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
泰山崩于前他亦不会动声色,又是为了什么事情思绪紊乱?
可是因为有那么多船儿,却无一条船儿能送他五湖忘机么?
不能、不可亦不敢。
不如揉了舍了弃了,可即便是揉成了一团,这屋子的主人也舍不得扔掉。仍是放在桌上,由着它们四散一桌,由着它们扰乱自己的心绪。
碧落小心翼翼展开其中一个揉成团的纸船,又细细的揭开,这原是一张信笺,上面不过写了“碧落”两个字,便是一片空白。碧落又轻轻地展开另一个纸团,上面却写着:“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那么多船儿,亦无一条可为他在海阔鱼沉间传递音信。
那穆天子终究负了西王母,可也是因为不能、不可亦不敢?
碧落双眼湿润,瞧着满桌的纸团与小船儿,轻轻吹熄了蜡烛,迈了出来,带上了门。可她忽地一转身,将头抵在门上,瞧着不知哪里来的水珠,一滴一滴,情不自禁地都掉到了她自己的脚上。
正文 24 春风化雨
她轻捂住了嘴巴,静静地环顾着四周的花草,花木暗影幽深,亦似藏有无尽心事难以倾吐。她不敢惊动任何人,一人悄悄地跑出了常明侯府,纵马朝西急奔。
西面还有何处好去,不过是那座曾经冠盖云集的晔香楼,如今比起往日,少了章清和珞如,晔香楼早已冷清了不少。而今日,不知道为何,更是一个出入的人都没有。
碧落策马到了晔香楼前,老钱仍是守在门口,却不住地仰天叹气,见到她出现,一脸的惊喜,将她从马上一把拉了下来,指着里面,叫道:“碧落……快进来,快进来……”
碧落被他拽了下来,踉踉跄跄冲了几步,她微嗔道:“老钱,你做什么?”
老钱指着楼梯,朝她猛使眼色。碧落抬起头,看见晔香楼里空无一人,郭恩正守在楼梯下面。见到老钱拉着她,郭恩眼中微微犹豫,却朝旁边挪了几步,让开了楼梯口。
碧落心口一颤,似明白了什么。“碧落,快上去啊。”老钱着急,在她耳边催促。她低垂着头,忽然心中心气一涌,提着裙子一步步便上了二楼。
二楼清清静静,放眼望去,空空落落。碧落想也不想,直直朝左边的角落而去,可到了墙边,她突然倚在了墙上,不敢再往前半步。
“笃”的一声,又是酒杯被放到了桌上的声音。碧落还未回过神来,便看到角落里转出了一个人,他似没料到碧落站在一角,怔了一怔,竟立在了碧落面前,定定地瞧着她。
竟终可如此再看他一眼,近得甚至可以瞧得见他眼角新生的细纹。
他清疏依旧。可怎么又比在嵚州时消瘦了那么多?又更显得双眸精湛,愈发地像皇帝。豫王之乱大半已平,朝廷事多。他的日子又怎么能再如从前那般随意?
“常明侯……”碧落挣扎了许久,轻声地唤他。
他又是微微颔首。再瞧了碧落一眼,才缓步踱下了楼梯。碧落瞧着他身后的少黧,随着他消失在了眼前。她想跟上,又畏怯,想唤他,又无勇气。
今夜无人与他相谈,眼前也再没有了珞如。笑立在窗口,来唤她一声,再推她这一把了。
她怔愣着,突然提着裙子又冲了下去。郭恩和老钱呆在楼下。老钱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到她下来,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冲到了门口,拉过了碧落的马。
碧落翻身上了马。又像那夜一样,一夹马肚急冲而出。可突然间心中一怕,紧紧地一勒马缰,马儿吃痛,扬起了前蹄。仰天嘶叫了一声。碧落差点都要落下马来。她紧紧攥住了马缰,好不容易让马安抚下来。她摸着马脖子,长长地吁了口气。
待她直起了身子,才发现前方有一个人骑着马,背对着她,像是在候着她,注意着她的动静;抑或是,暗暗担心着她的安危。
“乔瑜……”碧落再轻轻唤他,可他却将马一催,缓缓地朝东去了。碧落心中却升起一股温暖,无半点苦涩,只微微笑着,轻轻拍了拍马脖子,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前后而行。
前面的黑马从来都是不急不徐,和碧落隔了两个马身。两人都悄然不语,一人行,一人随,仿佛天然便该是如此,便如他们两人之间,欲近又远,欲远又近,欲离不舍,欲舍偏不能。
这夜的曲靖城,再无大雪纷扬,再无那夜的一城洁白。仍有淡淡雾色,沾得人一身清寒。今夜,终究与从前不一样了。
若能再回到当初那一夜,两人之间,可会与从前亦有所不同?
许久许久,听见碧落一人的声音,轻轻地在长街上响起: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
她的声音,在这清寒薄雾中,一如风动碎玉,冰冰清清。前面蓝衫之人竟也不由自主轻声相合,一阙念完,他突然将马一停,立在了这静寂长街的中央。碧落却似早知道他的心思一般,马儿向前一绕,两马马身相交,一马朝东,一马朝西,两人并驾对向,面面相对。
两人目光一触,瞬间都闪向了别处。碧落低下头,瞧见他的右手搭在马鞍上。她心念一动,忽地一伸手,拉过了他的右手一翻,借着迷蒙的月光,瞧见那手掌中心,正正嵌着一个鲜红的月牙形指印。
碧落轻轻抚着那指印,却忍不住,“吧嗒”一声,一颗明珠似的泪水,滴在了那指印之上,就好像一颗晶莹琥珀,包住了一轮鲜红的月牙。
“怎得还没好?”碧落硬忍住了泪,抬眼注视着乔瑜。
“撒了些酒上去,才好得慢了。”乔瑜淡淡说道。
碧落微微哽咽,仍轻抚着这鲜色的月牙,微笑着:“怎么如今你总是毛手毛脚的,喝酒便喝酒,也不注意些?”
乔瑜一哂,轻声道:“心有旁骛,身不由己。”
若非如此,还能怎样?嵚州邱府客房的慌张失措,乾极殿前的步履错乱,无待居里一桌的纸团,还有这不经意的伤口之痛,都不过是因为心有旁骛,身不由己。
碧落又笑了笑,低声道:“我那日在山上未曾见到你。”
“我扮成了大皇兄的侍从,又叫他与章清为我隐瞒……”
碧落点了点头,又轻声说:“那条氅子刮破了,还被我弄丢了……”
“是我将它扔了。不过一条氅子罢了,何必这样在意?”乔瑜叹道,“你遇上了这么多事情,这脾气却一点都不曾改。为了一条氅子,将自己的命都要搭上。以后不可再如此莽撞了。”
碧落抿了嘴低头轻笑:“我晓得了,以后再不会给你添麻烦。”她忽而又想起一件事情,叹了口气,道:“是你让邱绎做嵚州镇抚将军的?是你执意要带兵来解嵚州之围的?”
乔瑜微微而笑:“是邱兄人才出众,嵚州方可自救。”
碧落顿时默然,许久才轻喟道:“他确实是好的很。从来都是那么好,我何德何能,总蒙他如此相待?”
“碧落……”乔瑜忽然声音一沉。“你我都辜负了邱兄太多。他待你之心,天地可鉴。可我……”
“可你却总是叫我伤心。叫我为难,叫我吃苦。”碧落淡笑道,“我爹娘兄长因你而去,我被豫王捉走,我在阆华山伤心,又被人欺凌,我所有遇上的不如意的事情。都是因为你。”
你早说常明侯府不是修善之地,你一直都害怕我因你重蹈青鸟的覆辙,为痴心吃尽了苦头。可这世上的情事,又怎么是一句他待我好与不好可以解释的。你又怎晓得。我亦同青鸟一样,宁可为自己欢喜的人吃尽了苦头,亦不愿安安稳稳地过这一生。
她喉咙一痛,盯着乔瑜的右手掌心,哽咽了许久。才道:“你将所有事情都归咎于自己,又将我的一切安排得妥当,要送我离开这是非之地,我……自然都听你常明侯的吩咐。可这曲靖城里,从前往后。无事不难,你叫我又怎么能放心的下?”
“临王他……我瞧他亦是……你如今可是为难的很?”
“若要坐那个位置,任哪一个都会变得思虑营营。”乔瑜微叹道,“父皇将来一去,他第一个要防得人便是我,再就是大皇兄他们……”
碧落哼地嗤笑出了声:“你若要……又何必这般谨小慎微尽心为他,自己却连曲靖城也迈不出去,只能在无待居里叠着小船儿玩。”
乔瑜一怔,蹙眉道:“我关照了不许人进去,怎么……”他忽然“啊”了一声,左掌轻轻一拍脑袋,轻笑道:“定然又是四平叔。”
碧落亦微笑,点了点头:“我还遇上了临王妃的妹子,她貌美的……就好像天仙一般。”
乔瑜哑然失笑,垂下头淡淡道:“父皇叫我将来辅佐临王,可他却又将兵权交给我,临王不免心中不安。若可与他妻妹联烟,方可叫他多放下一层心。”
“我是叛贼的女儿,又同珞如豫王相交。我实在不该再去寻你。今日被临王妃和她妹子瞧见了,定会引起临王的猜忌,日后又要让你难做了。”
乔瑜瞧了她许久,叹息道:“这也无妨,我自会处理。只是你爹娘兄长的事情,你莫要再自责了。”
碧落心口微咽,微微颔首。乔瑜的右掌在她的右手,她不松手,乔瑜亦不抽回。两匹马儿就这样随着主人立在了长街上,竟都有些不耐烦,各自低低嘶叫了两声,似乎在催促着主人。
碧落一扭头,瞧着一侧墙角的黑影半晌,终于轻轻放开了乔瑜的手。她夹了马肚,策动马儿缓缓朝西走了几步,可忽然回头,莞尔一笑:“我不晓得你何时心里才真的只会有我一人。可我却晓得,那日我在嵚州城头听见你吹箫,是你怕我在城内担惊受怕,才又吹了那曲子给我听的,是不是?”
乔瑜淡笑着低下了头。片晌,两人各自目视前方,同时轻喝了一声,纵马轻跃,就此各朝了方向而去。
什么“不死心”,什么“逆天改命”,又怎么能再在我心中作祟?如今我已晓得,千般执念,终抵不过世事无常,人间如梦。如今我亦只愿,放下执念,待你如春风化雨,许你一路自在而行。
※※※※※※※※※※
翌日,碧落一人牵马,悄悄地出了晔香楼,朝东而去。
豫王府与晔香楼同在一条长街,向东不过半刻钟时辰便到。门口御林军层层把守,便是一只苍蝇只怕也飞不进去。
碧落从怀里摸出了令牌,站到了豫王府前,将令牌一举,高声道:“皇上有令,请豫王接旨。”
正文 25 浮生若梦
门口守卫的御林军侍卫顿时一片哗然,前面几个聚拢了,围着瞧碧落,可无人上前接旨。还有人笑着说:“这位姑娘是唱戏的么?要接旨也要拿个像样的圣旨出来啊。”可有一两人,听到她提及豫王,又见她手里举的,确实是出入宫禁的腰牌,不敢疏忽,立刻进了王府请了人。
一位御林军统领模样的人从王府内跟了出来,瞧了碧落手中的令牌一眼,皱眉道:“圣旨呢?在哪里?”
碧落早取了绫锦在手,见状立刻双手将绫锦一展,仍是高声道:“皇上亲笔,还有玉玺,你们还不让豫王接旨么?”
御林军统领伸手取下了绫锦碧落手中的绫锦,仔细端详了几遍,面生疑惑,却不敢怠慢道:“你哪里来的圣旨?”
“是皇上赐给豫王的。”碧落扬声道,“将军若不信,大可去请人去宫里问丁有善丁公公,或者……叫常明侯来瞧一瞧,这究竟是不是皇上的亲笔。”
她言之凿凿,且提到丁有善与常明侯,又叫人信了好几成。侍卫们都静了下来,瞧着这位统领,他手持着绫锦,沉吟了片刻,才对身旁的人说:“叫人去请示常明侯吧。”那人连忙应声策马而去。
碧落心急如焚,却也晓得此处禁地,不能妄动,只能静静地候着。不到一刻钟,便瞧见那人带着乔瑜赶来。乔瑜不曾下马,伸手从那御林军统领手中取了绫锦,只瞥了一眼,便淡然道:“是皇上的亲笔,叫六皇叔出来接旨罢。”
“常明侯,万一……”御林军统领有些犹豫。
“教六皇叔出来罢,若有事情,都是我来担着。”乔瑜高声道。又将绫锦扔还给了碧落。
他一开口,仍是将诸事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碧落不禁抬起头瞧着他,他只是微瞄了一眼碧落。可双睑一垂,那神态又似在对碧落微微颔首。她想起那日在山谷。自己扑在乔瑜怀里,乔瑜也是这般回复乔桓,不知不觉竟愣在了当场。
他从前便说过,他待她之诚,从不会变。
可她待他之心,又何尝变过?
“常明侯,豫王出来了。”御林军统领轻声提醒乔瑜。碧落一抬头。两位御林军侍卫一前一后引着豫王,到了大门口。豫王手脚上仍是带着细铐,两日未见,一下子面上皱纹丛生。这时见他,终于像足了一个年届知命的人。
碧落不及细想,上前两步,对着豫王高声道:“皇上有旨,请豫王接旨。”
豫王冷哼了一声。却不下跪,只是随意伸出了左手。碧落见他这个样子,将心一横,将手中的绫锦一展,大声念道:“豫王与珞如。二人情投意合,朕心甚悦,故赐二人结为夫妇,许其相偕白首。”
豫王一怔,劈手夺过这绫锦,看了几眼,便冷笑道:“这虽是三哥亲笔,可上面不过说“二人情投意合”,并未提到我与珞如的名字,便是随意指说你与这赵统领、常明侯亦都可,这是什么圣旨?你拿这样的东西也想来唬我么?”
“不错,上面是没有写你与珞如的名字。可皇上赐这圣旨给我时便说了,一切皆随我的心意。而我的心愿,便是要你在珞如……被处斩之前,与她结为夫妇。”她盯着豫王,据理力争,毫不退让。
豫王只是冷眼瞧着这绫锦,冷笑着不言,亦不回府。乔瑜本只是好整以暇地骑在马上,见状翻身下马,轻声道:“六皇叔,我听说当年五皇叔也是去见了睿王妃最后一面……”
豫王沉着的脸微微一抽,乔瑜又附耳低声道:“你一心要与珞如撇清关系,不过是心中负疚,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她。可既然心中有愧,何不稍作补偿,来日也求个心安?”
豫王阴沉沉地望了乔瑜一眼,转回头盯着门上的“豫王府”三字,半晌终于道:“帮我将蓬山阁内的那壶酒提来。既然是赐婚,总得要喝了合卺酒才好。”
碧落闻言大喜,身子一软,几乎靠在了马上。乔瑜对着候在一旁的御林军赵统领低声嘱咐了两句,赵统领立刻叫人入内拿了酒,先带了豫王离去。
乔瑜瞧了碧落一眼,低声道:“走吧。”他喝马急步而出,碧落连忙上马追上他,两人又像昨夜一样,一前一后隔了两个马身,朝着西市而去。
行到人迹稀少的地方,碧落微扬起声音道:“常明侯,多谢你。”
乔瑜淡淡一笑:“是你要成全珞如,我不过奉旨行事。”
他一句话就说透了事情始末,碧落垂下头,低声道:“对不住,我答应过不再给你惹麻烦,可我……”
“父皇叫你由着自己心意,你又不曾做错,怎会给我惹麻烦?何必向我说对不住?”乔瑜笑,他又长叹一声:“我如今便连为她求情都做不到,枉我还说与她有高山流水之谊。”
碧落仍是低声道:“你同皇上一样,想得是千秋大业,珞如自然明白。”
乔瑜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