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很多案例,但是从中却没有一例能够想起来,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他想不起来,他以为一觉醒来就能够想起来,也许永远想不起来。”
钟檐心中仍然不痛快,正要发作,倒是申屠衍笑着说,“算了,能活着,已经是很好的事了。”
因为要等着给申屠衍换药,他们又在堂中等了好一会儿,申屠衍见钟檐不开心,说,“没关系的,我那半辈子,指不定是受苦的命呢,不记得正好。”
钟檐心想,你不在乎,我在乎。可是又不想这么说,觉得很烦躁,“你知道你上半辈子是什么人吗?你说不在乎!”
申屠衍笑着,“知道一点。秦了了跟我说过,我自小就长在边塞……”他一字不落说了秦了了跟他说的那个故事,钟檐虽然没有说什么,嘴角却抽搐不已,秦了了那个丫头这是给他灌输的什么思想啊,都什么跟什么呀。
他才要开口,却听申屠衍继续说,“我知道这一些中,有很多都不是真的,是杜撰的故事,可是那一定是她眼中的我,人生不能重来,她仅仅只想要这样一个故事,为什么不能满足她呢。”
钟檐承认,这一些中,怕是有一些是真的,那是连他也从未知晓的申屠衍,和他未经历的人生,他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的。
“你真的一点也不想想起来?”
“想啊,钟师傅,你可以说给我听吗,关于你知道那一部分。”申屠衍认真的看着他,他却忽然觉得脸皮有些发烫,无所适从,咳嗽了两声,“我今天嗓子不舒服,改天吧。”
可是这样的改天一连就过去好多天。
钟檐也没有说起以前的事情,申屠衍也没有问。事实上,钟檐并非不愿意告诉他那些事情,可是他却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除却兄弟以外的那部分情节告诉他,申屠衍以前是那样喜欢着自己,喜欢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他情动的时候,抱着他喊“小檐儿”,这样的炽烈,他常常觉得几乎要燃烧了自己。
他知道的啊,他们之所以这样的紧紧相缠,不是兄弟的感情,也和男女之间的感情有异,他们共同生于乱世,遭遇战乱,离散,失亲和放弃,天下苍茫,唯有对方,才能够证明自己的存在,就像小时候枕席之间的承诺,果真陪着他一直走下了了。
可是这样的巧合,有多少不确定性,只要从中哪一步出了错,就遇不上了,然后喜欢上别人了,甚至连他钟檐自己,都常常恍惚,如果再来一次,他还能不能这样的喜欢着自己。
可是他也不能保证,失忆后的申屠衍会怎么看待以前的自己和他,会觉得肮脏和不伦吗?如果是这样,他宁愿把这一部分收起,天下人都可以看低这样一份感情,他唯一害怕的是,连现在的申屠衍也看低。
所以还是先不要告诉他吧。
这样一拖就拖过了一整个秋天,天气渐渐转了凉,钟檐将旧日的棉袄拿出来晒,准备着过冬的时候穿,做完了这些,就出门去抓药。
那时候蒋明珠已经搬出去一个月有余了。
她说着城西绸缎庄缺女工,包吃包住工钱也不错,就是离着家太远,钟檐自然乐见其成,他想明确休了她实在是太伤害一个女子的尊严了,这样渐渐远离,然后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话说开,倒也是一件好事。
申屠衍沉默着,好几次想要开口,却终于没有开口。
——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自己又不是妇道人家,嚼什么舌根呢。
他望着那一股子霉味的旧袄,有着细小的洞,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他想了想,忽然去翻出了丝线,拄着钟檐不用的拐棍走到了太阳底下。
那时候他的腿疾发作得频繁,所以也不怎么出门,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他觉得自己真是没有用极了,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竟然到了混吃混喝的地步,于是他总是想做些什么的,哪怕是洗衣缝补,可是钟檐却什么也不让他做,横眉对他说,你是想把我家的锅碗全砸了吗?可是事实上家里唯一打碎的一只碗是钟檐自己打碎的。
深秋的阳光算不上热烈,照着脸上还是让他晃了神,他费了好久才睁开眼,捻着针穿上线,努力扯过那袖子上的破洞。
他仰着头,白昼的光直直照着他的脸上,几乎将眼前的一切都溺死在这样的光线中,虽然平静无波澜,可是周围景物却在以看不见的姿态生死枯荣。
这样平静的惊心动魄,在这一年的秋日。而这秋色中,他只是笨拙的缝着,努力的缝着。
“呀,这不是表哥吗,这么‘贤惠’呀。”他转过去,从矮墙那边走过的妇人,他认得的,是邻居朱寡妇。
他没有说话,看了她一眼,女人继续打趣,“明珠一走啊,家里又没了女人了,小钟师傅可真够倒霉的,光棍的命,还好有表哥呢……要不是表哥是男人,我还真以为不是明珠,你才是钟师傅的媳妇呢。”
朱寡妇见申屠衍仍旧是一副面瘫脸,觉得无趣,就径直走了,
他却在这白昼间猛然睁开了眼睛,虽然朱寡妇是开着玩笑的,可这样一句话却直直打在他的心上,让他从半梦半醒中惊觉起来。这是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心思,却被一个外人半开玩笑道了出来。
——原来他的内心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吗?
他拿着针的手不住的颤抖,连带着挂在绳子上的衣服,一起哗啦一声被全拽到了地上。
他的腿脚抽搐,半分挪动不得。
等到钟檐回来,才把他从衣服堆里挖出来,也没有责怪他,他却愧疚的不敢看他的眼睛。
却不知道是为了哪一桩事情。
☆、第十一支伞骨·转(上)
“你怎么把自己埋衣服堆里了?”钟檐眼冷冷的斜他;“什么时候染了这样的癖好?”
申屠衍这一下摔得着实有些重了;动弹不得,只把脖子边上的衣物推过去一下;喘了一口气,却囫囵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没……”
钟檐将东西扶起来,知道他一定是身体僵住了;也不多说;只将他从地上拽起来,连拖带拽到了屋子里;他看见他面皮子涨红;一直延伸到耳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中笑了一路。
他看他眉毛也要皱成了一团,知道他在纠结什么,轻飘飘的说了一句,“来,今天我也伺候伺候你。”
申屠衍听了更加纠结了,恨不得把眉毛拧出花来,“你……我……是个顶没用的人,给你添麻烦了……”他试图握紧的手止不住颤抖,就是使不上力气,以后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他当时只是想要保存这样一条命,却连累了钟檐一家为她奔波,想到这里,就恨不得自我了断!
钟檐听了这样一句,却什么也没说,药炉上咕咕咚咚的冒着热气,他掀开盖子看了看,又回来,许久,才冒出这样一句,“我认识的那个申屠衍,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苦笑,“是那个胸中百万兵的大将军?”
申屠衍却摇摇头,“不是的,”这倒让他有些吃惊了,“我认识的那个人,不是因为他会排兵布阵,打过多少胜仗,他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他面瘫起来特别木头,他唠叨起来比老妈子还要老妈子你,他招人烦的时候特别招人烦,可是,他却从来都不会承认自己是没有用的人。”
——这是钟檐第一次说起往事,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嘴上承认他的好。
钟檐忽然抬起眼,眼睛亮亮的,“所以,请活下去,继续招我烦,好吗?”
因为要赶王老板的那批货,铺子又开始忙碌起来了,当然,这是钟檐一个人的忙碌,申屠衍被勒令在门边做看门菩萨。
钟檐说的话,他当然不敢不听,可是总是忍不住来插一杠子,可是还没有动身,就被钟檐一个眼神瞪回去,
乖乖坐回了原地,钟檐垂着眼眸,忽然撇了他一眼,“真的想帮忙?”
申屠衍狠狠的点了头。
“那给我唱支小调吧,我听秦了了以前唱的那个什么清风明月的什么就很好听,不会?要不□花?十八摸?”
申屠衍的脸越来越黑,终于黑到了极点,机械的张了张唇,“……不会。”
又有一日,廖仲和忽然告诉他,申屠衍的病或许有转机,钟檐喜上眉梢,“真的?所以他的记忆也会好?”
“对。”廖仲和点点头,“七八分没有问题,后面的几分靠养,活到七八十岁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要用的药引不菲……”
钟檐马上想到了他藏在盐罐子里的私房钱,加上这一次大单子,却也勉强能够凑齐,“那不是问题,半个月后,我带人和银子到你这里来。”
回到家的时候,申屠衍正在看着几只丑陋的旧伞发呆,他想到原来也不是一开始钟檐的手艺就这么好,也是有不好的时候,可是,也忒丑了一些。
他纠结着,浑然不知道这是他以前的杰作。
钟檐强忍着激动,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忽然在申屠衍面前停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申屠衍抬头,被他看得全身发憷,“你身上那层皮肉是我的了。”
“哈?”
钟檐想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的宣布,“我刚去了廖仲和那里教了钱,这下我可是砸了重金了,等你好了以后,可不就是我的了?”
申屠衍回过神,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你是说?我要好了?”
“对!”钟檐煞有介事点点头,“以后不能在混吃混喝下去了。”
日子从那天起,就仿佛有了奔头。钟檐觉得挣钱,变得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了,他想着,这些钱,竟是这样有用,竟是可以换回一个完整的瓦片儿。
钟檐心情愉快了,申屠衍也受到了比以前好很多的待遇,到了下旬,闲下来的时光渐渐多了,申屠衍便想着让钟檐给他讲讲以前的事情,以免想起来的时候不适应。
钟檐想了一套说辞,才要开口,却又后悔,他想着,以前他的病情反复,自己胡诌着一通骗骗他,也不算什么,可是现在他就要想起来了,他那些与事实有偏差的故事,指不定被他心里暗笑呢。
想到这里,就懊恼不已,谁让自己嘴快,在嘴上占便宜的。
“你那点鸡毛倒灶的事,有什么好说的。”他背过身去,脸却有些发烫。
“那总有些可说的吧?”申屠衍追问,想要伸手去把人扳过来,却在触及他的肩膀的时候,被灼伤了似的收回。
“你这个人,脸摊心木的,哪里有什么有趣的事。”钟檐嘴上虽然这么说,却终于软下心来,妥协,“好吧。你想要听那一部分?”
申屠衍听得这样一句,只觉得心头跟有一壶煮沸的水一般,煎熬着,纠结着,他想要知道,他和他究竟是怎么相识的,秦了了又缘何要他来找他,而他心底,为何会滋生出这样荒诞而卑微的想法,这些问题,他已经辗转反侧多日,却终于在今天等来这样一个契机。
可是,话到嘴边,却终于还是变成了,“我以前可有在意的人,他又在哪里?”
钟檐想了想,终于点点头,“有的,但是,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申屠衍抬起头。
其实金渡川的事钟檐也没有真正经历过,他也是从穆大有口中听说的,所以磕磕巴巴的,故事也不太连续,可是他知道这件事对于申屠衍的意义
末了,申屠衍忽然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就葬在江边上,以后,我可以陪你去看。”
申屠衍点点头,却没有说一句话。
秋阳温煦,慢慢爬过门槛,到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上,他低着头,看地上,是他的一段影子。
——还有被逐渐摆正的人生。
☆、第十一支伞骨·转(下)
钟檐坐在饭桌前数铜板。
而且数得很认真。
稀稀落落的从瓶颈口倒出来;打了几个璇,终于安安静静的在前面堆成了小山;他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从窗台上闪过,回头看了一眼;对申屠衍说,“还愣着干什么呀,财不可露白;关窗;快!”
申屠衍去关窗户,却看见一只白猫正在窗前摇尾巴;不勉有些好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还有人会明抢他的银子不成。
钟檐却摇头晃脑,“非也非也,我今天才发现,钱是这样好的东西!”他捧着那一堆铜板,笑得竟有了几分孩子气。
“难道钟师傅以前不觉得钱是好东西了?”
“当然不是。”他也曾经有过一段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年时代,后来家破人亡,才感觉到钱来的不易,那铜臭之气,方孔之间,圈住的是世情冷暖,而他,必须用满手的茧子去换取,可是,即使这样,对于钱,仍旧是恼多于爱,可是今天,却越发觉得这铜板的亲切可爱了。
他哼了一声,“那是我亲儿子,你可悠着点。”
申屠衍捧出一个罐子来,听他的话,将铜板重新抓回去,钟檐打着算盘,帕里啪啦的算账,终于停了下来,他的嘴角上扬,药费终于凑齐了,事情这样顺利,连他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申屠衍看着他笑了,眼中也不知觉酿了笑意,“钟师傅,你真能干,挣了这么沉甸甸的钱……”钟檐看着那个憨笑的男人,一阵恍惚,多久以前呢?又是谁曾经说过这样类似的话。
——怎么会没用,伞做得这么好,就是制伞行里的状元了。
——我的小檐儿,会挣钱会养家,那些个姑娘不要你,是她们没有福气。
他正恍惚着,却听见大门吱拉一声开了,红罗裙才露出一角,已经听见了女人的大嗓门。
“呀,相公,表哥,你们都在呀!这是什么,好多钱!”蒋明珠目光集中在申屠衍手上的钱罐子,再也没有办法移开目光。
“没什么。”钟檐咳了一声,还是决定把话说全了,省得她胡思乱想,“哦,那是给申屠衍医病的。”
“哦。”蒋明珠有些不高兴,却也没有明说。她很少会回来,可是一回来,就遇到这么糟心的事,心里有些堵。
晚上晚饭后,申屠衍忽然听见后院围墙中有人说话,他本来不想听,却忽然在这茫茫夜色,寂寂耳语中捕捉到自己的名字,不知觉停住了脚步。
蒋明珠隔着矮围墙和隔壁的朱寡妇在谈话。
“明珠啊,不是我说你,女人最应该管住的,不就是男人的钱袋心,和男人的花花肠子,被一个远方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表哥欺负成这样,你怎么还不支声。”、
蒋明珠的声音有些虚,“我能有什么办法,钟檐对这个表哥偏心偏得厉害,我说也没有用。”
“那小钟糊涂,你也能跟着糊涂吗?说到底钱是自己的,那表哥终究是外来人,等你和小钟生病了,他能这么仗义?”
“那我能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蒋明珠的声音有些颤抖,“总不能赶人走吧?”
朱寡妇想了想,“说起来那个表哥也是个不识趣,正常人这样的话,早走了。可他呢,倒是安安稳稳的住下来了,你知道吗?那一天,我看见他在缝补衣服,你说,这是男人该干的事吗?……依我说,我倒是有个主意。”
申屠衍默默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觉得风有些大了,他渐渐听不清墙内外的声音,默默的重新走回了屋子里。
他从来没有想过,别人是这样看他的,他们的意思是不待见他了吗?他想了很久,嗯,大概是的吧。
还有为什么他补衣服会让蒋明珠不高兴,是因为他只补了钟师傅的衣服,没有补她的衣服,他想了想,决定明天一早起来将她的衣服也通通补了。
可是第二天起来,蒋明珠就不见了,与此同时,还有不翼而飞的钱罐子。
钟檐瞪了两眼留下的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