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进宫这么一年多的时间里,白芷死了,她的心也难过得像是要从心口生生剜去一坨肉。
而楚原从小便丧失母妃,宁妃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给予他温暖,甚至是他一直所缺乏的母爱,在那些日子里,宁妃便是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如果那些温暖背后都是诅咒和痛恨,那么被欺骗了二十多年后知道真相的楚原又会是怎样的心伤?
如今知道了事情真相的萧梓绾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不知为何,感觉心口一阵阵抽痛。
宸妃还跪在萧梓绾脚边低声抽泣,萧梓绾深深地看了宸妃一眼,抽出被宸妃攥住的衣角。也不顾宸妃的哭喊,便往外走去。她现在心乱的厉害,这件事情还与宁妃有关,可是,宁妃……楚原真的会相信她而不是相处二十多年的宁妃么?楚原真的会忍痛处罚宁妃么?
萧梓绾“嘎吱”一声推开陈旧的大门,突然觉得门外的阳光很刺眼,刺得眼睛生疼。门口外那两个凶神恶煞的老宫女此时却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长满荒草的狭小庭院中,一个娇小的身影静静站在中央,仿佛天地初破之时便站在那里,亘古不变。
萧梓绾只觉得天地之间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她看见楚原冲着她笑了笑。只是,那是笑么?那眼角,那眉梢,没有一丝笑意,分明就是苦涩的,甚至是疼痛的,那种疼痛让人窒息。
萧梓绾一步步走近他。很奇怪,分明楚原脸上风轻云淡,连一丝痛苦的表情也找不出来,但就是会让人感觉到他身上浓烈的哀伤,仿佛下一刻,他就会被黑暗吞噬,吞噬。
“你,都听见了?”
萧梓绾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声问出口,不管她对于楚原间接害死了白芷有多么地怨恨,但她却依旧情不自禁地同情起眼前这个男人。人前风光无限的九五之尊,传闻中手段强硬的男人。人后不过是一个期待被爱的孩子。
她好像眼花了一下,楚原眼眶中那晶莹的东西,是泪么?
楚原伸出右手,停留在萧梓绾的面前,迟疑了片刻,猛地将她搂入怀里,将脸埋在了她的肩窝里。
楚原的手劲很大,萧梓绾自认为楚原这具身体很结实了,但她还是感觉楚原勒得她的腰生疼,紧到她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紧到要把她融入血骨里。
“朕听见了,朕全都听见了,可是绾绾,我要怎么办才好……宁妃,她是朕的亲人啊。”
楚原的声音从萧梓绾的肩窝处传来,低沉而喑哑,甚至带有淡淡的哭腔。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那座假山除了他只有宁妃会去,宸妃那种事事追求奢华的女人怎么会去那种偏远破旧的地方?如果宁妃与宸妃谈论的话不是见不得人的,也不会杀了白芷灭口。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这种可能性,却不敢深想。他一直骗自己,不想便不知道,不知道便不会痛,也不至于如今痛彻心扉。
年少时的点点滴滴,还历历在目。依稀的记忆中,他母妃的故乡在遥远的塞外,母妃是温柔似水的女子,丝毫没有塞外女子的狂放不羁。那日母妃正将他放在膝上,向他讲述着塞外的点点滴滴。塞外的落日是如同玉盘般的浑圆,贴在周遭的云彩都被映得通红。站在大草原上,远远望去就像是血红的火球……
母妃还在讲着,那一群带刀侍卫边就这样直直地冲了进来,硬生生地将他从母妃身上扯开来,也不顾他被摔在了地上哇哇直哭。他扬起小小的头颅使劲往后看,站在门口的那明黄色的身影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下看不清面容,母妃曾说这宫里只有一个人能穿明黄色,那便是他的父皇。这便是他从未见过的父皇么,母妃口中温柔清俊的父皇么?可是为什么他却觉得身上寒意入骨。他还来不及体味到母妃眼中的那抹痛与不舍,那明黄色的身影便是冷冷开口:“赐死。”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赐死是什么含义,只以为母妃今日被父王带走了,明日还会回来的。于是自母妃离开之后,他每天都坐在门槛上,呆呆等着母妃回来。
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等到门口那棵桃花树开了,又落了;等到宫里伺候他的太监宫女走了一个又一个;等到每日午膳的菜色只剩下坏掉的青菜,只剩下一碗馊掉的米饭。母妃,却还是没有回来。
宁妃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宁妃那时候还不叫宁妃,其他小宫女叫她阿碧,他便跟着叫了,阿碧。
那时候他还是每日坐在门槛上,望着母妃被带走的方向,不肯吃饭。阿碧便变着花样做些好吃的诱惑他,逗他开心。他在门槛上坐一日,阿碧也陪着他坐一日,他已经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慢慢接纳阿碧。他只记得,当他吃到第一口阿碧做的菜之后,便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或许那些菜并不像从前的那些山珍海味,但却是他自母妃走后,吃过的最温暖的饭。
也记不住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经常都会被带到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忍受着不知名的毒打。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上皮开肉绽的火辣辣的疼痛,那人是下了狠手的。那时候他也不过几岁,身上却浑身是伤,常常旧伤未好,新伤便又附在上面,他的身上总是血淋淋的。他甚至不敢躺下,因为一躺下便会压倒血肉模糊的后背。他甚至不敢睡觉,只要一睡觉脑海中便是那无休无尽的鞭打。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是他不乖么,所以母妃才会离开再也不要他了,所以那人才会打他?他这样问阿碧,阿碧总会笑着揉揉他的脑袋不说话。
那些黑暗疼痛的日子仿佛没有止境,那些日子只有阿碧陪在他身边,用她的温柔安抚他。自从爱上萧梓绾之后,他更明白了他对阿碧的感情。那根本就不是爱情,那是依赖,对亲人的依赖。那些日子中,他已经把阿碧当做亲人了啊!
但如今,这些温情都是谎言。楚原微微闭着眼睛,手指紧紧握成拳,他的嘴唇闭得很紧,甚至能听见牙齿都在咯咯作响。这样的楚原,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就像一个脆弱的孩子。
萧梓绾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回抱住了楚原。楚原的问题,她却无从回答。
“你知道么,从前我连觉都不敢睡,因为一睡觉我就会被带到一个小黑屋。昏暗,潮湿,没有一丝光亮。我会被人用鞭子活活打醒,然后被活活痛晕过去。从前被毒打的时候,我总渴望着阿碧来救我。现在想想,阿碧一直陪在我身边睡觉,若是我被人掳去阿碧怎么会不知道更何况是那么多次。”
“从前我一直想,那人跟我有什么仇怨,居然忍下心对一个几岁的孩子下毒手。后来我不想了,我只是一心一意地恨他。但如今我才明白,我最痛恨的那个人,居然就是朝夕陪在我身边的人。”
“她为什么这么残忍,一边给我温暖,另一边却叫我心寒入骨。”
楚原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悲切的气息,甚至自称是“我”。萧梓绾轻轻搂着他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她本以为楚原与宁妃相处二十多年,对宁妃的信任更是坚不可摧,是不会这么容易相信宸妃的话。却没想到楚原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如果把一切的始作俑者换成宁妃的话,一下子就清晰明了了起来,都可以解释得通了。那些事只有宁妃会做,也只有她有机会做。宁妃即便是做得再天衣无缝,每日与楚原朝夕相处,总会露出些马脚的。
萧梓绾抿了下唇,伸出手轻轻拍打着楚原的后背。楚原现在的身体浑身冰冷,就好像身处冰窖之中。浑身上下僵硬地像一块石头,漆黑的眸子中,空洞无神,只剩下绝望。就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小兽,轻声呜咽。
有些事不可以去深想,一旦去深想,便像是自己亲手撕开血淋淋的伤疤,让人痛不欲生。萧梓绾不知为何突然心中生出一丝内疚,是不是如果今天她不是执意要来这里,楚原便不会听到这些话,会不会他可以这样骗自己一辈子,是不是他就不用这么难过……
“甚至是玉液池的那张石床,我早该想到的。经常进入玉液池的不过就是她与宸妃,其他的太监宫女平日里都是禁止进入的。安玮向我禀告调查结果时,我却还将他大骂了一顿,我还希冀着是其他人……”
楚原每说一个字,心便绞痛一份,他的身体甚至都痛得微微颤抖。从左心房传来的疼痛比任何时候都要厉害,仿若是打开了封印一般,充斥着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最珍惜的人啊,他最亲最亲的亲人啊,却想要害他,却想要他死。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作者君有点心疼黄桑啊~小时候的黄桑好可怜有木有
☆、突变(一)
萧梓绾静静地听着楚原的话,突然觉得口中充斥着苦涩。楚原说话的时候,就连平日里清雅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她很感恩,她一直生活在一个完整而温馨的家庭中,没有体会过像楚原这样,一直生活在欺骗中,甚至被最亲近的人背叛。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绾绾……”楚原说到尾声,声音开始发颤,甚至紧紧抱着萧梓绾的手臂也开始发颤。如果说宁妃是他在黑暗的童年中唯一的亮光,但现在他却突然发现,就连那丝光亮都是虚假的,都是他臆想出来的。
他至始至终都生活在黑暗中,无边无尽的黑暗。过去的回忆就像是潮水般,将他淹没在冰冷的海水。命中注定,他不该被爱,所以宿命才会把他身边一点点温暖剥夺,他的母妃,记忆中温柔的阿碧。
甚至是现在抱着他的萧梓绾,他狠心将她囚禁在皇宫里,害死了她姐妹般的白芷,他根本没有立场要求萧梓绾,爱他,留在皇宫。
甚至还有后宫里的那些女人,从前他以为后宫里的女人越多,他得到的爱就越多,现在却发现,后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演戏,演着对他的深情爱恋,实际上不过爱上的是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那些女人是他政治的牺牲品,而同样,他也是那些女人争夺权力的牺牲品,他从来都没有被爱过。
萧梓绾感觉楚原勒住她的腰的手臂一点一点松了下来,楚原松开禁锢萧梓绾的手臂,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萧梓绾的脸庞,划过她的眉梢,刷过她的唇瓣,然后停留在她的鼻梁上,那么温柔。
萧梓绾愣愣地看着他,他专注而温柔的眼神几乎要让她溺死在那里面。
“绾绾,朕放你走。换回来身子,你便离开吧。”
直到萧梓绾僵硬着身体回到文渊殿,楚原温柔地可以叫人溺毙的眼神依旧映在她脑海中。那幽深的眸子中,有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让她觉得心颤。
那日起后,萧梓绾便再也没有见过楚原,就连每日上朝的折子,也是交给安玮暗中递给他。至于宁妃,楚原也只让安玮传了话给她,说是他自由定夺。萧梓绾听了之后不可置否,宁妃隐忍二十多年,为的到底是什么?恐怕不仅仅是想要害楚原这么简单。个人恩怨和家国大义,她还是能分清孰重孰轻。
又过了几日,她率领群臣送走了前往南江的楚礼勋。穿着盔甲的楚礼勋意气风发,神采奕奕,完全没有楚原口中纨绔子弟的半分模样。她将圣旨亲手交给楚礼勋时,不经意间触碰到楚礼勋的手掌。楚礼勋看起来白嫩的手掌中却满是老茧,萧梓绾常年呆在军营中自然清楚,那是常年坚持练武留下来。
一个只读圣贤书的纨绔子弟怎么会留下如此厚的老茧?萧梓绾怔了怔,眼前无害的少年其实很可能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让安玮传了话给楚原,安玮听到之后淡淡应着,面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是萧梓绾却依旧能看清楚,安玮眸子中闪过的那一丝不安。
她不知道楚原暗中在部署着什么,但却还是能隐约嗅到一丝不安的气息,蔓延了整个皇宫。
楚原本以为自从他把宸妃弄进冷宫之后,后宫中的女人应该会对他避之不及,没想到居然还有人亲自上门来幽颜阁。
楚原看着站在门口穿着浅蓝色绣花长裙的女人,一瞬间觉得有些陌生。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眼前的女人便是住在长春宫的良昭仪,要不是白芷从前老是提起这个名字,他大概都会遗忘了长春宫还有这个人物。
白芷口中的良昭仪虽然并不像沈修仪那般仗势欺人,但从前也从未给过萧梓绾什么好脸色看。但自从他与萧梓绾交换了身体过后,良昭仪行事倒是低调了起来,除了每日在太后请安那里见过,倒是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过。只是现在为何突然深夜来访?
楚原黑眸中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迟疑了片刻还是让朱红请了进来。良昭仪一进门,刚好对上楚原审视的目光。
“良昭仪,可真是幽颜阁的稀客。”
良昭仪在朱红的引领下坐在楚原对面,楚原这话根本就是毫不掩饰的讽刺。良昭仪款款落座,却也不恼:“从前的很多事儿,都是姐姐不好,咱们姐妹几个都住在这长春宫,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望妹妹多多海涵,不要记怪姐姐才是。”
楚原眸中闪过一丝戏谑,良昭仪莫不是看她不仅得宠还把宸妃弄进冷宫,所以心里才慌了,想要跟他打好关系抬头不见低头见,真是个好借口。
楚原的目光落在朱红刚刚端上来的热茶和糕点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良昭仪:“良昭仪说的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都在长春宫自然要打理好周遭关系才是。”
良昭仪瞅了瞅那精致的糕点,如此深夜了还能备出这等东西,那还真是只有皇上心尖尖上的人才能有的待遇。
“妹妹果真是盛宠在身,宸妃从前也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呐,如今还不是进了冷宫。这后宫啊,这样的事儿真是多了去了。前一刻你还是人上人,后一刻便低入尘埃,便是那最末等的奴隶也比不得。”
楚原拢了拢背后的靠垫,本以为良昭仪是来跟她打好关系的,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却突然不明白她的目的了。
良昭仪杏眼一眯,伸出修长的手指端起面前的热茶,任由那茶水在舌尖荡漾,一股苦涩便在舌尖上慢慢蔓延,慢慢咽下时,才品味出是回味的甘甜。
“这后宫里说不准那位份就沉浮起落,便是貌美无双的宸妃也是如此,怕也就数永安宫内的宁妃娘娘一如既往了吧。”
楚原的眸色深了深,上扬起来的唇角一点点敛起。宁妃,又是宁妃,良昭仪这话里的意思无一不是充满了告诫意味。
“妹妹实在是愚钝,听不懂姐姐话里的意思。不过,宁妃娘娘那是这宫里最特殊的人,妹妹自然是不会想要和宁妃娘娘相比。”
若他是宸妃那种脾气,听闻良昭仪的话只会对宁妃忌惮不已,想尽办法铲除掉宁妃,只是他不是宸妃。不过,良昭仪这话,难不成想要挑起她对宁妃的不满?
良昭仪伸出修长的手指捻起一块盘子中的糕点,放入口中:“妹妹真是过谦,如今后宫中妹妹身上的圣宠若是说第二,怕是没人敢说第一。只是宁妃娘娘好歹也在这后宫中生活了二十多年,妹妹不过才一年多,怕是不知道后宫中那些手段的。妹妹圣宠在身,可要小心谨慎才是,若是引来旁人的嫉恨倒是不好了。”
楚原深深地看了良昭仪一眼,良昭仪眸中对于宁妃的恨意根本是毫不掩饰的。难不成,良昭仪是来告诫她小心宁妃的?良昭仪为何会对宁妃有如此深的恨意?她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原瞅了瞅盘中的糕点,盘中的糕点呈六瓣花朵的样子,做工精致地如同真的鲜花一般。楚原沉吟片刻,捻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糕点立刻在口中化开,蔓延出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