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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志忠咳嗽了一声,制止住何二郎,骂道:“你个不懂事的小崽子。你如何会有尚书大人懂?其他的事情就不要说了,不过浪费口舌。尚书大人说是怎样便怎样,反正闹到这个地步万难回头,杀人暂且不忙,休书写来,咱们去京兆府一听分辨就是了。纵然万般理由皆可由人捏造,但我家丹娘自来乖巧懂事,想来也无明过可书,咱们不怕。”
从前吏部尚书萧圆肃捏造事实休妻,不就是遇上了个不怕事的岳家,和萧圆素打了一场官司,硬生生叫他又赔钱又被皇帝责罚了么?他这是明明白白地威胁刘承彩了。纵然婚姻的主动权都在夫家手中,但万事就怕认真,这休书并不是随便能写的,七出也不是随便捏造就能成的。要休妻,就得有明明白白的过错可以说出来。何家不怕事,还拿着刘家的把柄,闹到公堂上,谁会更吃亏最明白。兴许他刘家将来是可以报复回来,但若是此时不让手,刘家先就要吃个大亏。
戚长林见事情突然闹到这个地步,虽然暗怪刘承彩多事讨打,却不得不起身周旋:“别急,别急,我姐夫不是还没把话说完么?这样喊打喊杀的伤了和气,对谁也没好处,姐夫,是吧?”边说边朝刘承彩使眼色。
刘承彩惊魂甫定,暗想这何家果然粗蛮,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的,果然做不得长久亲戚。但他也知道,亡命之徒其实真正招惹不得,便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维持住三品大员的风度后,再将手里的茶瓯往桌子上一扔,道:“就是,亲家急什么?我刚才说的那是子舒的意思。你们也晓得,子舒那孩子,是个心气高的,受不得气。他和我说了,虽然丹娘做了这些事情,但他一点都不怪她,他不肯休妻的。过些日子还要去接了丹娘回家,好好过日子呢。”
戚长林听得暗里翻了个白眼,原来就知道这大姐夫是个翻脸比翻书快,脸皮比十二个城墙转拐再加碓窝底还要厚的,却是从没亲自看到过,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不但脸皮厚,而且还不要脸。这般拿捏人家,无非就是想多争点钱财罢了,多亏阿姐有手段,拿捏得住他,否则真是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刘承彩却半点脸红的意思都没有,坦然自若地看着何志忠道:“当然!丹娘不想和他过日子了,也不能勉强。你我都是做父亲的人,无论如何总是为了儿女好的。我的意思和你一样,既然感情不和,就不要再拴在一处了,他们打打闹闹,搏的却是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性命。你说是吧?”
何志忠心头恨死了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想象着刘承彩就是满嘴蛆在爬,面上却是不急不躁,只淡淡地道:“你说得对,与其相看两相厌,被人凌辱致死,还不如成人之美,也全了自家的性命,省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刘承彩面色如常,咳了一声,道:“好好好,自家孩子总是没有错的,谁是谁非咱就不说了。那日您和我说怎么说的来着?好说好散是不是?”
何志忠点点头:“只要尚书大人言出必行,何某人也是言出必行。我何某人做了一辈子生意,就从来没有做过失信之事。”
对于他这样的生意人来说,信义第一,算是间接地给刘承彩作了保证。可刘承彩要的不是这个,而是要实惠的,见他装糊涂,心中暗恨,眼珠子一转,便道:“好说,好说,人无信不立嘛,我做了这许多年的官,也是最讲究信义的。这事儿我允了,咱们好说好散,只是……”他看了看戚长林等人,戚长林知道是有私密的话要和何志忠说,便邀约何家兄弟二人一道出去。
屋里只剩下何志忠和刘承彩二人后,刘承彩方苦笑着朝何志忠行了个礼:“前几年,多亏得老哥帮了我的大忙。丹娘是我们没照顾好,我对不起您……本来我真是想让他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可是这事儿,您看,也不知怎么地就惊动宁王殿下了……我心里忐忑呢。”
何志忠见他装腔作势的,便也叹了口气,万分难过地道:“罢了,姻缘天定,他们注定无缘。不提这个,把离书给我,从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刘承彩见他关于宁王之事半点口风都不漏,暗骂一声老狐狸,愁眉苦脸地道:“那笔钱倒是小事情,过些日子就可以筹了给你们送过去。只是子舒是个死心眼,昨日我才劝过他,他死活不肯写离书……我这个父亲却也不好强他所难,这种大事还得他认可才行的,不然将来他又去纠缠丹娘,来个不认账……”边说边拿眼觑着何志忠,果见何志忠脸上露出不耐来,他方又笑道:“不过你放心,给我些时日,让我劝劝他,定然好说好散的。我才一听说昨日那件事情,立刻就狠狠教训了他一顿,禁了他的足,以后定然不会再给丹娘添麻烦的。”
彼此都有短处在对方手里,比的就是耐心和脸皮厚。只要何志忠一日不松口,他就一日不拿那离书去,反正现在说到这个地步,和宁王那里也说得过去了。不是他不办,只是遇到个任性的孩子,需要时间呀,看看,自家孩子都关起来了,够诚意的吧?
何志忠听说他把刘畅关了起来,倒有些意外,但也明白他这样拖,打的是什么歪主意。当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方闭了闭眼睛,肉痛地咬牙道:“既然好说好散,你我之间还谈什么钱不钱的?”
等的就是这句话!那可是好大一笔钱呢!刘承彩大喜,却道:“不成,不成,人无信不立,说过的话要兑现。”
何志忠按捺住胃里的翻滚,满脸诚挚地道:“这不是见外了么?丹娘的病好了!是谢礼!好歹一场情分,就当是为丹娘好,也不要再提了。”
刘承彩嗯嗯啊啊地遮掩过去,也就不再提这事儿,只道:“那子舒这里一劝好,我就使人来府上传信?”
何志忠心里一沉,钱也答应给了,契书也答应归还了,却还是拖着,这是个什么意思?花了这么大的功夫,这事儿若是不借着宁王这股东风一次办妥,只怕后面还会生出瓜葛来。何志忠想到此,少不得与刘承彩商量,既是已经答应了,不如就一次办妥了罢。
刘承彩只是高深莫测地笑:“您放心吧。我说过的话一准算数,你们帮过我大忙,丹娘好歹做过我几年的儿媳妇,也是极孝顺的,我不会为难她。”人无信不立,世人真正有信义的又有几人?商人的信义更不过是厕纸罢了!他要光凭何志忠一句不会说出去他就信了,他也就不会是刘承彩了。他风风雨雨几十年,做到如今这个位子上,并不是只凭运气好胆子大就够的。被人拿住把柄不要紧,要紧的反过来同样抓住对方的把柄。还没拿着何家的把柄呢,怎能轻易放手?
何志忠不知刘承彩心里在盘算什么,只是凭着直觉知道不妥,便咬着牙要刘承彩给他一个实在的保证。
刘承彩也不为难,笑道:“您真是太疼丹娘啦,一心一意就专为她打算,可惜我是没个女儿,不然也是一样的宠。这样,我给你写个文书,保证一定叫他们好说好散。到时候你拿它来换离书,你看如何?”
四十四章 谋(三)
何志忠想想,老东西不买宁王的账,又拿住了自己心疼女儿的软处,知道自己拖家累口,除非是迫不得已,不然不会轻易和他硬拼。看来今日再逼也没意思,做得过了倒让老东西在宁王那里有说辞,左右都是准备了第二条后路的,也不怕他耍什么花样,便没拒绝刘承彩的提议。
看着刘承彩把保证写了,取出私印盖妥,又仔细研读一遍确认无误后,方吹干墨迹,小心收进怀里,辞别刘承彩,谢过戚长林,领着两个满脸不甘之色,目露凶光的儿子先出了门。
戚长林不知事情办到什么地步了,便问刘承彩:“姐夫,事情办得如何了?我好去复命。”
刘承彩认真地道:“都谈妥了。你去回话,就说我们两家和和气气,商商量量的,言定要好说好散。只是子舒后悔舍不得,需要时候缓缓,待我和你姐姐好生劝解他一番才好。把他说通了,也免得日后又去纠缠何家丹娘,大家脸面上都难看,这样才妥当。”
虽然这话说得实在有理,可那始终还是没办妥呀。戚长林为难道:“只恐说是敷衍呢。姐夫您不如趁热打铁,好好劝劝子舒,大丈夫何患无妻,他何必硬要想不开?”
哟,他倒比何家还急?刘承彩不高兴地道:“什么敷衍?看看何家父子那么精明凶悍的样子,能敷衍得了么?我刚才给他写了保证书,还盖了印鉴的。我那保证书难道不值钱的?不过需要些日子罢了,你放心,咱们是什么关系?我能骗你、害你?我可没做过对不起亲戚的事情!”
既是写了保证书,那自然不会再赖。见刘承彩说得义正词严的,想想也是果真没对不起过自家,戚长林不由汗颜,不敢再多话,匆匆交差去了。
刘承彩翘着脚独自坐了一歇,在脑子里把即将要做的事情逐步演练了一遍,确定不会发生任何差错了,方道:“把惜夏给我找来。”何家父子做生意向来小心谨慎,自有他们的一套,插不得手,那便只好从牡丹那里下手了。
刘承彩摸着胡子默默地道,何牡丹,你没对不起过我家,可我却要对不起你了。谁叫你不老老实实的,偏要唱这么一出呢?
何家父子出了刘家大门,翻身上马,放松缰绳,任由马儿缓行。何大郎一改刚才的暴躁不平模样,轻声问何志忠:“爹,本来他就是冲着那钱财去这才故意刁难咱们的,为何不一开始就答应了他?平白浪费这许多功夫,倒叫娘和丹娘在家等得焦急。”
何志忠耐心地解释道:“我若是一开始就太过舍得,他岂不是要起疑心?越是不容易得到的,他拿着心里越是安稳,越是以为咱们怕了他。以后遇到什么,也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来,最多就是怪运气不好罢了。”
这就和做生意一样,若是买家一还价卖家就应允了,买家反倒要怀疑其中有猫腻,若是卖家不肯,和买家使劲地磨,买家最后就算是再添点钱也觉着值得。大郎呵呵地笑了:“这口气憋在心里实在难受,等丹娘的事情一了,咱们就赶紧出了吧。叫这对狗父子吃个大亏!”
二郎则道:“爹,您把老东西写的保证给我瞧瞧?”
何志忠从怀里取出那张叠成方胜的纸递给他,何二郎认真研究一遍之后,笑道:“就凭他这保证书,丹娘这离书是一定能拿到的了。”
大郎笑道:“给我瞅瞅?”仔细看过一遍后,仍旧叠成方胜递给何志忠收好,道:“果然还是二弟的法子妙,要请个比他更贵重的人出面,这事儿才能了。不然还不知要和咱们拖延到什么时候呢。”
二郎却不以为然:“其实他根本没把宁王放在眼里心里,此事不过顺手推舟而已。日后少不得要另外寻了法子找咱们的麻烦,咱们都小心一些。”
何志忠道:“刘承彩的脾气我知道,死仇是不敢结的,要人命的事也轻易不会做,但总会叫我们日子过得不爽利的。是该小心一些。”
大郎道:“多亏了行之。那么贵重的两匹宝马,就换了宁王一句话。爹,您不能亏待了他!”
何志忠笑了一笑:“那是自然。”他侧头满意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和次子。这对儿子,一文一武,这些年来给他帮了很大的忙。像他们这种做的珠宝和香料生意,光凭眼力好,识货,能说会道是不够的,得有胆有识,到处都去得,保得住自家的货。
大郎豪爽有力,不怕事,别人狠他能做到比别人更狠,就是拿着刀子在自家腿上刺窟窿比狠,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谈笑自若。二郎则和大郎、四郎、五郎不同,一样都是一奶同胞,其他几个长得膀大腰圆,偏他和牡丹一样,怎么养都养不胖。在这个武力绝对占优势的世道,他从小就知道不能和其他人硬碰硬,凡事总多了几分思量,小心谨慎,也更爱舞文弄墨,看点孙子兵法之类的。偏他二人关系又好,走到一处简直就是绝配,所向披靡。
再过几年自己老了,也可以放心大胆地把事情交给大郎和二郎。下面几个孩子们也各有各的出息,四郎就更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将来把牡丹的婚事安排妥当,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何志忠想到此,不由心情大好。
父子三人兴高采烈地回了家,才扔下缰绳就被孩子们簇拥了进去。一眼看到坐在廊下的牡丹,便高声笑起来:“丹娘!成一半了!”
牡丹自早上起来就一直提心吊胆,做什么事都没心思,将那二十多棵牡丹打理好之后就坐在岑夫人门前的廊下,一边看几个年长些的侄女儿在裙子上用金线压鹧鸪,双鹅,鸂鶒,一边眼巴巴地等着何志忠他们回家。其间她想了好几种可能,既抱了美好的愿望,也做好了被打击,万里长征的准备。就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结局——成了一半!
“这是怎么个说法?”牡丹还未开口,岑夫人已经起身迎了上去,嗔道:“成就成,不成就不成,什么叫做成了一半?”
何志忠又把那保证书拿给她们看,也不说刘承彩如何刁难,只笑道:“刘畅不肯,所以需要点时间才能完全弄好。刘承彩这里却是都说好了,我不放心,逼着他给我写了这个。”又道:“丹娘,说是刘畅被禁足了,待我让人去打听打听,若他这几日果然不曾出门,你就能自由自在地出门了。”
大郎和二郎只是憨憨的笑,都没提那笔钱要回来没有的事。何志忠父子三人不提,是早就商量好,若是这笔钱最后回来,便给牡丹,若是不回来,便要以这个名义瞒着众人再补贴牡丹一些,此时若是当着众人说得太清楚了,儿媳妇们难免会有想法,索性不提。
岑夫人没问,是觉得何志忠既然没当着大家的面说,必是有他的道理在里面;牡丹没问,是怕他们误会自己惦记那笔钱;可是几个儿媳妇中,却有人热心地问了:“那丹娘剩下的那一大笔嫁妆他们家什么时候还?他们家不会想赖了吧?”
何志忠和岑夫人同时抬起眼淡淡地扫过去,出声的是最年轻的六郎媳妇孙氏。这倒是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不过岑夫人这种时候一般是不会发言的,何志忠淡淡地道:“什么时候和离就什么时候还,赖不掉。”眼睛却是恶狠狠地朝脸色大变的杨氏瞪了过去。
这一大笔钱的来龙去脉,家里多数人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牡丹的嫁妆,刘家是冲着嫁妆丰厚才娶的牡丹,具体有多少,是不知道的;只有岑夫人、朱氏、大郎、二郎、薛氏、白氏知道得最清楚其中的弯弯道道,杨氏则是因缘巧合,恰好听到点首尾。事后他曾郑重警告过杨氏,不许提一个字。牡丹这次归家,也只是说还有些东西在刘家没拿回来,其他的可没仔细提过。这孙氏如今问得如此清晰,不是听了杨氏嚼舌头,又是什么?何志忠有心想狠狠教训杨氏一顿,却又怕反而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只好暂时忍下,淡淡地回了孙氏的话。
孙氏话一出口,就发现气氛不对劲。几个平时表现得对牡丹很亲热很关心的妯娌,此刻都屏声静气,甄氏则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公公婆婆的脸色都不好看,杨氏则满脸不安,只有朱姨娘和牡丹神色如常。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她也敏感地发现自己问错了话,她也不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