽,骨朵绝少开花,心情雪上加霜,缺氧导致人体各项机能减退明显。如果说两千米以上即为生命禁区,那么五千多米算什么呢?在哨兵面前,这只可能是一颗灵魂瞻仰的高度。经年后即造成心血和呼吸系统不可逆改,动、植物神经出现障碍及紊乱,各项功能尤其免疫功能受损严重,多病、早谢……最不可思议的是下到海拔低的地方醉氧嗜睡反而适应不了。
聊斋查果拉(3)
……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低语。在圣洁又遥远的查果拉面前,她的语气俨然失去了“杨总”风风火火的变奏形式。她难过地说,在那些远离爱情的查果拉哨兵面前我突然有种抱愧之感,尽管我知道你把他们客观典型化了,但,人是渺小短暂的,自然是伟峻永恒的。高寒洪荒令脆弱的生命喘息不安,且与纷繁莫测的现代都市文明去之又远,可悲的是我游历了祖国那么多大山名川,对长河高山,风马草原,还有野生动物依然没有从内心产生善待和崇拜之心。并且每当我去到一个旅游的圣地,心里仍会牵着那一本本账本,那一个个零售商,那一箱箱从北京发往成都的“软件”和“硬件”。
真是痛改前非!痛心疾首!无言以对呵。想想,我们在这个繁华的都市夜晚,对查果拉哨兵缺氧之事高谈阔论的时候,祖辈生息在高原上的人们却并不把什么缺氧寒冷挂在嘴上。大家就好像没有这回事儿似的。多年来,我注意到,往往喊得最凶的是一些尚未抵达或正在抵达或刚刚抵达的新来者,世居西藏高原的人则通常沉默不语。查果拉海拔之高造成的缺氧、高寒、自然环境的恶劣和生存条件的艰难,都得由哨兵独自承受。但荒凉封闭并未使他们嫌厌,贫寒滞后没有令他们气馁。更令人崇敬的是,他们始终保持这种心甘情愿、慷慨超然的生活态度,甚至也不眼红那些生活在山青水秀温柔宝贵之地的人们,这大概能说明依着大风大雪大月亮大太阳日夜相伴的高原军人为什么具有如此宽阔胸怀,宽厚品性。
在西藏,确实有这么一群已经或正在战胜自我的人。他们默默无闻是由于他们顽强,他们乐于忍耐是由于他们无愧,他们友善达观是由于他们最知人情高贵。他们就是这样一群世代厮守于高山之父与江河之母的忠实子民。
也许这种感觉你不一定能够完全懂。因为如今的你是一座城市另一个领域的精英。也许只有切身体验者才知道,能够长时间在查果拉呆住实为不易,莫说一生一世,就是一天一夜你也是慎行的勇敢者。查果拉,涉及人作为智慧生命的要害本质,不仅能适应而且还能改造客观世界,正是靠着这一本能,那里的哨兵才能战胜种种未知的困难。作为西藏军人,这种战斗的本能万不可失。我想,所谓人类之末日,即是其本能丧失殆尽之时,但即是本能,就会与身俱在,更会因生存的严酷而愈加强烈,不会退缩。
想来这便是军人与国土共存的意义所在,灵魂与高原同甘共苦的结晶。我常常想,成批的高原军人与雪域极地世代生息与共,这是不是一个奇迹?他们是不是可以在这方面代表人类的杰出品性?而我作为其中一员因耐不住长时间的孤独和寂寞,忽地脑子急转,一纸报告突然回到四川盆地的这片闲散之地——一个至少氧气多一点、气候好一点、人群多一点、生活美一点的城市,我的心情其实并不舒畅,想起我的高原,我的西藏,还有远在查果拉的哨兵兄弟,想起那么多同路人还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同和平的精神和情绪搏斗,今夜,我怎能一个人步入歌舞的海洋?面对她提出的换一个地方去玻璃樽音乐会所喝酒唱歌,我只好无情地拒绝。
有关查果拉,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当咖啡洗尽孤独凋零的街道,繁华的尽头便是黑暗。凌晨,与查果拉的 “聊斋”像不绝于耳的风雪声嘎然而止。
那一夜,我觉得,我是听着自己心跳入眠的……
乃堆拉的那只鸟
故事发生在一个大雪封山的冬天。
在乃堆拉距外军哨所仅有27。5米距离的观察哨里,第一次上哨的列兵,面对空中传来的直升机轰鸣声,正紧张地操作着监控仪器,密切观察空中情况。他详细记录好空中情报后,透过防弹的玻璃窗,正好俯瞰到山口的界碑,上面几个红色的字体像他跳动的心脏。大朵大朵的雪,像棉花一样重重地落在地上。
他贴近结霜的窗户哈了口气,并通过那个气口向窗外仔细看了看,明亮的阳光铺在雪地上,雾气在地面上升腾。突然间,有一个在雪地上蠕动的黑点牵引了他的视线,他禁不住大喊了一声:“呀——有鸟。”海拔4318米的乃堆拉是一个生命禁区,一年四季生命在这里很难存活。特别是大雪封山后,哨兵就成了乃堆拉唯一的心跳。哪里来的鸟儿?列兵心中顿时充满了好奇和疑问。他一步跨出哨门,马上又退了回来。他想起了哨兵的职责。于是从墙上取下一副望远镜。镜筒中,他看到一只不知名的硕鸟,翅膀足有三尺长,全身漆黑一团,一动不动地望着观察哨里的他,那双灵敏的眼睛似在和他说话。
列兵迅速把鸟的消息传递给了乃堆拉哨所的老兵们。
这时,晴朗的天空下移过来几个戴大墨镜的老兵。他们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移动着优雅的脚步,打着秘密的手势,穿过长长的阶梯,一步一步滑向界碑,平稳地来到了观察哨附近的雪地上。
列兵左眼注视着那一列脚步轻盈的队列,右眼紧巴巴地盯住那只舞动翅膀的鸟。就在老兵们靠近鸟的时候,他惊讶地用手捂住了嘴巴。眼看,老兵们已经把那只鸟重重包围。列兵担心那伙粗暴惯了的家伙会对这只落单的鸟动粗。
老兵们一个个睁大眼睛,交头接耳,相互抱成一张网状,蹲下了身。那只鸟没等老兵们看清模样,扑哧一声站在了老兵们围成团的头顶上。习惯了寂寞的老兵面对此鸟突如其来的一跳,吓得眼神发直,眼珠鼓溜溜地转,双脚在雪地上发颤,久久不敢动弹。时间不知沉默了多久,老兵们长长的脖子时而抬起,时而弯下,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任何声音。站在人头顶上的大鸟随着老兵们的节奏扑打着翅膀,像是跳舞。
哨位上的列兵,看着老兵们与鸟的每一个举动,笑得合不拢嘴。
突然,十分突然,就在列兵笑逐颜开的一瞬间,那只鸟猛然腾空而起,快活地飞入天空,速度快得令人诧异。几个老兵学着鸟飞的样子,尖叫起来。他们丢掉大棉帽,展开双臂,大步流星,腾云驾雾,紧跟着鸟的方向。谁也没有想到,他们飞过观察哨,飞过界碑,飞过山岗,最终与鸟一起飞进了乃堆拉哨所。
列兵换岗回到哨所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鸟。因为这只鸟的出现,他惊喜交集,三天三夜没合上眼。
转年开春。天暖了,云开了,雪化了,列兵已成老兵了,他该下山准备考军校了。可就在他下山前的这一天,在执勤的观察哨里,他又看到一群鸟,足有五六只,落在他的窗口,望着他久久不忍离去。他伸出手,轻轻地捉住其中一只小鸟,将它放进温暖的观察哨里。
他问小鸟,是什么原因让你们误入这高高的哨所呢?
鸟儿们回答,因为你们在这里太寂寞了,我们得知消息就从山下飞上来陪伴你们。当你们烦恼时,我们可以为你们歌唱,当你们疲惫时,我们可以为你们舞蹈。
他听了鸟儿们的回答,对去年冬天遇见的那只大鸟感恩不尽,于是他决定不再下山。他要同这些鸟儿们一起守候乃堆拉。虽然这里艰苦、缺氧,但只要有鸟儿们的陪伴,就不会缺少欢乐。
又一年夏天,一位从北京到西藏采风的青年演员到了乃堆拉。当她手脚并用气喘吁吁爬上哨所的时候,惊奇地发现界碑下有四枚正在阳光下孵化的鸟蛋,一只大鸟蹲在其上嗝嗝嗝的欢唱。当她迫不及待将这一重大发现告诉不远处的哨兵的时候,哨兵目光坚定,注视远方,什么也没说。
演员十分纳闷,抬起头,看见蓝天上有无数只鸟儿在乃堆拉屋顶上盘旋,它们不停地鸣叫着,像是在欢迎她的到来。她被这生命禁区发出的生命之声震憾了,双脚忽然像上了发条一样,有力地走进乃堆拉,走进哨兵的心灵深处,她的激情被唤醒,艺术生命得到再生,她成功了!
她说,她要感谢乃堆拉的那只鸟,因为它是天地间一切灵感的创造者。
铺满高原的格桑花(1)
一对军人夫妻把全部精力都耗在了高原。然后,他们的女儿又义无反顾地来到高原当兵,然后,嫁给了一个高原军人。不久,他们又有了女儿。他们的女儿在成都上小学,每年一家人团聚的机会几乎为零,不是少妈妈,就是缺爸爸。如今,这个孩子已经9岁,可她与爸妈在一起的日子却不足半年。
在藏北军营,我见到了这个放暑假上高原来看爸爸妈妈的小姑娘——她叫梅里雪。当时她因缺氧,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偎依在爸妈身边像一株被病虫害的野草。即使这样,她却又要离开爸妈了。
第一眼看见她稀少的头发,我内心便产生出一种割裂的疼痛,那头发简直就像发育不良的玉米缨,上面的须发少得实在可怜。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诅咒时间,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梅里雪和爸妈相聚的时光在蓝天白云下超速的缩短——缩短——最后缩短成一滴太阳的泪花。
西藏高原有多少军人就意味着有多少不幸的孩子。
最后我忍不住握住了梅里雪的手:“你想爸爸、妈妈吗?”
梅里雪红着眼圈儿说:“想,特别想,待到格桑花开的时候,我再上高原……”话还没说完,她迅速避开了我的目光,然后慢慢低下了头,我分明看见两行泪珠从她瘦削的小脸上滑落。很快,她把头彻底埋进了妈妈怀里,再也不说话了。那一刻,梅里雪在我眼里既像一个大人,又是一个小孩。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别离,这样的泪水,我想,没有在高原当过兵的军人怎能深刻体会这其中的滋味?而这融入太多铁血的泪水所体现的军人价值,不用我多说,天下所有的军人都懂。
梅里雪被回家探亲的兵叔叔送回了成都。可以说,与此同时她也把爸爸妈妈丢在了高原。我记得,她丢在高原的还有一句话。因为这句话,我对她一直有所期待。她说——待到格桑花开的时候,我再上高原。我想,如果接下来再有一句话,她应该会说什么呢?我期待着她的下一句话。可是人生中本来不应该有那么多的“如果”,因为如果太多,就会有没完没了的“那么”。我不知道许多人在知道了如果之前的事,还愿意看到后来的那么吗?作为高原军人的后代,作为军营中的写作者,许多事情的发展是由不得我愿不愿意看到的,如果大家都愿意,那么我只好继续下面的故事。
梅里雪走后的日子,我在等待中问过许多人:格桑花到底什么时候开?无人知晓,无人回答。其实,孩提时代我是见过格桑花的。不过,那只是记忆花开的一个瞬间—— 一团枯萎得有点像野菊花的植物封装在塑料袋子里,那是父亲从高原给母亲带回的礼物,那种花于年幼的我看上去丝毫没有什么所谓的美感。后来,跟随父亲去过许多地方,常看见他和高原上回来的叔叔们推杯换盏,红着脸对人家说:“格桑花开的时候,我再上高原。”
我正式当兵走上高原的那年,在雪山下训练时碰到一个从桑耶寺过来的喇嘛,猩红的藏袍,空出的一只袖子在风中抖动。当时他夸我,说我是雪山上的格桑花,我便以为那是一种非常勇敢的花,于是追着班长问,结果被告知,那是高原上最普通的一种菊科类植物,类似华北平原上的狗尾巴草,当时我就撅起嘴巴,使劲埋怨那个毫无智慧的喇嘛。后来,又从有关高原植物的书本中慢慢知道了格桑花背后的一些经历:它,常见的颜色有大红、粉红、白、紫;它,生命力无比旺盛,性格十分坚强,随和,平淡,乐观。但我就是没有弄懂她在什么季节盛开。尽管如此,在我写作的时候,她还是慢慢进入了我的字里行间,而且不时引来一些读者好奇的探寻,他们比我更想知道格桑花的生生世世,有人还用电子邮件给我发来形形色色的格桑花,请我辨认哪是真哪是假。真正见过格桑花的人,也许都知道那是一种极为平凡的花,在高原的神山圣水间,它花蕊很大,花瓣很小,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样子,可风愈狂,它力愈挺;雨愈打,它叶愈翠;太阳愈曝晒,它开得愈灿烂……在藏族人眼里,它是多彩的吉祥花,寄托着幸福美好的期盼。
自从我看见梅里雪之后,就刻不容缓地把所有高原军人的孩子都比喻成了一朵朵格桑花,包括我自己。我认为高原军人的后代与格桑花的品格太相似了,你看他们哪里扔下哪里生长,哪里开花哪里结果,他们背对雄纠纠气昂昂的父亲们在雪山下炼制了顽强而多姿的生命,风雪挡不住他们毫无季节规律的灿烂。
长期生活在西藏的人,很少有去正规划分季节的,高原不是没有季节,只是很不分明,所以客居者在这里常常搞不清草木花开的时节。在高原,我便是那个常常忘了季节的人,尽管我十分尊重季节。如果我可以成为高原的主宰者,我情愿让这里的人们天天看到格桑花静静地开,悄悄地开在高原的每一座雪山或岛屿,这样军人上路就可以少一些孤单和落寞,少一些烦恼和惆怅,少一些诅咒和怨言。可是,我不能,因为我不是神,我只是半个高原人,有一天我也会老,会改变模样和心灵,会转身离开高原。我知道格桑花不会老,而且她每年都有一个开花的青春向着高原;格桑花不说话、不计较、不背叛;格桑花永远离不开高原!
我们应该为自己生活在格桑花方阵感到幸福、满足。
铺满高原的格桑花(2)
时间过了一年又一年,我依然没能亲手握住格桑花盛开的时节。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知道那个叫梅里雪的小姑娘已经长大成人。虽然后来我在高原没有等到她的到来。但这种说法不能代表梅里雪再没有上过高原。还有一种可能是梅里雪上了高原,当时我不在高原,所以就没同她见上面。我只好再等待,等待格桑花开,等着一天天长大的梅里雪再到高原。我一直等着,一天天的等着,梅里雪一直没来。我焦急地等着,一年一年的等待着,我甚至幻想有一天她会突然穿上军装,冲上高原,履行新的历史使命。
因为这个幻想,我始终有信心继续等下去。你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