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手无缚鸡的书生,也无大用,依你。”
城门被缓缓打开,钟檐和钟弈之被缚手缚脚的扔在了城门之外,然后又重重的合上。
他缓缓的站起身,在这夕阳中站了许久,扶起老父,缓缓的向着宅院踱步,钟弈之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知道那孩子与他情同兄弟,心中必定煎熬,也不在提起。
其实钟檐什么也没想,他知道没有人是可以陪着一个人走到最后,自己的路,苦涩或是荆棘,总是要走的,那是他选的路,与人无由。
情势所逼,他的脑子已经容不下多余的想法,家国沦丧,已经使他哀不自禁,国家形势他无力去改变,可是他的小家,总还是要保一保的。
那是大晁臣民永远不会忘记的三日,以至于很多年后,大晁臣民一想起那被烧杀掳掠的大红映染的天边,很多年后想起都心有余悸。
到了第三日,事情忽然有了转机。
拓跋凛收到飞鸽传书,百里加急的书信上只写了四个字:祸起萧墙。
他蹙眉感叹,大哥呀大哥,你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有所动作呢?
一日间铁骑尽数撤退,只有那断垣草木,无时无刻的提醒着发生过的耻辱。
来时繁枝绿叶,去时落叶缤纷,一季的轮回便在这戏剧性的历史间匆匆度过了。
一朝兴废一朝事,风波定处斜阳暮。
永熙十三年是永熙年间的最后一年,次年改国号宣德,开始漫长历史上的另一端跋涉。
风波定后百废待兴,从空旷的宫殿里传来两道圣旨。
其一是——废黜怀昭太子,终身居于永宁殿,不得外出。
其二是——钟氏一族通敌叛国,株连九族,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归朝。
秋风又起,吹落了细细密密的黄叶,带着枷锁的青衣青年最后一次回望这一座都城,那座城的繁华,兴旺,是自己无力去改变的,却又是自己息息相关的。
他别过脸去,终究踟蹰着向前走去。
很多很多年后,他都没有回到过这里。所以他也不知道,他离开后,这里会有什么样的传奇,等待着自己的,又是什么样的经历。
☆、第五支伞骨·起(上)
什么是光阴?
弯腰的老农大概会凝视着田地里枯荣了一季的作物,五岁的稚童大概会指着庭前来了又回的燕子,而闺阁里的妇人大概拔下今晨忽然冒出来的银丝……可是,对于钟檐,它什么也不是,不过是身份错置,昨日为主今为囚。
他记得自己昏迷前的所有事,不管是十一年他搀着老父缓缓走出夕阳下的东阙城,还是十一年后,湿冷的囚笼,他一脸鄙夷的问申屠衍,你究竟是什么人?
其实他问这样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心里隐约已经猜中了几分,那一年拓跋凛便说要封个官给他当当,依着申屠衍目不识丁的文化素质,文官是铁定不行了,太低的官职也实在不符合他的武力值,因此,怎么着也得是一个将军罢。
他说出心中的揣测,申屠衍愣了一下,才想要开口,却听见监牢的尽头有了动静,压低了声音说,“我们的帐,一时也算不清,先出去再说。”
钟檐虽然实在不愿意承他的情,却知道自己此时不跟着出去,实在是跟自己过不去,咬牙道,“好。”
他全身都没有什么力气,连走几步都困难,是以他跨出牢门的时候,被黑暗里胡乱躺着的身体绊了一个踉跄,一低头,竟是那光头匪爷,他努了努嘴巴,却没有醒过来,念念有词,大老爷们,却是一口戏腔,“宰狗官的好汉,你大胆的往前走!你那妹子,俺替你看管着!”
申屠衍听了,用手捅了捅身边的人,“哎……他要给你当妹夫呢!”
“快滚!”钟檐绕开那人,自己往前走,却被申屠衍一把抓住,“往哪里走呢?”他把钟檐引到地牢的尽头,弯腰去搬开地上的石砖,零星的亮光立即漏了进来。
“原来你早就在这里刨了一个狗洞,干得不错!”钟檐拍拍他的肩膀,他的嘴角一阵抽搐。
不是他干的,却是他的狐朋狗友穆大有挖的。据穆大有口述,那时他被关在这牢里将近一年,穷极无聊,唯有刨洞取乐。
可这洞实在不符合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卡了许久,才出来。
钟檐在狭小的空间里待了这么多日子,忽然眼前开阔了起来,都有些不适应了,他的眼前是一片起伏的山峦,边界黑白轮廓分明,星子低垂,尽数映入那人的眼眸。
这牢依山而建,翻过了这座山,便算是出了城。
“多谢。”钟檐的语气竟然没了平日里的尖锐,难得的疏离和客套,他说,“既然已经出来,那我就不扰你前程了。”
申屠衍将拳握紧了些,却终于还是叫住了他,“你……不是还要同我算账了吗?”
钟檐却继续往前走,也不知是没有听见或者说是装作没有听见。他沿着山路走了许久,星光露水沾染了他一身,风尘仆仆,人来到这个世上,总是免不了独自走一段。
他一路思索着,以后的日子要怎么办?兖州城是决计不能回去了,秦了了那个丫头,也算是把她送回家乡,功德圆满,那么,回云宣吗?说实话,他是舍不得这一亩三分地的,他早已磨砺掉了书生意气,思考问题,也是从市井小民的方式来思考,他想要从这个他不能看得透彻的迷局中脱离,他的日子,总是要茶米油盐,鸡毛蒜皮的过下去的。
他这样想了一路,他甚至没有回头看申屠衍有没有跟过来,那是他的事,他不能够左右,他能管好的,也只有自己脚下的路。
他走下山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起来,眼前是一片广袤的空地,没有任何植物,却是不断冒出的枯井。
他觉得奇怪,这样的沙土里,能够打出水来吗?
他警觉的发现那怪异的井口有异动,迅速的蹲下去,吓了一个激灵,猛地,有一个井口忽然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了,紧接着,其他井口也都冒出头来,诡异而迅速地落了地,竟然排成了一行训练有序的死士。
原来这井不储水,而是储人呐。钟檐心惊了一下。
那群人立在这空冥夜色中,融于背景之中,一动也不动,空气凝滞如同到了死寂,钟檐却似乎听到了万马奔腾,金戈杀意。
他们都不是死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顶轿子从虚无的夜色中而来,划开了一地静谧。
“都准备好了吗?”
为首的队列里站出一名似乎是头目的死士,机械的回答,“万事具备,大人。”
夜里掺不了一丝风声,钟檐靠在一口井的背面,只能听到一种声音,空落落的回响在天地间,是以他听得一清二楚。他这样想,他这一辈子是做了什么孽,怎么想要好死赖活着也不可以呢,出了狼窝,怎么又入了虎穴。
可这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些人的头目,一人屈膝哈腰,那背影他眼熟地很,等到他说完回过身来,正脸正好对着他的方向。
竟然……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钟檐脑袋一轰隆,竟是嗡嗡直响,紧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钟檐在睡梦中,似乎是闻到了泥土的味道,朗朗的读书声。他置身于一片虚空中,周围的景致似乎是幻境,俨然是昔窗景象。
他小时候便是这样被教书夫子罚着背书,那时他还是一个混世魔王,被罚了也不老实,只一个劲儿的捣蛋,他记得那一日夫子教的诗句是,“……草木虽无情,因依尚可生。如何同枝叶,各自有枯荣。”
他一边又一边的抄着那句子,却觉得怎么也抄不完,这笔下的字句无尽,他的光阴似乎也是挥霍不完的。可是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时间轴却已经走到了宣德元年。
宣德元年是一个什么的年份呢,给大晁百姓的印象,是战后残骸,是青黄不接,是路边冻骨,可是,这些,钟檐看不到了,钟檐的印象里,是一个天地囚笼,把犯人塔里的囚犯和看管的狱卒都笼罩在其中,谁也不得解脱。
入犯人塔不到半年,和他们一起发配过来的犯人,已经死了半数,他的父母也在其中。
那其中,有曾经名官惯东阙的才子,也有朱衣紫袍的权臣王侯,也有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可是到了这里,谁都是一样,金银权势还是文采统统都没有用,他们与以往不屑一顾的竖子贱民一起,面对死亡这种东西。
死亡这样的字眼,是心照不宣约定俗成的禁忌,他们从来不敢说,可是他们心里知道,轮到自己,也是迟早的事情。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二十岁的青衫青年,第一次离开生养他的京都,看到却是众生皆苦,悲悯自哀,与他的笔下文章,俨然是两个天地。
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的改变比以前的十几年还要大,从前不管怎么家道中落,他还是傲气并生的官门子弟,可是,到了这里,他才知道,他以前的学得治世文章,捭阖兵法算个屁,既变不出一顿果腹的食物,也送不来给小妍御寒的棉衣,更变不成一副盛他的父亲母亲尸首的棺椁。
于是他学着扯皮狡辩,荤话说得也不会不会脸红,蓬头垢面也不会觉得不适,干完了活满身污泥也倒头大睡,在自家妹子受了欺负时,母鸡一般的护在小妍的面前……
钟檐每一日熬着日子,不是相信自己能有出头之日,只是单纯的想把日子过下去,看自己还能活出什么样来。
光阴终于把少年打造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以前的所有他都刻意忘却,偶尔想起夫子罚了他抄了许久的诗句,“草木虽无情,因依尚可生。如何同枝叶,各自有枯荣。”不由得一阵讽刺。
他站在犯人塔的最高城,极目远望,最远的地方也只能看到几里之外的地平线。
不管是什么样的高度也望不到他的故土,他的东阙。
小妍蹑手蹑脚的走到他的身边,将头轻轻枕上他的肩膀,轻轻叹息,“哥哥,我……冷。”
他转过头来,目光空洞的看着怯生生的喊着他哥哥的小姑娘,如同小鹿一般的眼睛望着他,又说了一声,“哥哥,我是真的很冷……”
钟檐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明白这个女孩看似驽钝,其实最是聪慧,她从来不去戳他的痛处,只是佯装着柔弱,仿若三月黄花,需要人捧在手心护着才能活下去。
他忍住酸楚,生了开玩笑的心思,“小丫头片子,倒学会拐了肠子威胁人了,我不进去,你是打算要陪着我挨下去了么?”
小妍微微红了脸,不好意思的吐了舌头。
片片雪花随着风,穿过这层云苍穹,伴着不远处矿场中酷吏凶狠的鞭笞和谩骂,急不可耐的跌落下去。
小妍,见自己的哥哥,迟迟没有进来,正要转过身去,忽然听到风雪声中还夹杂着一个声音,起初以为自己是幻听,等到确定这声源是真实存在的,忽然涌出滚烫的泪来。
“我不会死的,我们谁也不会死……”
☆、第五支伞骨·起(下)
钟檐是被风翻书的声音吵醒的,他睁开眼睛,窗外是一片梨园,纷落的枯叶堆积在庭前,鸟雀偷窥,细声簌簌扰人清眠。
他身上仍旧是一身囚服,身边却放着一身干净的衣服,似乎是特意给他准备的,他换上衣服,是一身江湖人的短打,心中也明白了大半。
听着门外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却不愿意动弹,只是闭目养神。
“呀,可算是醒了,再不醒过来将军可要急透了……”那声音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的。
“将军?哪个将军?”他才问出口,就觉得自己这话是多余了,“他人呢?到哪里去了?”
钟檐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面部毁坏,已经辨不清原来的模样,声音倒是爽朗的北方口音,“别着急,将军他进城办事去了,晚上就回来。你是将军的弟弟,我和婆娘自然会好好照顾你的……”
“弟弟?”钟檐冷哼,他倒是很好意思?
穆大有不明所以,继续说,“是啊是啊,我跟了将军快十年,没听过将军念叨什么人,只有一个叫做‘小檐儿’的,将军平日里很是严厉,唯一提到这个小檐儿,脸上才会柔和起来,起初我和弟兄们,都猜测,这个“小檐儿”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媳妇呢,后来才知道,那不是个闺女名……哎哟,兄弟,你这是什么表情……”
钟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好去发作,只是默默的在心里诅咒了申屠衍千儿白遍的。
据穆大有讲,这个居所位于城郊,极是隐蔽,所有不用说是人,连猛禽牲畜都很少。等到穆大有两夫妻离开,便只剩下了钟檐,他穿着并不合身的衣服,在台阶上坐着,这个季节,什么都没有,一片枯林,平日里鸟雀入林,都很少有怕人的,站在枝头叫嚣着,不知是借了谁的势。
深秋正是好梦留人睡的季节,伴着熙熙攘攘秋涛似的的鸟雀虫鸣声,仿佛万般烦恼都不必往心中过,钟檐竟是又睡了过去。
而此时,申屠衍正推开客栈的大门,那房门本来是虚掩着,一推只听得吱拉一声,屋子里早已变了模样。
原本摆在案头的包袱没了踪影,秦了了的琵琶也没有踪影。
莫非是遭了贼?
申屠衍苦笑,掀开了床头的帘子,只见得锦被里交缠的身体白花花的刺痛了他的眼。
床上的男子护着怀里的少年,大声嚷嚷,“你谁啊!闯爷的房间还有理了?”
申屠衍赶紧转过脸去,“原本住在这里的姑娘呢?”
“什么姑娘!爷从住进这家店以来就没见过妞?有妞我还用得着抱男人吗?”
申屠衍望了一眼,缓慢的退出来,站在走廊上才冷静下来,秦了了不见了,东西都不见了,若是被带走了,没可能连钟檐的那点破烂家底都带走了,唯一的可能性,也只有秦了了自己走的。
他问了客栈里的掌柜,果不其然,在他离开客栈的前后脚,秦了了就退房了,同时带走的,还有他们所有的家底。
莫非他和钟檐这样两个大男人,竟是被一个小姑娘给卷包了?申屠衍不由得好笑,却也无可奈何。他想着想着,那姑娘自己走了也算一件好事,起码再也不会围着钟檐团团转了,这样想着,他的心情也愉悦了几分。
申屠衍的心情十分好,因此路过菜市场的时候看见那拴在麻绳上的大鱼头,便愉快的买下了,提着便往城外赶。
申屠衍站在小楼的台阶上时,钟檐还没有醒,他在半梦半醒,忽然闻到了鱼的腥臭,四面八方朝他袭来,他的口鼻之间充斥着一股腥臭难闻的味道,反射性的皱皱鼻子,还没有完全清醒,懒懒的睁开一只眼瞄向来人,“哦,你回来了?”
申屠衍也笑,“是啊,我回来了。”
空中忽的飘下一片枯叶,擦过他的肩头,落在他的脚边,他才彻底清醒了,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你又回来干我什么事。”
申屠衍却假装没有听到,依然是笑着的,“我们今天做水煮鱼头吃。”他提着鱼头走进厨房,把鱼头挂在灶前的铁钩子上,往灶上舀满了水,烧起火来。
干柴噼里啪啦的响着,火光勾勒出男人坚毅的面庞,钟檐并没有搭把手,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申屠衍将围裙套在自己身上,做完这一切之后,才转过头去,“说吧。”
厨房里边十分的暗,光线从气窗里透进来,映衬着男子的清俊轮廓也是昏暗不明,唯一可以看清楚的是钟檐那双沾染了秋露冷意的眼睛。从重逢开始,就有太多疑问在他的心里堆积,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而来,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许久他才抬起眼,吐出这样一句话来,“你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