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儿,你要抓住他,别让他被别人抢走。”
袁黛儿见母亲彻底改变了态度,一阵欣喜若狂,清脆地应了,“女儿知道!”
灵韵阁位于皇城御苑附近,往北走过幽静的小巷,便见青石铺就的御道。杨劼从灵韵阁出来,袁黛儿即兴带他上了通往皇宫的道路。
此刻夕阳在西边落下胭脂红,厚重的皇宫大门缓缓打开,发出隆隆的巨响。御林军两侧而立,衣甲鲜亮长戟耀眼。从正面远望,宫阙连绵如海,神秘却蔚为壮观。
一瞬间,杨劼便被此番金碧辉煌的景象所震撼,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迷离失神。耳畔是洪大激昂的钟鸣声,那声音穿越宫墙,连杨劼脚下的地都在为这样的声势颤抖。金边玄色的九纛龙旗矗立在殿前,依稀能想象统正皇帝坐在九龙御座上,精绘章纹的玄衣纁裳,十二旒冕串串如落星,静谧地冰凉地浸没他端凝的面容。
又似乎,统正凝视着他,两个人仿佛隔了一层雨幕,朦胧得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风骤起,九纛龙旗迎风飘动,一片浓酽的玄色中,杨劼几乎找不到自己了。
袁黛儿一直看着他,见他恍惚的神色,嗤地一笑,“以后殿试,有机会进去的。”
杨劼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眉端又莫名地皱紧,半自语似地说道:“没啥好看的,我自个儿回去了。”
恰这时,宫门喧哗起来,一辆绣帷宫车从里面冲出,张扬地从匍匐在地的御林军面前穿梭。太子袁铖裹着乌黑的斗篷,半掀着帘子观望外面的景致,目光清冷的模样。他仿佛发现了什么,吩咐宫人缓了车速,遥遥之间,他和杨劼对上了视线。
一个在车内,一个在道边,都很清楚地看清对方。
杨劼握紧了拳头,一眼不眨地瞪着车内的人,往事如烟在脑梅里一一掠过。他不会忘记太子行宫里噩梦般的情景,烙刻最深的,就是自己在扎绣的八宝薄纱黄缎里挣扎起伏,紧随而来的嬉笑欢闹声,袁铖伏在他的身上,涂满血色的面容是妖异到极致的狰狞。
此时,袁铖阴笑道:“黛儿,总算养起小情人了?”
杨劼一侧的袁黛儿骤然明白过来,她冲着袁铖大声叱道:“你休想动歪脑筋!杨劼是我的!”
“杨劼……杨靖业的儿子。”袁铖阴隼一样的眼缓缓移动,嘴角牵起一丝讥诮,“不用这么紧张,赶明儿问问杨靖业,说不定是谁的,哈哈!”
袁铖的马车扬长而去,留下一串不羁的笑,把袁黛儿的怒骂声抛得远远的。
杨韵更紧地握住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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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 银河
光阴倏忽,诸般殿试完毕,杨劼独自待在小院子里,不安地等待大欹国天子的旨意。那日伍子兴高采烈地冲了进来,告诉杨劼一件振奋人心的消息:依照老者的描述,他总算探得克清和尚所居的寺院,离都城往西三百里地的华越寺。
“那个人不是被克清和尚带走的吗?找到华越寺,就能找到那人的下落!”伍子满脸兴奋。
“你快通知阿梨,我们即刻去!”杨劼精神一振,眉宇问满是惊喜。
邰府。
新凿的寒池岸边垂柳绵亘,纷拂柔曼的枝条将整个后花园染得一片青碧。裴元皓手持鱼竿坐在船头,划船的侍卫将划楫往水中一撅,小船从一带翠绿中脱离出来,叶片似地向池中央飘去。
岸边一棵枫树下,阿梨从青玉栏杆旁伸出头,望着裴元皓悠闲的背影,眼睛里满是狡黠的笑意。待裴元皓放下鱼竿,她轻快地迈上通往石桥的踏石。
船上的裴元皓微微转过头,湖光潋滟得过于刺眼,他不得不以手遮住额角。岸上的阿梨己经跨上了石桥,桃红的鞋尖在湖青的纱裙下若隐若现。他能感觉到她的宽袖几乎流淌到襜裙下,整个人像只蹁跹飞舞的粉蝶。
“跑这么快,小心把我的鱼儿吓走了!”
他笑着道,声音中的温和,如同早春散播的阳光。
阿梨放缓了脚步,妩媚地一笑,“听说迎风街新到一批罗缎,我想赶着做套衣裙!”
水面上正起层层涟漪,裴元皓盯着鱼儿的动静,快活地应道:“让正祥陪你去!”
“女人堆里,他一个男人凑啥热闹?我带了两个丫鬟!”
“那你快去吧,记得早点回来!”
上钩的鱼儿在船板上乱扑腾,裴元皓这才转身望去,阿梨娇俏轻快地身影渐渐远去。他这才想起自己似乎还想关照什么,正要张口,船儿已经缓缓滑过柳荫,他再也望不到她了。
当时的裴元皓被满眼春色迷醉,他以为阿梨只是出去即回,重新悠悠然放下了鱼竿。
阿梨过了大厅便支走了随侍丫鬟。为了避开裴元皓侍卫的耳目,她吩咐马车停在三岔道上,自己往最热闹的铺子钻。待侍卫不注意,从铺子后门出来,往城门一带去了。
待她和杨劼、伍子会合,己是半个时辰后。
马车辚辚,载着三个人往都城西边奔驰。天光明澈,一行大雁齐整地掠过,凌空传来自由自在的欢鸣声。
傍晚时分他们翻过一座山头。遥望落日向着连绵起伏的群山西沉,在他们的视野尽头冉冉而没,伍子道;“前方山势陡峭,天黑危险,咱们先在此歇息,明日再赶路。”
夜里风声大了,伴随着汩汩的水流声。月光绕着山峰移动,星河发出耀眼明亮的光芒,铺撒向四方大地。阿梨裹着棉被在马车内翻来覆去,望着帘子外浩渺的夜空,不自禁地掀帘往外张望。
火堆燃着,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响。草地上并排而卧的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火光映着伍子熟睡的面容。阿梨悄然侧过目光,杨劼正睁开眼,他那双晶亮一望透底的眸子,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她。
阿梨莞尔一笑,轻轻落下车市。
不久阿梨听见窸窸窣窣踏草声,棉帘掀开了,杨劼呵着气钻进来,乘势一把揽住她的腰,直往她温暖的身子靠,低声说:“冻死我了。”
他的声音极软,像个孩子般。阿梨听了更紧地挨近他,手却伸到他的胸前,手心不断地揉搓在他的肌肤上,仿佛他是冰,她就是融化冰的那股暖火,“身上怎么这么凉?出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多穿衣服,要是冻病了怎么办?”
“病了有你,你会伺候我。”
杨劼粗野地将阿梨压在身下,唇齿紧紧舔舐她的颈窝,发鬈间的绒毛扫着她的鼻端。阿梨又痒又痛,发出快活的轻笑,将双臂更紧地环住杨劼的后颈。
半胧淡月挂天空,夜寒,山静,只有夜风不停地穿过,沙沙……沙沙……
杨劼缠住阿梨的身子,那张写满强烈欲望的面容压下来,便压住了她的笑。唇舌之间带着狂热搅动撕咬着,身心也随着热起来。阿梨被压迫得几近不得呼吸,她想推开他,又似剧烈地渴求他,两个人纠缠着,车架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伍子在外面翻了个身,含糊地呢哝了一句。阿梨惊醒地抬眼,推了杨劼一把,“别闹了伍子在呢。”
“你本来就是我的。”
杨劼却是有点迷乱,只顾拥着阿梨,几乎是勒断了她的腰,仿佛只有这样他们从此就生生死死在一起。
“等回去,你就可以离开姓裴的了!”
提起裴元皓,阿梨一瞬间屏息,良久说不出话。此时此刻,裴元皓定是出动手下满城在找她吧?自己这番不告而别,实是理亏。想起白日里他悠然的神情,她不知道回去之后,他会怎样对待她?
杨劼发现阿梨满目复杂神色,眼波恍惚地飘向车顶。他停止了温存,脸上的几许笑意旋即敛去了。
“你在想着姓裴的?”
阿梨目光一颤,看杨劼眉端紧蹙,不由自主绷紧了全身。她轻轻摩挲他的脸,笑容依然嫣然,“胡说些什么呢?咱们当务之急是找到你的亲身父亲,然后……”
“然后你成为裴夫人了!”杨劼截住阿梨的话,生气地一挥手,手指差点戳着了她的脸。
这话说得极为刻薄,阿梨几乎忘记怎样去回应,呼吸一紧,方硬着口吻道:“天地良心,少爷你到现在还在怀疑我!若是我想成为裴元皓的女人,我就不会私自出来,陪着你在这个荒山野岭过夜!”
杨劼颓然坐在一边,发丝垂落,冷谟的声音中带了浓浓的怨意,“反正我想起裴元皓,心里就烦!”
阿梨垂下眼帘,眼波深处划过一道阴影,“你不该把对他的恨意强加到我的身上。再说,他并没有伤害过我们。”
“算我嫉妒好了。”杨劼冷冷哼声,“将近半年了。孤男寡女的同处邰府,谁相信你们是清白的?”
一股寒意探进阿梨心底,很凉。
她霍然撩起帘子,大声道:“少爷要是再说些不可理喻的话,我现在就走!与其这样平白无故受气,不如被狼狗吃了,你也不用瞎折腾,咱俩的事一了百了!”
杨劼吓了一跳,望着阿梨赛过雪光的亮眸,唇色在月色下透出了苍白,长吁一口气赔笑道:“好了,算我胡说。你知道我也是随便说说,有时候发发脾气而己,天一亮早就忘了。等回到都城,我向你赔一百个不是,成吗?”
阿梨的眼里,一汪泪水几近泼洒下来,她一咬牙,无奈地逼了回去。
杨劼扳住她的脸,在上面亲了一口。又说了些呢喃软款的话语,如此这般安抚,直到阿梨的脸上有了微笑,才放开她乖乖去火堆那边躺下了。
银河影下繁星万点,耳边是风过山塬,细细切切地长咽。然后是空茫一片的安静。
阿梨慢慢放下帘子,才发现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月影稀薄地映在他的脸上,他向阿梨眨了眨眼睛,投去一抹极怡然的笑意。
阿梨这才真正地咧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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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卷 【又之卷 银笺别梦当时句】 认亲
红日初出,彤云渐散,澄澈的碧空下终于显露出远山近水的轮廓。杨劼仨人重新出发了。
马车行驶了大约两个时辰,进了九峰嶙峋的山谷地带。虽然时已春天,干雪冰凌还是严严实实掩盖了路面,冷风裹着干硬的雪粒如影随形般肆虐着车马。杨劼眼见车身摇晃得厉害,便朝前面驭车的伍子大喊:“太危险了,停下!”
“要么咱们改日再去?”伍子勒紧马缰,望着满眼皑皑白雪,忧心道。
杨劼看了身边的阿梨一眼,叹气说:“只能这样了。”
阿梨却问;“离华越寺还有多远?”
“如果没有这道路难,二十余里走马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可惜干雪冰凌道是行车大忌,等冰雪消融了再说。”伍子回答。
“那咱们走过去!”阿梨说罢,利落地下了车。
杨劼大是惶恐,紧跟着下车制止道:“这如何使得?你还是转回山外等待,我和伍子过去!”
阿梨却笑了,不无得意道:“常听人说,雪后冰凌道,只看草出草,莫看土过冰,照这样走不会错。”说着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却不料脚底沾着冰面,倏地后仰着倒。杨劼见势快步上前扶住,也随之滑出跌倒,阿梨的身子压在了他的上面。
“蠢。”杨劼又气又笑拥住阿梨。那边的伍子也赶着过来救助,却猝不及防直滑到他们面前,三个人倒在了一起,空旷的山谷里传来他们的笑声。
毕竟是少年心性,他们相扶相依继续往前走,茫茫雪原中遗下沉沉一线脚印,清晰扎实地直达山谷尽头。
太阳在缓缓走向西边,清朗的天空下浮云尽扫,峰峦叠嶂峻崖环绕。眼前豁然开朗,空飞急瀑犹如悬布高挂,耳畔闻得禅钟声声。阿梨张眸俯瞻,幽峰重树间隐约出现几片禅房,青砖宝塔悠然耸立,塔顶上八卦悬空铜刹在彩霞暮金中熠熠发光。
“我们到了!”
三个人欢呼不已,身上的酸疼、疲倦一扫而光。
阿梨望向杨劼,那双黑壳的明眸,在暮光下愈发显得生动逼人。杨劼早侧首低头看她,神色变得很快乐,他伸手拉住她的手,与她五指纠缠。
“一起去!”
阿梨极甜地笑了。
风应谷声,一派无籁。他们的欢笑声与天地化成和谐,三个人相携穿林而过,衣襟裙袂被风吹得飘飘欲飞。
处于幽山的华越寺此时中门紧闭,无一人前来进香,显得分外冷清。寺外的苍松虽是绿色俨然,因为无人,更显天寒鸟惊。三个人敛了笑意,杨劼上前敲了敲石门。
石门很快打开,一名小沙弥探出圆滚滚的脑袋,朝着他们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可是从都城而来?”
杨劼一惊,忙应道;“正是。鄙人想见克清法师,烦请小师父带路。”
那小沙弥拱手就请他们入内。走过幽暗的无梁殿,眼前豁然大亮,天井下长满奇花异草,空中兰草弥漫出淡淡的幽香。石案草席上围坐着七八个年轻和尚,正中袈裟老人悠然从容地解说,香烟袅袅诵经琅琅,真是逍遥自在的山中胜境。
杨劼一行止住了脚步。老者缓缓睁开眼睛,吩咐道:“你等将这段经书诵得熟了。”众和尚整齐应答一声,逐个施礼离开。台阶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一一他们没有看见面目狰狞的人。
老者漫游般步到杨劼面前,面目和善,“施主远道而来,莫非是寻人?”
“是。”杨劼恭敬地一礼。
“施主贵姓?”
“姓……邰。”杨劼大胆地回应。
“佛道慈悲为本,为善心安。我佛以无边的智慧,回向悲悯婆娑世界,给众生一个容易得度的机会。”克清和尚合掌示意,“邰施主,请跟贫僧去吧。”
杨劼暗示阿梨、伍子在外等候,自己忐忑不安地跟着克清和尚往后院走。
走过一段曲折幽暗的小路,夕阳从幽深的天井洒将下来,庭院变得空阔而干燥。一排茅草小屋围着,吊架、陶罐、猎刀、长矛到处都是。空气中仿佛还有草药的清香,杨劼鼻息一动,又听见几声劈柴的声音。
克清和尚在前面走,弯身进了一间茅屋。杨劼紧随而入,劈柴声正从里面传来。屋子正中原是永远都在冒烟随时可以点燃的大火坑,坑中放一口大铁锅,锅盖扣在上面,冒着热气的水泡正从锅盖四围溢出。一名衣衫破旧的僧人低着头举刀劈柴,正一把把往火里送。
“觉鸣。”克清和尚唤了一声。
闻声,僧人抬起了头。
火光熊熊,像蛇一样地四处扭拂着,肆意地勾勒出那人斑斑疤痕的脸,在火光中变得尤为森然可怖。他望了克清和尚一眼,又惊觉地转眼看向杨劼。
那样狰狞的面目,眼光却平静无常。杨劼的心簌簌颤栗,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觉鸣,贫僧当年在都城识得邰将军,二十年未断交谊!若非那场宫变,你不会与贫僧凑到这荒山野岭来。我知你尘缘未了,如若筑起一道墙,谁都无法帮你。此心能造此心消啊!”
克清和尚说完,拉着杨劼近到那人面前,道;“你的儿子寻你来了。请你从如实观,只要说明了,参透了,自然就放下对外的种种孽缘。”再次念了声阿弥陀佛,兀自放下杨劼出去了。
茅屋里热气氤氲,一簇一簇的水泡捂着锅盖淌出,化成无数条混浊的水沟往四面散开去。杨劼恍恍惚惚地站着,带着疑惑,总觉得自己做梦一般。
他就是邰宸,当年叱咤风云的都城守将,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想到这些,杨劼不知是寒冷还是惧怕,全身都在抖。
而邰宸只是冷漠地转过头,甚至对他的突然出现没有任何的反应,只顾埋头烧着火。
杨劼声音也颤了,艰涩地呢喃出两字,“父亲……。”
邰宸眉头一皱,脸上的肌肉显得痉挛,便更丑陋了。他突然冷声笑了笑,沙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