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处决后,做悬首示众之用。”乔瑜瞄了一眼,带着碧落到了一处人少僻静所在,静静地立在那里,“今日要处决泰王府的三人。”
碧落这才明白,默默地点了点头。也不多问,只随着乔瑜在一旁静观。天上虽有乌云,太阳仍若隐若现,眼见得日头转到了正空,该是到了正午时刻。
这时有一队兵役,带了三个人上来。皆是身着囚衣,两膀背缚,跪在地上,招子插在肩上,头发蓬松。三人身后各站了一个刽子手,磨刀霍霍,只等着午时三刻,就要行刑。
乔瑜指着其中一人,对碧落道:“这人便是段全宗。”碧落见那段全宗年约四十,两颊消瘦,眼窝深陷,如今死到临头,面色漠然,毫无惧色。她不禁低声叹道:“临死不惧,不愧是位大将军,大丈夫。”
乔瑜闻言,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却也没说什么。碧落见到席棚里出来一个人,身着官服,当是监斩官,待旁边的一个兵役“哐”地敲了一声锣后,便一手将圣旨高高托起,说道:
“上谕:罪民计默,戴公怀,段全宗三人,刺杀皇长子谦王,嫁祸二皇子泰王,图谋不轨,欺君罔上。以上种种,罪恶昭彰,法不容赦。命将三人即刻枭首示众,以昭国法。”
外面看杀的百姓见立刻要行刑了,更是一波一波地往里涌。戴公怀低着头,看不到面上的表情。计默忽然苦笑道:“也不晓得这一刀下去,能不能立即就死。若死不成,又要受老大的苦。唉……”
段全宗哈哈大笑,又双目一瞪,大声道:“你我大丈夫,死则死尔,还饶什么舌?”
乔瑜目不转睛地盯着四人,碧落心有不忍,将自己躲到了乔瑜的身后,却又露出半个脑袋望着法场。又听到监斩官喊道:“午时三刻已到,行刑吧。”兵役“哐哐哐”地敲了三声锣,拖长了声音叫道:“行……刑……”
三名刽子手的刀高高举起,戴公怀抬起了头,神色坦然。计默面有惧意,闭上了眼,却仍是仰起了头。段全宗跪在中间,斜睨了两边,微微冷笑。
忽然听到有人远远地扬声道:“且慢!”围观人群和兵役都吓了一跳,刽子手的刀都僵在了半空。监斩官本坐回了席棚,奔了出来。乔瑜微眯了眼,朝声音来处望去。
那边人群慢慢分开了一条路,法场的西北,来了几个人。当先两个的也是兵役打扮,在前面清开百姓。后面一男一女,皆是素衣素袍,他们身后跟了一个下人,拎了一个圆笼。
碧落见那女子怀里抱了一把琴,一半焦黑,那男子身子高大肥胖,可又十分灵便。她不由得上前了两步,低声道:“是泰王和珞如。”
“他们来做什么?”碧落回头问乔瑜,“莫非是来劫法场救人?”
“二皇兄被拘在府里,怎得又擅自跑了出来?”乔瑜沉着脸,又朝后面那人拎着的圆笼里瞧了瞧,忽然叹道:“二皇兄倒也难得……”
碧落踮起脚尖望去,原来这圆笼里不过装了一壶酒,五个杯子。碧落忽然心里一明,望着泰王乔昊和珞如,心里五味杂陈,退到了乔瑜身后。
“泰王,这是……”监斩官跑到乔昊面前。
“顾大人,我只和他们说上几句,误不了你的事。”乔昊声音洪亮如昔,可再无往日的那样的霸莽气焰。监斩官瞧了瞧他左右,见他并未带兵,便点了点头站到了一边。
碧落见一向咄咄逼人的泰王,眼下言语谦恭,语气萧索,便似变了一个人。忽然心中一动,只觉那日的事情,未必如乔瑜所说那么轻描淡写。乔桓在南郊面对乔瑜都下了去手,又怎么会只是在乾极殿上唇齿相讥这般简单。他万般筹谋,该是早已经暗中搜罗了不少铁证,一心要置乔昊于死地。
适才监斩官宣旨中的大罪,本应该都是落在泰王头上,幸得这法场上几人不顾性命,将事情担了下来,皇帝又年老惜子,这才顺水推舟,让泰王逃过一难。否则以泰王鲁莽的性子,若非遭历巨变,苟且活命,怎么又会如现在这般气焰全消?
乔瑜和泰王虽是异母兄弟,可情急之下却护住了泰王,倒是对着兄弟两字瞧得重得很。若真如此,那日被乔桓伤了两剑倒还罢了,可他后来又在乾极殿见到乔桓咄咄逼人,父子兄弟撕破脸皮对簿殿上,手足情绝,乔瑜之心灰意懒可想而知。
难怪他一直孤身坐在无待居。他虽淡然,可牵扯到了兄弟父子之情,想必终是有些心潮难平。碧落心中叹气,见乔瑜望着乔昊几人,面色凝重,不由得伸出了手,握住了乔瑜。
乔瑜一怔,转回头来瞧着碧落握住他的手。碧落淡淡道:“我见泰王,悔意颇深。”
乔瑜点了点头:“这几人受他驱使,丢了性命,却反过来救了他一命。他们对二皇兄全臣子忠,二皇兄对他们尽主仆义,也是应该的。”他又瞧着碧落握着他的手,又颔首示意,似是明白了碧落的心意。
那下人将圆笼放在地上,倒了五杯酒,将其中三杯一一放在那三人面前。珞如放下琴,取了剩下的两杯,递了一杯给泰王。四周百姓见事出意外,立刻人潮涌动,可又心照不宣,观看这事态发展。
泰王乔昊举起杯,高声道:“三位,今日在此,诸多难言,皆在这一杯薄酒中。诸位高义,我感怀于心,昔日之事,亦悔之莫及。可惜回天无力,连累了诸位,还请莫要怪罪!”
他将酒杯往前一送,仰头便将酒一干而尽。珞如随着他,却将酒浇到了琴上,又盘坐到了地上,将琴抱到了自己膝上,扬手便是铮铮的琴韵之声,骤然响起。
这琴声丝丝入扣,满是悲愤难耐之情。其中怨恨凄恻,在这法场上,仿若幽冥鬼神之声,在凄风苦雨中呼啸。眼前那断头台的三人,听到这曲声,个个都仰起头来,面有激昂之色,可发乱身残,竟然如鬼魂魅影一般,显得狰狞。
乔昊到了三人面前,拿起地面上的酒杯,先后喂三人喝下。琴声再高,隐隐轰轰,好似风雨亭亭,四面一片寂静。适才争看的百姓,都安静了下来,只默然陪听。
可这琴声再呼啸下去,却越来越慢,越来越凝重。珞如面上亦愈发沉重,每一弹指都好似有千钧之力,仿佛她将不堪这琴声里的悚懔之气,自己都要倾倒在风雨之中。
正文 20 琴箫相扶
乔瑜本只和碧落静立一旁,忽然出声赞道:“虽是女子,这《广陵散》在她手里,却颇具苍劲阳刚之气。这位姑娘……志气不小。”
他伸手便取下了背后的少黧。哀叹声声,瞬间从这黑黄的竹箫中飘出,好似藤蔓,四方蜿蜒,与琴声相互扶持。箫声在空中回荡,又为琴声增添了一腔幽怨。而琴声顿时又回复了怫郁慷慨之气。琴箫阴阳相合,沉郁凝重,却又超旷飘逸。
乔昊闻到箫声,转头朝这边望来,见到是乔瑜与碧落,才微以颔首言谢。那段全宗本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此时面上竟然是老泪纵横。他望着乔昊,低声道:“我等皆是前车之鉴,泰王尚自珍重,莫要再重蹈覆辙。”他虽是教乔昊莫要学他,可在碧落和乔瑜等知情人的耳里听来,却知道他是在规劝乔昊收敛野心。乔昊低着头,木然地点了点头。
“我等今日虽死无憾!”段全宗忽然仰天长啸,旋即又大笑道:“泰王,去吧,莫要回头。”
乔昊大袖一挥,转身便朝外面行去。他身形本就肥大,此刻步履蹒跚,更显得臃肿不堪。监斩官高声道:“行刑吧!”碧落见到刽子手又高高举起了刀,连忙低下了头,可耳中琴箫合鸣之声,声声未绝。一错愕间,便看到几排鲜血溅到了一边。
琴声陡然而止,箫声却未停,仍在声声哀泣。碧落不敢看法场,只是抬眼怔怔地望着乔瑜,他手指拂箫,面容清俊,却隐隐有戚然之色。
半晌才见到珞如抱了琴,到了两人前面。珞如对着乔瑜屈了屈身,道:“侯爷高义,以箫声相扶,珞如感激不尽。”
箫声一停,乔瑜将少黧收回到背上,望着珞如道:“姑娘识得我?”
珞如低声道:“常听泰王提起他的六皇弟,箫不离身。碧落现在又暂居在常明候府,因此侯爷的身分,并不难猜。”
乔瑜微点了头,拱了拱手道:“珞如姑娘无官无禄,今日却愿随二皇兄前来,义薄云天,在下钦佩至极。”
珞如微微一笑,再不说话。碧落忙上前,搂着珞如道:“珞如,这些日子你可还好?”
“我怎会不好?只是如今你和章清两人都不在,寂寞了许多。”珞如浅笑道,“你们几时来看我?”
“章清若要出宫,便得得皇上允许。”碧落沉吟着,又在珞如耳边轻轻道,“我却是随时都可以,我本就想这几日去探你。”
“好,我随时恭候大驾。”珞如微笑着握了握碧落的手,又朝乔瑜屈了屈身,转身离去。
碧落见她一身素白,裙上还染上数点鲜红,状如梅花,血迹未干,心中正喟叹不已。忽然听见乔瑜扬声道:“这琴声里,戈矛纵横,一片肃杀之气。珞如姑娘尽得曲意,不知师从哪位高人?”
珞如身形一滞,缓缓转过身来,淡笑道:“侯爷谬赞了,我长年以琴为生,不过熟能生巧罢了。”她袅袅娜娜而去,乔瑜却蹙起了眉头,望着她的背影沉吟良久,终又低下头,对碧落道:“这样的血光之色……可后悔今日跟我来此么?”
碧落瞧见他眼里的关怀之意,微笑着摇了摇头:“若不跟来,怎么能再听到你的箫声呢?”
乔瑜一愣,片刻才面露暖意,伸手捋了捋碧落额上的乱发,轻声道:“回府吧。”
碧落一阵心悸,低声应道:“好。”她抬起头,却不由得愣了一愣,“谦王……”
乔瑜闻言,顺着她目光朝前方望去,才见到乔桓身着绛色长衫,站在不远处的高楼上,将适才的一幕全部尽收眼底。
※※※※※※※※※※
两人回府时,四平正在门口张望,一见到乔瑜和碧落回府,未待两人下马,忙上前牵住了乔瑜的马缰,低声道:“泰王派人来请侯爷。”
乔瑜正沉吟着,碧落想起乔桓在高楼上的身影,不禁问道:“可知道为了什么事情么?”
四平摇了摇头:“来人只说泰王想喝酒,请侯爷相陪。”
乔瑜和碧落相视了一眼,乔瑜将马一转,道:“莫非他擅离王府,终是惹了麻烦,我现在便去瞧瞧。”
碧落见他骑马远去,下了马对着四平摇了摇头。四平伸手接过她的马缰,在她耳边悄悄问道:“侯爷去法场了?”
“嗯。”碧落点了点头,“泰王也去了,还有谦王。”
“谦王?”四平皱眉道,“都闹成这样了,他还不肯罢休么?”
“我不晓得。不过我瞧侯爷的意思,也是怕谦王再惹事。”碧落叹气道,“四平叔,这曲靖城里的日子,真是不好过。”
四平一愣,许久才苦笑道:“不好过也得过,还能怎样?”
碧落默然片刻,想起那素袍上的点点红梅,伸手从四平手里拉回了马,一翻身便要趋马朝西去。
“碧落,你去哪里?”四平在后面叫道。
“晔香楼。”碧落回身叫道,“四平叔,我要去探一探珞如。”
今日人人拥去法场看热闹,万人空巷,西街便显得十分的冷清。而此事又是源自晔香楼,人人避之不及,晔香楼门口更是稀稀落落。老钱蹲在门口,一手抓了一把花生米,一手往嘴里一颗一颗的抛送。他见到碧落来了,站起来笑道:“哎呦,林碧落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碧落笑道:“我一个小丫鬟,也能教钱大哥这般看重?”
老钱哈哈大笑,道:“你可不是一个普通丫鬟,如今你是常明候府的上宾,皇宫的座上客。”他凑近了些,撞了撞碧落的肩膀:“听说你日日都见得到皇帝?”
碧落大叹道:“是是是,我被逼着读书,皇帝就坐在边上。可你没听过那句话:伴君如伴虎么?我最想念的便是郭老板了,我在晔香楼大半年,从来都是最清闲得一个,他从来也不管我。”
“对了,郭老板呢?”碧落问道。
“早上泰王来请珞如,之后郭老板也匆匆忙忙地出去了,也没说去什么地方。”老钱抛了一颗花生米,笑道。
“多半又是去棠梨坊找赵老板谈生意去了。”碧落也笑嘻嘻地说,“珞如回来了么?”
“她前脚刚到,你后脚就跟来了。”老钱道,“不过沉着个脸,和平时不太一样。”
“刚刚西市法场上杀了三个泰王府的人,泰王和珞如都去了。”碧落低声道。
“难怪我说她衣服上怎么……”老钱恍然大悟,“那你快去陪陪她吧。她和泰王从往过密,如今泰王失势……”
他话未说完,便见到珞如从里面跑出来,面色惶然,高声叫道:“老钱,可有人进过我的房间?”
老钱将手里剩下的花生米随手一抛,道:“后院的事情,你要问郭恩。我一直在门口,不过近来客人少,也没见几个人进出。”
“郭老板不在,郭恩也不晓得哪里去了。”珞如神色不安,有几丝急促之情,竟然连碧落在一旁也未见到。碧落上前道:“珞如,你怎么了?房里丢了东西么?”
珞如这才见到碧落,面色一凝,转而笑道:“没什么,我不见了一条帕子,不知是谁顺手取走了。”
“不过是一条帕子,你着什么急?”老钱叫道,“你要手帕,招呼一声,泰王明日便给你送上十箱来。”
“老钱……”碧落微嗔,连忙对着老钱使了个眼色。老钱在自己嘴巴上掌了两下,陪笑道:“看我这张嘴。”
正文 21 乍暖还冷
第三章是处箫声破碧云,翠梅依旧锁闲春
碧落忙挽了珞如,进了珞如的房间。她低声对珞如道:“泰王适才叫人来请常明侯,侯爷说泰王被皇上罚了思过,今日擅离泰王府,怕是又惹了麻烦。”
“如今这点麻烦又算什么?”珞如叹了口气,有些丢魂落魄,半晌才道,“我只怕更大的麻烦在后面。”
“什么麻烦?”碧落惊道。
珞如沉思了许久,才淡笑着道:“我也是忧虑过甚,这么一说罢了。”她伸手拉了碧落,笑道:“碧落,听说你日日见到皇上,这皇宫里可好玩么?”
碧落大摇其头:“不好玩,我和章清天天要读书写字。而且……你晓得,谦王泰王近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便连常明侯府都不能置身事外。”
“常明侯……”珞如沉吟道,“倒真是个清高之人,以往竟都未曾留意过他。”
“你留意他做什么?”碧落搂住珞如嘻嘻笑道,“今日你说常明侯高义,他赞你义薄云天,你说他清高,他说你志气不小。我看你们俩人,倒是英雄重英雄,惺惺相惜上了。”
“他说我志气不小?”珞如一愣,“他如何这样说?”
“嗯……”碧落回忆道,“常明侯好像是说你将这曲子弹得豪迈。对了,他不是说你尽得曲意么?这曲里有什么深意么?”
珞如伸手打开了柜子,取出了一壶酒,笑道:“他说他的,我怎么能明白?你回去问他便是。不过,我这里有几壶酒,你要不要尝一尝?”
“什么酒?”碧落吸了吸鼻子,笑道,“定然是泰王送的。他送给你的都是好东西,我自然要尝一尝。”她忽然想起那日去三镜湖,乔瑜为了带了一壶酒姗姗来迟,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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